“我诞生在一个贫穷的年代，但对于我们来讲那也是个幸福的年代……想必你也有所耳闻吧。”
她开始缓缓地叙述。
“在我诞生的前一年，有一位‘神’将某个大地上的所有人从痛苦中解救了出来，但他是个无神主义者。在他的带领下大家也都变成了无神主义者，所以那片土地上的人们没有将他尊称为神。但是他的画像被贴在墙上，他的语录被再版又再版……我认为在所有人眼里他就是神。
新生的神一直凝视着这片他深爱的大地。他不断地在这大地上耕耘，看它结出果实也收获了人们快乐的笑容。然而日子渐渐过去，神的肉体不断地衰老。当某一天，神用他浑浊的眼球再次凝视这里时，他却看到这神圣的土地被异物玷污了。
在那个时候，没有人想要去质疑神。他们认为神说的一切都是对的，他们认为那个将他们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的人就是货真价实的神明。很少有人还记得，那个所谓的神在那时其实只是一位聪慧些的老人罢了。”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用“嘶嘶”的声音将其缓缓吐出。
“早我一年出生的两个哥哥，一个叫国庆，一个叫胜利。而我因为是个女孩子，在家里排行老三，是最大的女儿，所以父亲就按照梅兰竹菊的顺序给我起名叫做小梅。
我一直都认为自己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普通的喜欢漂亮，喜欢吃糖，喜欢缠着哥哥们一起玩儿。但是在16岁那年，一切都变了——因为神决定清理异教徒。
其实本没有什么异教徒的……至少没有那么多。但是，在神的眼中，白色的土地沾染上了星星点点的黑色——这是他无法忍受的。于是他对信徒们说，‘找出你们中的异常者吧！’。
而无条件信仰着神的信徒们则高吼‘请交给我们吧！’或是‘我们一定会把异教徒清除！’这样的话。他们高举着正义的火把，让熊熊的烈火燃烧至土地的每一个角落。至此，那圣洁的大地终于迎来了宁静的终结。”
人回忆的速度比语言要快。
郭小梅大概是想到了什么讨厌的东西，她的声音在某一瞬间颤抖了一下，但是又在下一秒回归了平静如水。
“那几年的时间使信徒们拥有了无法与后世言说的疯狂……信徒们从开始的疑神疑鬼，到最后的无法无天仅仅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
在几个神官的带领下，清理之火愈燃愈旺。开始人们还有选择的权利——许多人观望着——或是认为这是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或是认为这是神的判断失误所以才没有加入。然而到了后来，火焰终于燃烧到了他们的头上。
很多原本为神奉献了一生的人，仅仅只是因为一些所谓的证据，或是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对神不敬便被打入了地狱。他们被拉着游街，被剃了可笑的发型，然后被活活打死。有一些人不甘愿受到这样的冤屈，选择了自尽，而且在这其中不乏当时的知名人士。
然而有的人则选择了活下去。他们忍受了所有的痛苦，他们不再在自己信仰的神身上寻找公理。他们找到了一些值得让自己坚持的理由，或许是家人，或许是冤死的朋友，又或许是他们自己……”
说到这里，郭小梅停下了。
她翻了个身朝向我的方向，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直直的向我射过来。
“你觉得这个故事如何？”
她带着某种故作轻松的口气问我。
但我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我该说什么。
她所说的故事，所有的人都应当有所耳闻。它是我们所学的政治课里最可怕的一个断层。以年代为线索讲课的老师们，跨不过这个时间段却又对这十年避而不谈。他们将这件事草草的敷衍过去，把自学的机会留给感兴趣的孩子们。
大人们不允许孩子们在家里讨论这件事，但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们自己却在私下里谈的火热。写了这件事内幕的网页在一个又一个老人手里不断流传。他们往往刚痛苦的学会怎么用智能机，却用类似于本能的力量将这些文章传到自己信赖的人手里去。
“我不知道。”我只好这么回答她，“但是我不喜欢这个故事。”
我没有将脸扭过去，因为我不想看她的眼睛。
就像我和于浩一样，对于郭小梅和我来讲，我的阅历同样也是致命性的不足。我知道自己与她的差距，所以我既不想装懂也不想让她觉得我没用。
我收敛了自己的表情，假装无言的凝视前方。我明白这很幼稚，但我其实并不像自己所表现的那样完美——我不过是个二十几岁的人类而已。
郭小梅看懂了我的心思，但她却没有点出来。
她又翻了回去不再看我，但却把一旁的枕头抽出来蒙在自己的眼睛上，用低沉的声音说：
“你知道吗，我们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无情。”
是啊，你说的对。
我也觉得我们很蠢。
为了最大程度的防止异类的出现，社会给所有新生的孩子都安排了一个任务。九年的义务教育让我们在已经拿到资格证的正常人手中收获了什么？
不停的道德教育，不停的爱国教育，不断灌输的那些人性之美……我看到美丽的故事会流泪，我听到国歌内心会响起高鸣，当有人需要帮助我会自发的伸出援手。
如果说我的灵魂先天就是个恶魔，那么我的身体则是后天创造的天使。
我的父母是善良且平凡的好人。他们或许身上有一些市井气，或许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和别人口舌相争，但他们从未想要伤害自己厌恶的一切……或是不厌恶的一切。
他们的肉体和灵魂都有一条看不见的线规划着他们的行动，他们体内的恶魔很小，也就是在公交车上逃票或是报销的时候占点小便宜的程度。而我灵魂的线在一出生时就不存在。有谁会在和平年代对自己深爱的人痛下杀手呢？
我脑海中的道德意识不断地压制着那个恶魔，而恶魔也不断地伤害着道德意识，二者势均力敌，所以最后的选择权还是在我手上。
灵魂和肉体，你会选择屈从于哪一个？
我选择了利益。
因为我还想活下去，因为这个正常的世界不允许恶魔的存在。如果我将恶魔释放出来，那么最后受到伤害的不是他人而是我自己。
有谁会值得我放弃一切的去伤害他呢？
这个世界上的人太多了，在我找到那个人之前，我要乖乖的待在这里，做个乖孩子。
尽管这很痛苦，尽管这非常痛苦，但是为了那个人，我想一切都是值得的。
郭小梅也是一样。
但是不知道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
在那个疯狂的年代，她的恶魔出现了，并且立即占据了上风。因为这个世界已经疯了。没有人可以制裁她，也没有人会将她作为异常者抓起来。
没错，她并非是受害者——
“我是个加害者……”
她将头蒙在枕头里，用低沉的声音带着绝望的语气喃喃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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