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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十四 安西特利亚

章节十四 安西特利亚

2064年四月二十七日,中国,帝江。

“据悉,近日新苏维埃共和国联盟提出了第二十三号预案,宣布将通过投票决定是否离开联合国,这也是近两年来联合国重新成立第三个决定脱离联合国的国家。”电视机叽叽喳喳地挤出油膏般黏滑的声音,“新苏联外交部发言人表示,他们还未能确定是否脱离联合国,这需要进一步的讨论……”

这是一家小酒馆,设施并不高级,甚至显得有些老旧。酒馆面积大约二三十平方米,处于这栋老式居民楼的二层,客人只能从旁边小巷里的铁梯上来。酒馆里坐着一个男人,蓄着一小把胡子,戴着二十世纪中期常见的圆片小眼镜,黑色的镜片在天花板上吊灯的光下闪烁。他坐在木质的吧台后面,沾着一片棉布,擦拭一瓶红酒上的灰尘。

门上的风铃响了。一个穿着灰色风衣带着灰色帽子的男人走了进来,他四下环顾没有客人的酒馆,说:“老板,你这没有人啊。”

“现在才早上七点。”老板抬起头,吐出沙哑的字句,“在酒吧,享受的都是夜生活,在白天来喝酒的人可没有多少!”

男人嘿嘿一笑,跨出几步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老板,有些什么酒啊?”

老板随手指指吧台上叠着的酒水单:“自己看。”

“那就一杯莫辛甘地好了。”男人看都不看那一叠单子,大大咧咧地说。

老板看了他一眼,把红酒和布收好,随后从背后的酒架上取出几个瓶子和一支高脚杯,手腕翻转,红色的、蓝色的、白色的酒液冒着气泡倾泄而下,落入高脚杯中,激起低矮的浪潮。他用一根玻璃棒在杯中迅速搅拌了几圈,酒液混合在一起,亮丽的颜色漩涡般散开。他看也不看,取出一柄勺子从一旁的制冰机中挑出几块冰块,冰块落入杯中,在五光十色的液体中沉浮。

男人从风衣的口袋里掏出一袋烟。他抽出一根用两指夹住,淡定地伸出去,对老板说:“劳驾,借个火。”

“自己点火。我这里可没有打火机,我不抽烟。抽完后,记得要到那个烟灰缸里灭掉。”老板将高脚杯轻轻滑至男人面前,随后指指吧台末尾的一个瓷盘。透明的玻璃杯在昏黄的灯光下莹莹发亮,酒液混合起来,呈现出多变的颜色,内部的冰块在酒液中沉浮。男人仔仔细细地看了看杯中的冰块,朝老板喊道:“这酒里的冰块怎么没有浮上去啊?”

“特制的冰块。”老板与男人面对面坐下,镊子起落,高脚杯缘已多了一片柠檬,“先用盐水制成较小的冰块,随后再加水冻硬制成寻常大小的方块,是本店的特别制作。这样酒的外观会更好。”

“这也倒是。”男人捏住酒杯浅酌一口,“很精致,富有美感。品味这样的酒,是一种享受。”

“你应该是第一次来这里吧?”老板说,“我以前从没有见过你。”

“嗯。我看到这里有个酒馆,感觉很有古雅的感觉,于是就来了。我不喜欢那些新潮的酒吧,略显老旧的酒馆才是我的类型。”

“明明是第一次来就能点到我列在酒水单子原创单最底下的莫辛甘地?更何况你还没有看过我这里的酒水单。”老板沙哑的嗓音略显凄厉,“你总不可能靠瞎蒙就能蒙出我这里的招牌酒吧?”

“莫辛甘地这样的鸡尾酒,即使是上层的评酒家,也会给出极高的分数。”男人不紧不慢地说,“抄袭是很正常的,外面又不是没有卖。我就是从别的酒吧那里过来的,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给你看看我拍的照片。”

“那你还说是正巧……算了。既然你这么说,我就相信你好了。”老板摆摆手,他脸上的眼睛近乎完美地遮住了他的表情。两人相对沉默了几分钟,男人眼前杯子里的酒液缓缓下降。

老板伸手打开了风扇开关。天花板上那两台老旧的风扇吱呀吱呀地转动,这样的设备现在已经很不常见了。男人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你不用风机来散热么?”

“大冷天的散什么热……我是在加快空气流动,要不然等一大波人来临的时候,这里的空气可就不能闻了。”老板没好气地回答道。男人耸了耸肩,不作评判,拿起酒杯来再抿了一口。

墙上的挂钟由七点三十指向九点。风铃清脆的声音再一次响动,一个普通的市民走了进来,“老板,日常一杯海岸。”他风尘仆仆地坐下,身上那股子清淡的沙尘味让男人感到开风扇是一个正确的选择。老板信手调出了一杯橙黄色的激情海岸,随后敲敲吧台的边缘。一个女孩从吧台旁的暗门里走了出来,穿着酒馆招待的服装,长得很美,但表情很僵硬。女孩轻轻拿起托盘,将老板调好的酒送了过去。“是人形啊。”男人喃喃道。

“这是我这酒馆里为数不多的现代产物了。”老板带着懒洋洋的调子,“没办法,考虑到经济效应,几个用于服务的人形显然是很好的选择。在这一点上,我只能对整体的风格做出一点牺牲。”

“是么……”男人喝空了面前高脚杯里最后一点酒液,他重重地把酒杯顿在吧台上,“老板,一杯拉菲庄园两千零一十二年安西特利亚典藏!”

那位酒吧的常客睁大了眼睛看过来,显然是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很多人都不知道这种酒,你能说出它的名字,看来你对红酒也有一定的了解。”老板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钥匙,“稍等一会儿。”

男人目送老板在地窖入口消失了,他把手伸进口袋,摸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件。他沉默了一会儿,手空空地抽了出来。他起身走到吧台的末端,将手上那根烟按在烟灰缸里,烟草碎片从残破的烟纸下漏出,男人回到椅子上继续等待。

他吹着轻轻的口哨等了一会儿,老板从地窖里出来了。老板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托着一瓶深红色的酒浆,走到男人面前,把瓶子轻轻地顿在吧台上。他闲适地旋转酒瓶,酒瓶表面镶着金边的标签被展示出来。老板旋转酒瓶一周后取出螺旋锥,缓慢地旋转到底,他的手握着螺旋锥的手柄稳定地提起。随着一声微小的闷响,木塞被取出,带着微微的湿气。老板从身后的壁架上抽出一支高脚杯,深色的酒浆落下,在玻璃杯里溅出低沉的声音,就像是人的呼吸。

“请。”老板取出密封器将红酒瓶封住,慢慢地将杯子推至男人跟前。

“说实话,在这个地方喝红酒感觉有些不合适。”男人磨挲着光滑的玻璃杯,隔着透明的一层看着那些散发醇美香气的酒液,“红酒还是要到更加典雅一点的地方去喝才好啊。”

“得了吧。”老板敲敲吧台,露出不屑的表情,“真要有足够典雅的地方,那可不是能轻易去的,将就下得了,反正酒是很好的酒,也就不在乎品酒的场所了。”

男人笑了笑,捏起杯子,让暗红色的酒缓缓流入口中。他先喝一小口,让那些酒液在口腔里回荡,仔细感受着它那晦涩的刺激感。片刻之后,男人咽下了那一口酒:“回味无穷,不过相对于一般的拉菲来说,感觉更加晦涩些。”

“典藏。”老板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当然有所不同,它的香气、颜色和味觉感受都是极上乘的,价格倒是跟那些极贵的红酒没法比。”

“呃……老板,要不给我也来一杯?”那个客人眼巴巴地说。

“一杯两千人民币。”老板浅酌了一口。坐在他对面的男人说:“意料之中,不过也不能算非常贵。”

“这还不贵啊……”那人嘟囔了几句,坐回去喝他八十人民币一杯的海岸去了。

两个人隔着一张吧台对坐,时不时拿起面前的酒杯喝一小口。他们之间基本没有对话,那个客人很快喝完了那杯海岸,走过来付了钱就离开了。门关上的时候,人形服务员款款走出,把客人留下的杯子取走。

“人形会帮我洗杯子,这一点尤其方便。”老板冷不丁地说了一句,然后他一口喝空了他的高脚杯,随后拿起那瓶拉菲庄园两千零一十二年安西特利亚典藏,“还要再来一杯么?”

“我俩干脆把这瓶酒互相着喝完算了,开都开了,也保存不了多久了,给不识货的人喝了也是浪费。”男人说。于是老板再给自己和对方倒了一杯,凹液面稳稳地停留在杯子的三分之一处。他们各自喝了一口,随后又沉寂了下来。

天花板上的风扇转动着,发出有些刺耳的扭转声。电视机继续挤着粘稠的油膏:“四月二十四日,中国外交部发言人表示,罗克萨特主义是解决现在国际间关系的最佳方法,也是历史不可避免的进程,中国政府将努力维持联合国的领导地位和罗克萨特主义联盟的建立。与此相对的是,美国外交部发言人对新苏联采取了严辞责令的态度,其发言人表示,罗克萨特主义联盟是世界国家间关系发展的必然目标,违抗这个必然过程的行为都是不可取的……其中明显地体现出了对与新苏联发动脱离联合国的提案的不满。”

“现在的新闻电视台真是越来越不专业了!”老板抱怨道,“太多主观的看法,和几十年之前的没法比。”

“消息的来路倒是很正。”男人饮了一口酒,抿了抿嘴唇,“也还算可以了!这么个世道,你我这等人能听到新闻就不错了,只要不被蒙在鼓里就好。”

老板点点头,一仰头喝光了这一杯,随后再给自己倒了一杯,精确的三分之一。

很快到了中午,从窗外射进来的光明亮了一些。老板看了看墙上的闹钟,对男人问:“你需要一些吃的吗?”

“有什么?”

“嗯……”老板搓了搓下颌的胡茬,“只有三明治、热狗和一些小吃,有很多种口味。”他从那叠酒水单里抽出一张摆到男人面前,“你看看需要什么?”

男人磨挲着菜单,选择了一份热狗和一份洋葱圈。老板走进与地窖相对的厨房,很快传来一阵阵的水响声和细小的摩擦声。过了一会儿,老板捧着一个瓷碟走了出来,“这就是了。”

男人喝光了杯里的酒,拿起碟子里散发着热气的食物大口吃了起来。老板等他吃完后给了他一杯清淡的酒来清喉咙。随后,两人又恢复了沉默对饮的状态。

又过了几个小时,有几位客人光临了酒吧。

“下午这个点人就会陆陆续续地来,但直到晚上为止位置大多还是空的。”老板对男人说。客人们和他互相高声问好,老板熟练地调好酒液,人形服务员把这些高脚玻璃杯逐一送给客人们,酒吧里多了一些喧闹。老板和男人已经对饮了四杯了,酒瓶的液面已然降低到一半以下,然而两人的脸色一往如常。在老板倒出第五杯的时候,男人说:“我小时候住在一个村子里,那时候坍塌事件还没有爆发,天空还是很蓝的。那是我的老家,河水清澈,可以捧起来直接喝,因为在很深的大山里,所以还没有被工业所污染。”

“嗯……”老板说,“是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吧?”

男人点点头。

“那确实很不容易了,那时候一个地方能有能直接喝的河水,简直就和世外桃源一样。”老板感叹道。

“我和外婆外公住在一起,每天几乎只顾着疯玩。在我家隔壁有一个孩子,他的父母在他出生后没多久就去世了,他和哥哥相依为命。他家院子里有一棵大树,常年青翠,他自幼和树一起长大。”男人顿了顿,“因为那棵树的年龄比那个孩子大十岁左右,所以我和老家的其他小孩都叫他树之子——树的孩子。”

老板吞下一口酒,轻轻点头,让他继续说下去。

“我老家在比较偏北的地方,还在中国境内。小时候没有什么好的教育资源,山里只有两所小学,一所中学,还很远。与外界连通的唯一方式就是一条很窄的公路……柏油公路。”男人低沉的嗓音让这个故事有了不一样的韵味,“每个星期四,都会有一辆破旧的公交车来到我们村上,据说之所以会有这辆车还是我们村长在外面那个镇托的关系。想要出人头地……不,先别说出人头地吧,如果想要发展自己,就必须要走出这个村子,去往外面的、更大的世界。因为老家只适合居住,不适合工作和发展,几乎每一座山村都是如此。当然,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子,哪里懂得这些。”

“现在看来,相较于出去发展,也许留在那个世外桃源一样的村落里宁静地生存更加闲适吧?”老板悠悠然往喉咙里倒进余下的酒,“可是人不出来历练,哪能知道天然的可贵。”

“嗯。”男人定定看着杯中酒,“现在看来,那时的生活简直如梦般纯净。”

男人喝了一口,继续说:“我们那里,土地比较瘠薄,作物生长得不是很好。每年开春播种之前,都需要往土地里撒一些白色的粉末,几天后才可以开始播种。我也曾进过农田,侍弄过水稻。我们那里种的水稻和麦子大概是一比一的比例,秋天就要全部收进粮仓,不然就没得收获了。曾经有一年寒潮,十月多就开始下雪,很多没收完的作物就倒在田里冻死了……只有山间的树木大多都苍翠。那个孩子,树的孩子家里那棵大树,整个冬天也都是绿的,而且生长在农田旁边瘠薄的土地上……真不知道那棵树为什么还能笔直地长那么高。那一年,家家户户都没几个人敢出门的,我们家和那个孩子家因为是隔壁,大门直接就面对面,所以我就经常去他家玩。这来来去去的,就熟悉起来了。当然,这其中还有一份我爸妈援助的缘故。”

老板歪歪头表示疑惑,男人说:“援助这件事我之后会回答。”

“我们很快成了很好的朋友。那一年,我们都是八岁的小孩儿,他生日在六月,我是二月,我要大一些。但他从来不叫我哥。我也不在意,我也从来没有叫过他弟弟,我们两个就是同岁的好哥们,没必要分个高下……其实那些“高下”也是从一些杂志上开来的东西,没有什么用的。我还记得很清楚的一点,他哥在我们一起,在院子里玩耍的时候,他都会靠在进房的门口,静静地看我们一会儿,然后进去继续他的工作。他比我们俩也大不了十岁。”

男人叙述着,一小股红酒在他口腔里回旋成细流,这竟然没有影响他的语调和咬字,“他们家的经济来源很多、很杂,但哥哥——我朋友,也就是树的孩子的哥哥——我们都这么叫他,很少接受别人的扶助。不过说实话,有些扶助简直就是对小狗一样的施舍。他不喜欢这一点。哥哥,我们之后就这么称呼他吧,曾经去外面学过一段手艺活。他很有天赋,会木工、金工、种地还有计算机编程,我们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懂那么多。他每年都靠自己带起来一块一亩的地,种植的粮食除够他们两个人吃之后还有富余,虽然不多,但也能换到一些钱。除此之外,他还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大山里没有网,他就写好接到的任务,然后去镇上联网发出去,收到钱后再回来。他也常常拿着一些手工艺品到镇上去卖,也能赚到一些钱,供两个人生活是足够了,但离饱足还有点差距。不过哥哥对这样的生活已经很满意了。”

“我父母就是援助他们最多的一方。父母曾经和哥哥就要不要扶助这一点产生过很多争执,但哥哥几乎没有赢过。”男人说。

老板淡淡地笑了笑。

“除此之外,我们村里还有一个人对他的帮助比较多。那是个在我们村子附近失去了妻子的孤独老男人,当然,其实他并不老,只有二三十岁的样子,但我们都叫他叔叔,因为他的表现实在太“老”了。他和妻子在游览这里的时候发生了意外,他的妻子坠崖而死,当时这件事惊动了附近所有的政府机构。”男人的话语如同平缓的水流淌过,“他为妻子守了三年墓之后就离开了这个他失去妻子的地方,一件大事就这么结束了……但其实没有。没过一年……大概十一个月左右吧,那个男人又回来了,按他的说法,是回来寻找“心灵的宁静和妻子”的。我们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孩子群里涌出了许多猜想,现在我也记不太清了。”

“哦,之所以他会给哥哥那家提供经济援助,是因为我和树的孩子,也是我的朋友曾经一起去看望过他。我们还安慰了他几句,用的也是杂志上看来的语句。那是在他离开之前的事,他回到这个村子之后就开始给哥哥那家各种礼物——和我们家一样,从没有直接给过钱。我们家的经济来源倒是很稳定,主要是种地和在镇上工作的父母的工资,但没有人知道男人的钱是怎么来的。这曾经是我们那地方小孩子间的一个未解之谜。”

男人暂时停止了讲述,因为老板离开去准备鸡尾酒了。很快老板坐了回来,单手托住下巴,朝男人比了比手指。男人心领神会,继续讲述:“好了,我们现在来说些其他的吧。树孩,他们那家先前我就说过了,他们家的经济并不富裕,饱是够了,但是离温还差那么一点点,这一点点正是在别人的帮助下补全的,有时还会有些剩余,但超出太多的东西,哥哥都会坚决把他们送回去。这种情况下,他们当然不会有什么闲钱去买零嘴或者玩具。哥哥买过为数不多的几次糖,都是在我朋友的要求下才卖的,每次都是一个星期的量——那一袋子糖也就够他吃一个星期,他也不常要。”

“他第一次要糖是什么时候啊?”老板起了兴致,问道。

“啊……他第一次要糖的时候是九岁左右吧,当时他哥哥的态度可谓是……”男人挠挠头发,露出一副难解的神色,“怎么说吧,很不明朗。我们家其实有糖,很多,但他并不常来我们家要,可能是哥哥的整个风气影响到他了吧。啊,也不是说风气,就是他哥哥的整个性格和行事的特点都透露出一股恰到好处的自尊,这种恰到好处的自尊肯定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过了几天,哥哥抚摸着他的头,从背后拿出一个袋子来,里面装满了花花绿绿的糖果。我的朋友马上就来跟我说这件事,那一天他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了。”

“他想要分一些给我,但我只拿了一颗,之后无论他说什么都不再拿了。”男人微笑着说。

老板看见他们两个的杯子都空了,于是又倒了两杯酒。

“之后他还要过几次,不过他哥哥同意的次数不是很多。另外,他们家里那棵树的叶子带着苦味,用那棵树的叶子塞到我的朋友嘴里,他就能安静下来,‘唰’的一下就不哭不闹了。很多时候他闹别扭,哥哥都是用这种方法解决的。”

男人饮下一口酒,抹了抹嘴继续说道:“又过了一两年,发生了一件比较重要的事情。我们那个村子里虽然户口不过,但还是能凑得出十几二十个差不多年纪的孩子的。有些小孩子中的大哥大就开始找事干了,某天为首的几个人叫上其他的男孩,随后这些人带头去村口的花阿姨家欺负她的两个女儿。花阿姨很苦,她的男人得病在床,她一个人几乎负担不起这一个家庭,幸好有村子里其他家庭的帮助才能支撑。当那群男孩欺负两个小女孩的时候,她没有办法,只能去告诉村里的长辈。当时我和爸妈去了镇上,树的孩子去了那个地方,他看见这个场景的时候惊呆了。他没有参与,立即逃跑了,那几位大哥大沉浸在这个施暴过程里,没有去追他。大哥大的武力值很高,当时没有几个小孩敢违抗他们,我朋友是当时唯一的一位。”

“难道也是看杂志所导致的么?”老板开口笑道。

“我不知道。”男人将嘴唇隐藏在玻璃杯后,“都一样,不是么?”

“是啊……都一样。”老板低声喃喃。

片刻之后,男人继续叙述:“随后村子里的大人来到了现场,结束了他们的施暴。为首的大哥大们被关了几天禁闭,但这段经历并没有使得他们反省自己的错误,反而使他们更加愤怒。他们很快恼羞成怒了,计划着要报复我的朋友。他们把被关在小黑屋里的情绪都加诸于我的朋友身上。所幸,在他们行动前,一个孩子告诉了哥哥这件事。哥哥立刻去到那群人的必经之路上,拦下了正欲报复的一群人。当时我听了就觉得,”男人砸吧着嘴,“他可帅极了。”

“孩子和成年人的身躯毕竟无法比拟,这群大哥大很快就被各自的家长扛了回去,进行了更严厉的教训,还受到了全天候全方位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监视,在这情况下,他们总算消停了。这档子事儿总算是解决了。”男人语气轻松,随后喝下一口红酒。

“我朋友对我讲了这件事,我当时很震惊,因为欺负女孩这种事情是我根本想象不出来的,不过现在看来,这可能就是因为贫困所导致的吧。”

男人沉默了一会,抬头问老板:“几天之后,我的朋友向他哥要了一次糖果,这次你猜哥哥怎么做了?”

“我猜他肯定答应了。”老板淡淡地说,“虽然这有一点乘人之危的嫌疑,但你说的那个人肯定会答应的。”

“是啊,他答应了。他是个好哥哥,各种意义上。”

老板向他举杯,男人也举杯回应,他们同时仰头喝完了这一杯。

“这之后,我朋友的哥哥在我朋友身边守了很久,直到那群小孩认错之后才假装离开,其实他一直都在旁边盯着。那几个大哥大也没有再兴起报复的心思,随后我们又恢复到了正常的生活状态。”男人说,“过了几年,我们那里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件事很快改变了我们村子的一切……不论是环境还是社会的风气还是……都与以前有了很大的不同。”

“我们村子里有人在山里发现了一座坟墓。我们不知道这是哪个年代、哪位古人的坟墓,我们也没有方法去猜测和判明,所以我们把这个消息报给了镇政府,镇政府很快又上报到市政府,市政府很快又上报至省政府……我们村子所在的大山环绕间的宁静之地很快就被打破了。”

“这个消息传得很广。当时的政府派考察团来到村子里进行了勘察,并顺带带动了村子的发展,一条柏油马路很快被修建起来,大批的人进入到我们村子,在村子旁边搭建了一片居住区。随后网线也联通了,人逐渐多了起来,那条河的水最终还是不能喝了。”

老板偏头望向窗外,叹了一口长气。

“专家们探测了古墓的年份,发现这所古墓大致修建于公元十五世纪,在中国正是明朝执掌中原的权力的时期。他们对这座墓进行了内部探测,却发现其内的墓葬陪葬品远远低于明朝皇帝的标准。他们很难判明这座坟墓是否与当时失踪的明慧宗朱允炆有关系。当然,这些都是我在报纸上知道的东西了,不是第一手资料。”男人苦笑了一下,“我朋友的哥哥看上了这一发现带来的就业机会。他应召进入了探查的第一波队伍。其实探查这样的墓有一定的危险度,但报酬很丰富,他在仔细查阅了可能遇到的危险情况之后还是毅然出发了。他去了好几天,那时候我们家把我的朋友留在我们家吃住,他还是个小孩子,一个人住在家里还是太令人担心了,所以哥哥就拜托有我们家来管几天,正好也可以和我一起玩。”

“其实我当时并不担心。”男人突然说,“他那么个人,不会让自己失落在那样漆黑的、腐烂的墓里,他一定会回来的,那是我当时最坚定的信念。等他回来后,树的孩子问他有没有什么发现,哥哥当时的回应令我到现在都记忆尤深。”

老板把头靠过来。

男人低声说:“‘真深啊’,他说。”

老板不禁呆住了,过了几秒,他感叹道:“真深啊。”

“那次下墓有惊无险。后面他又下了几次墓,到后期就退出了探测团队。那份工作的工资是他做过的工作中最高的一份。”男人摇晃着手中的酒杯,“村子通网了,这是一件大事。我的朋友很快爱上了动画,随后我为他推荐了宫崎骏的《天空之城》。他看过之后说感觉很不错。结果没过几天就出事了,我的朋友整天缠着村子里的大人问天空之城存不存在,大人们几乎都用各种理由搪塞了过去,知道他的哥哥来接手才解决掉了。”

“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男人问老板。

“天空之城是不存在的,但只是现在。”老板说。

男人看着老板眼上驾着的黑色眼睛,淡淡地笑了笑。

这之后他们聊了很久,从各地风俗聊到时事政治,从历史人物聊到个人经历,谈天说地,几乎无物不聊,酒吧里过了许多笑声。他们一直聊到傍晚,大批客人前来光顾为止。

华灯初上,夜里的帝江市出奇静谧。这条小路处于帝江的偏远地区,并不像中心区那样繁华,但反而因此保持了一份纯净。相对于附近很少有人声的环境,这个喧闹的小酒吧就显得更有人情味了。

墙上挂钟的时针指向标有数字“9”的刻度,男人还是坐在吧台前。他在这里待了整整十二个小时,期间只起身了几次来活动身体。老板正在忙活,他以令人眼花缭乱的技巧调制酒液,在这间满是人的小酒馆里,酒客的呼声一波高过一波。

那瓶拉菲庄园两千零一十二安西特利亚典藏已经被他们两个喝完了,男人正喝着一杯琴酒加可乐。老板给了他一个一只手都抓不住的大杯,还给他送上了一份切片三明治,他就把这些东西当作晚饭。男人慢慢地咬下一口夹着奶酪、煎蛋、培根和黄油的面包,随后往口里灌杯中的混合液体,有一种别样的爽**。他狼吞虎咽地吃下第一个三明治,随后慢慢享受着第二个,和酒一起咽进了肚子。片刻之后,他面前的盘子和大杯都空了。

男人从吧台上放着的纸巾袋中抽出一张面巾纸,抹过嘴唇,把那张废纸扔进脚下的垃圾筐。他敲敲吧台,偏着头对老板说:“再来一杯。”

老板再给他把酒杯倒满,“我这家店晚上一点就关门,然后早上八点开门。不卖早餐。”

“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男人大口吞咽冷酒,吐出模糊不清的话语,“帝江虽然好,但仍不是我要寻找的地方……明天,你就见不到我了。”

“你来这里多久了?”老板在喧闹的背景下问他。

“来了两天。”男人说,“第一天是在中心区里过的,我在那里领悟到的唯一一点就是:那地方太高了,像我们这样孤身一人,是没办法在那里生存下去的。所以第二天我来到这里,进了你的酒吧……就是这样的故事了。”

“你要走了么?”

“跟你聊天还是很开心的,可惜你是个有自己生活的人啊,我这样的流浪者不能留下来拖累你,那样就不能算是朋友了。”男人笑笑,从口袋里抽出一沓子钞票,“喝酒的钱都在这里了,谢谢你。”

“不用谢。”老板拿过那沓钞票,塞进吧台下的抽屉里,“慢走。”

“不用数么?”男人站起身。

“不需要。你不缺这点,不是么?”

“嘴上说着流浪,结果还是很有钱的嘛!”男人开怀大笑,“走了!”

“下次再路过这座城市的时候,别忘了还有我这个朋友在这里啊。”

男人没有再搭话,挥挥手推开酒吧的大门,消失在门外的拐角。

风铃响了两声,老板继续做他的工作去了。而男人正小步走下生锈的铁梯,在初春的寒风中用身上的大衣裹紧自己。

..

视频播放结束。

“各位,你们对这两个嫌疑目标之间的交流有什么想法?”一个低沉的声音。

天花板上射下一束柔和的光线,照亮了整个房间。这是一个圆形的大厅,中心摆着一张巨大的圆桌,圆桌旁坐着十五人,他们的面容都极尽严肃。

房间的一侧垂着投影屏幕,上面是男人离开酒吧一瞬间的影像。

“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这两个人就是组织的成员。”一个面容大约四十岁的男人开口了,“实际上,他们根本就没有想对我们隐瞒自己的身份。”

坐在他对面的女人说:“你如何得出的他们已经知道我们在对他们进行监视的论断?”

“这不是很简单就能看出来的么?你以为组织的成员是什么?是一群聚集起来玩游戏的小丑吗?”男人低吼道,“醒醒吧!组织是一个遍布精英的组织,他们的很多表情和行为都表示出对我们监视的不屑一顾!”

“不要生气。”坐在面对投影屏幕的首位上的男人开口了,他裹在厚重的大衣里,声音醇厚而稳重,“这也就说明,他们的对话势必含有有效的信息,我们可以分析这一段,从里面提取出我们所需要的,从而在与组织的交易中取得主动地位。”

坐在他旁边的一个年轻人摊开双手:“难道我们不能直接实施抓捕么?”

“你想得有些简单了。”一个年纪略大的男人扬起头说,“我的部门正在和外来的特工部队打电子战,我可以清楚地告诉你,我们中国的土地上,到处都是其他国家渗透进来的特工,在这群狼狗的眼睛注视下直接实施抓捕,相当于把一张不利于我国的牌扔到国际的牌局上。”

“更重要的是我们还需要和组织有更长远的合作,而不是弄僵政府和组织的关系。”另一个人接过话头,“所以我们不能实施抓捕。”

“好吧……”年轻人耸耸肩,“你们有了确切的方法来解决这个问题再来找我行动好了。”

“那我们的纲领就确定了。”还是那个低沉的声音,“加紧派人手解析他们交谈的内容,并对嫌疑目标二号进行持续追踪……不论他在哪个国家。但千万千万,不要越过界。”

十五个人推开椅子,站起身,向坐在角落里的男人齐齐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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