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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

斩!

严流岛的决战一百年后——

夜晚,子时,两个黑影来到了岛上。

白天的激流已经平息,映着月光的水面咕嘟冒着气泡。这个岛屿荒废多年,未有人烟,花木繁盛,却不期会再有拜访者的到来。

夜间的清风将衣襟吹起。

其中的一个黑影浓眉大眼,五官分明,四肢健壮,凛凛然透出杀气;另一个则眉目俊秀,身体颀长,飘飘然如若举。

前者衣褐,后者衣白。

前者已将一柄四尺长剑握在手中,斜垂向地,锋刃尽对前方;后者,却连剑都未从腰间的鞘中拔出。

“可算找到你了,羌太郎!”衣褐者大声道。

衣白者神色自若,只是说:

“约我来此地的就是你吗?”

“正是!”衣褐者道,“正是我——荣源郎!”

“荣源郎啊……”被称为羌太郎的衣白者却摇头,“这又是何苦……”

“不,”荣源郎打断他,“一点也不苦。因为你只需知道,今天在此地击败你的,正是那个名唤荣源郎的人!”

“你……是认真的?”

“我自然是认真的!”

“你可知道我是谁?”

“当然。我知道……”荣源郎压低了声音,却又爆破而起,“你便是天下第一的剑客——羌太郎!”

“既然如此……”

“——来吧,拔剑吧!”荣源郎叫嚣道。

衣白者却并未去拔剑。

“怎么,这可不像你的所为,羌太郎——天下第一的剑客哟!”

那羌太郎低着头一动不动,若有所思。

“不……”荣源郎仿佛听见他口中喃喃。

可是,荣源郎已抑制不住他的狂喜,想到即刻便可与天下第一一战,而后者的状态又如此低迷,那么天下第一的宝座无疑要被他收入囊中——

他热血沸腾,攥紧拳头,将剑举起。

那羌太郎这时也抬起头来看他,如明镜之水的眼眸中仍然毫无战意。

哪里还顾及得了这么多!荣源郎后脚一蹬,如脱兔般电光石火地冲出——

“如此惨白之月光——

唯吾与子所共赏!”

荣源郎修炼他的剑很久了。

六岁那年,他便跟从父亲学习剑术,后来父亲离他而去,他被一位山中老人收留,剑术的训练却是未曾中断,一直保持下来。

十四岁的时候,荣源郎告别养父,一个人出山去闯荡世界。那时的荣源郎少年意气,怀有一颗豪情万丈的心,决心要攀上剑术界的顶峰。谁知,现实是残酷的,荣源郎方才出山没走几里路,便被路上的一位隐士轻而易举地用剑击败,不得不落荒而逃。荣源郎觉得自己落下了奇耻大辱,羞于见人,于是躲回山中,一躲便是十年。

十年后,荣源郎二十四岁。这十年间,他发愤图强,卧薪尝胆,剑术有了很大的精进。十年前的那一败的耻辱不停地刺激着他,使他想方设法要提高自身的能力到了几乎不择手段的地步:他曾经在瀑布底下不吃不喝像木头人般坐了七天七夜,独自从山脚到山顶连挑了五十四担水,夜里将自己倒挂在树上像蝙蝠一样睡觉,甚至一口气连续不断吃了二十七碗面条——以诸如此类常人所难以想象的方式作为修炼。经过刻苦的磨练,荣源郎终于发现他手中的剑已经变得比他想象还要强大,还要锋利,他再也不能前进一步了。于是,他决定——再度出山。

十年前,荣源郎还只有十四岁,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毛孩;而十年后,他已经二十四岁,已是一个成年人了。他的心智变得更为成熟,他的意志也变得更为强大,而梦想——攀上剑术界的顶峰——则终未改变。他坚信,他是要成为天下第一剑客的男人。

这便是执念,也是夙愿。荣源郎在心里不断地重复着告诉自己他的理想和目标,往日如头悬梁锥刺股般的艰难苦痛也在这个坚如磐石的信念面前显得微不足道起来,即便是出山之后所必然会迎接的腥风血雨,这个信念也将一直稳稳支撑着他。

而在这样的情况下,出山的时候,荣源郎再次遇上了一位帯剑的隐士。

彼时,荣源郎正要越过出山必经之路上的一条清澈见底、流水潺潺的小溪,那位隐士恰好在小溪的另一侧,正要跨过小溪而来,从而与荣源郎不偏不倚打了个照面。

隐士头戴一顶大斗笠,身披好像要计划去垂钓的蓑衣,别致的是背后绑着一把包裹在布袋里看似是剑的东西。

荣源郎一眼便发现了他背后的剑,心中的震撼自然可知,昔日的耻辱涌上心头,生出恐惧、愤恨和不甘。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向隐士提出了挑战,尽量按捺着奋力跳动犹若要喷射的心脏。

——因为,唯有战胜过去所恐惧之物,才能消除这种恐惧。

隐士面露一丝惊讶,但还是勉为其难接受了荣源郎的请求。

结果很快降临。一闪过后,隐士向荣源郎,俯首称臣。

虽然双方都毫发无伤,但荣源郎深知,自己只是手下留情,若稍稍再发力一些,隐士早已化为两半——上半截与下半截分离。

隐士毕竟称败。

大仇得报的**在荣源郎的胸间激荡,首胜竟来得如此之快。

他扬长而去。

荣源郎陆续击败或者斩杀了一些剑客,渐渐树立起他的名气。他在各地旅行,并四处踢馆,他发现他的能力比他预想的要强。

渡过几个县城,荣源郎觉得不能再呆在这些小地方浪费时间了。真正的高手剑客显然不在此处,而应该聚集在繁华的京城。

于是他去往京城。京城果然有许多实力强大的武馆,但势力与实力虽读音相近,实际却未必成正比。荣源郎发现那些著名剑客或是其后人不过尔尔,或者说,他的实力比他预想的比强还要强的强还要强。他还发现,真正的绝世高手显然也不会呆在京城,而应该隐世独立。

“尝尝我派的天王无心流吧!!”

轻易地放倒天王无心流创始人的孙子之后,荣源郎插起袖子走出武馆,这时他在想是否应该换一个地方寻觅剑术的对手了。

他相信,只要不断挑战越来越强的对手,总会离天下第一越来越近。

然而,总呆在这个烟花与丝竹管弦之地的京邑是无法找到天下第一的——因为家家都称自己是天下第一。

荣源郎思索着,慢慢步出了京城的中心,周边的围墙越发稀疏,茅草屋的比例也逐渐提高,他来到了市郊地区。

正是在这风吹榛子花的郊野上,他遇见了出山以来第一个难缠的对手。

荣源郎的名气想必是传播到一定距离了,否则也不会招来这样的对手。出名的剑客好像一种会散发独特香味的花,吸引着其他剑客如蜂蝶争先恐后地飞来。

来者身材瘦削,约七尺二寸,有着一张拉长的脸,其上一块石头似的鼻子如浮雕般突出,下端平整而钝。眼睛如细裁的柳叶一般。

若是按照“动物命名法”,不如称作“马脸”兄。

“马脸”兄的剑倒是平凡无奇,黯淡的表面,有略微生锈的痕迹。

荣源郎却不敢小看这位“马脸”兄,因为他浑身上下散发着比谁都要强的杀气。这种杀气荣源郎从未接触过,更别说他自己想要释放这样的杀气了。

“马脸”兄并未与荣源郎客套太多,只是十分平淡地交代了他尾随荣源郎数十里而来的经过——并向他提出了挑战。

荣源郎答应了。

这并非是有感于“马脸”兄的诚心,而是预感“马脸”兄身上似有某种不同寻常的东西,与之交手必定能有所收获。

更或者,能向天下第一再进一步也未可知。

双方如正式的比拼拉开距离。荣源郎摆开架势,对方也摆开架势。就在此时,荣源郎感到了不协调。

所谓的不协调感并非来源于周边的一草一木——这里是原野,平坦无际,偶有几棵树,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真正令人在意在于“马脸”的姿势——那姿势,与其说是使剑,不如说是使刀。

荣源郎自己是使剑的人,因此知道得很清楚:剑者,或刺或削,间或有挑,然而极少有“砍”这一动作——这是因为剑没有刀那样加厚的背部,用来砍一无力道二来容易折断,鲜少有人会采取这种不明智之举。然而,“马脸”兄好像就要采用这种做法。

他没有像平常的剑客一样以刺击或者平削的惯用动作待机,而是将剑横搁在肩膀上,看上去就仿佛要把头颅割下来,实际却是扭曲着臂膀在蓄力:这毫无疑问,是要“砍”。

他要砍什么呢?他真的天真到以为剑是可以用来砍的吗?他的剑上锈迹斑斑,是否是疏于修炼的见证呢?荣源郎来不及细想,屏住呼吸,凝气会神,牢牢地盯住“马脸”兄的全身每一细处,伺机而发:一有破绽,他就会如脱弦之箭飞出,然后直接将剑挥向要害。这样的事情他做得多了,几乎成为下意识的行为。

是砍或者不是砍,即便是砍又能怎样——首先,他要先逃过荣源郎的锐眼。

“马脸”兄动了。

可是——

先动的却不是脚。

荣源郎与他相隔约三丈的距离,这样的距离远在四尺之剑的攻击范围之外,按理说,应该先缩短距离才对;荣源郎往往便是盯准对方脚步上的破绽飞速上前,一举击破的。

“马脸”兄动的是手臂。

他挥剑了——毋宁说,“砍”。

这时,原野上两尺多高的草颤动起来,一瞬间有向后倒扑的趋势,荣源郎只觉得一道无比凌厉的杀之气向他袭来,而且是扑面而来——他几乎是想都不想就后仰过去,像那些草一样,然后,“噼啪”,远处传来一棵樟树树干折断的声音。

方才若是不躲避,便连性命也没了。

荣源郎吓得额头淌出了冷汗。

原来,这就是“马脸”兄的——“砍”。

这其实并不是真正的“砍”……“马脸”兄未等他镇定,很快又乘胜追击挥出了第二记。有了第一次的经验,荣源郎非常柔软且迅捷地向后仰去,仰在了草丛上方,侥幸逃过一劫

这其实并非真正的“砍”……这是一种“气”——剑气。

传闻,有达到一定境界的高手,能将“气”附在剑刃上虽挥砍一并发出,“气”越强,则杀伤力也越强,并且能伤害远方的敌人,这便是“剑气”;与此相对的,便是“刀罡”。

难怪“马脸”兄会令人感受到杀气,那一定是“气”强的表象,所以才会“满而溢”。

好像要割头颅的动作不是在割头颅,也不是在蓄力,而是在蓄“气”。

“刀罡剑气”,传说中的两种招式之一,如今让荣源郎遇上了!

而荣源郎没有任何与之正面对决的办法。因为只有短兵相接才能发挥他的剑术,然而此刻没有任何短兵相接的可能——

“马脸”兄是不会给他留下接近的破绽的!

他已经看出,这个人对他的“领地”保护得十分严密。因为,他的优势便在于此……

荣源郎只得在逃脱追身的剑气的喘息之余思考,但没有丝毫头绪——

“呔!”

“马脸”兄在发出一道很强的剑气后,却沉寂了。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

“大名鼎鼎的荣源郎,你能否不要四处逃窜?”

“……”

“如果你能与我正面对决的话,我想你不出三招就会被我击败。这样我们也好快些解决。”说罢,他的嘴角浮起骄傲的笑容。暴露了,原来他此前的不动声色都是在竭力藏起他快要溢出的自信,荣源郎看出他本就打算着给他一个措手不及。

“三招?是么……”荣源郎思索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嗯。”同意了“马脸”兄的看法。然后——他又飞快地拉开了距离。

“喂!你这个家伙……”

“马脸”兄气急败坏。

“你在耍我……”

他更加生气地挥出剑气。剑气一道一道,频繁地摧毁了庇护荣源郎的花草树木,一棵有着看似几十年树龄的榕树也呜呼哀哉地倒下,纵使荣源郎钻进了满是荆棘的灌木丛,亦于事无补——不多时,他便浑身是血痕,衣衫破破烂烂地袒露在“马脸”兄的面前。剑气对于荆棘丛来说仍然是摧枯拉朽的毫不费力。

“这下……你还有什么地方好躲的?”

“马脸”的得意之言还未落地,荣源郎又连滚带爬起来,一窜窜到了已满是疮痍的灌木丛边缘,眼疾手快地像鱼一样钻入了一片麦田。

这小麦快要到收割之季,麦穗饱满,长得笔挺,密密地并列着,正是良好的庇护所。荣源郎的身影一下子就没入麦田没了。

“马脸”哪肯放过,顿时毫不留情地大开杀戒。未几,这片麦田便成为了小麦的屠宰场,尽管没有流血,小麦的尸体却堆积如山——有的拦腰截断,有的从根部便一分为二,惨不忍睹。

边上由垄道隔开的并不相连的麦田,因着剑气的威力以及水平切割,也一并斩了。

……终于,荣源郎再也没有躲避的地方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平坦的原野上,再也没有庇护所了。

“这下乖乖受死吧。”

“马脸”兄快速向暴露的荣源郎接近。

这时,荣源郎却爬起来,做了一件“马脸”所未曾料想的事情——

他学了一声狗叫。

然而,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这并不是向特定埋伏着人发出的暗号。

“马脸”先是愣了一愣,然后反应过来。

“虚张声势?……呵呵。你就作最后的哀鸣吧——真可怜,临终留言却是狗叫。”他继续快步向荣源郎接近。

荣源郎也十分困惑地,然而还是学了一声鸡叫。

叫声很嘹亮,“马脸”又愣了一下。不过,这一次,几秒钟后就有了反应——

不远处的一个小木屋里,跑出几个人。

“应该是那个方向……什么!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们的麦子都……!!”

“怎么会这样?!”

“是谁干的??!”

“……是那个人!”

其中一个人指向了这一边“马脸”所在的位置。

“是那个人干的!!”

那几个人飞快地呼里呼啦地冲上来,嘴里还哇哇地叫着——

“XXXX!你XXX竟敢动我们的田!!”

稍稍近了,才发现是几个农民装束的人,手里还挥舞着锄头。

“马脸”兄顿时慌了,他这才发现他的手中还握着一柄显眼的长剑,而荣源郎正趴在地上——从远处看根本不能发现。

糟糕……我并不是……“马脸”兄的心中也许是这样想的吧。他左右犹豫,然而刚要撒腿就跑,手中的刀就“咣”的一声被挑落,接着冷冷的一道寒光直指他的咽喉——

荣源郎已经爬了起来,握着他的剑。

“马脸“兄毫无疑问地,落败了。

——只在这眨眼的瞬间。

几个农民赶到之后,荣源郎把“马脸”交给了他们。

“这就是毁坏你们麦田的人,我抓到了他的现行,现在把他交给你们。”

“谢谢仁兄!”

道谢后,愤怒的农民围上来,一两人一个胳膊,像钳子一样将“马脸”兄牢牢地钳住。

“马脸”脸上的神情,是犹如吞了千斤巨石般沉重的绝望。

荣源郎便要扭头离去。不过——

“等等!”

在喊他之前,荣源郎已自己转过身来。

“我记得你说过,如果正面对决的话,不出三招就会被你击败,是吧?”

“……”

事到如今,说这个干什么——“马脸”的神情似乎这么诧异地说。

“所以我出了三招啊。”荣源郎压低声音道。

“什么?”

“马脸”几乎脱口而出。

“三招——第一招,是把你引到麦田里;第二招,是学狗叫将这几位兄弟引出——不过失败了,似乎大家对野狗都不太在意呢——于是我学了鸡叫,结果成功了。看来大家还是对野鸡比较关心啊。不管怎样,这都算第二招;第三招则是——”荣源郎稍作停顿,道,“刚刚的那一招。”

那一挑一刺的寒光——仿佛又在“马脸”兄的面前回放,他睁大了眼睛,犹如心有余悸。

“后会有期了。”

荣源郎拍拍“马脸”兄的肩膀,便离开了。还未等他走出几步——

“……等下!”

“马脸”兄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口大喊。

“这是……正面对决?”

荣源郎并未回答,那背影好像仅是摆了摆手。

背影慢慢远去。只剩下渐渐坠落的夕阳,沮丧的“马脸”兄,将他双臂牢牢钳制着的四个农民,和小麦的坟场。

荣源郎没有料到,第二名挑战者来得如此之快。

心上还未有所准备。才是几天过后,只是微醺着抱剑出了客栈,就被一双宽厚的大脚所拦截。

这双大脚的主人……荣源郎移开额上遮挡如同旋复花旋转而来的阳光的手,沿着脸颊边缘密密生长的鬓发和胡须映入眼帘——这名彪形大汉的脸盘固然也大,然而茂密的狮鬃样的须发占据了大量的面积,以至于二者的生长顺序仿佛颠倒过来一般。因此,沿袭动物命名法的话,荣源郎立马想到了“狮鬃”的绰号。

不仅如此,这大汉也像狮子一样健壮。其虬结的肌肉充满威力,可称得上“百人之王”;一袭宽松的黑色长裤直拖至地,即便只看腰到地面的距离也算得上很高了,据估算来说,大约有将近八尺的个头,是望尘莫及的高度——

更何况,他的手中握着一把大刀!

荣源郎顿时心惊。由于缺乏对阵刀客的经验,遇上“马脸”兄特殊的使剑方式也曾倒吸一口冷气;而如今,却碰上了正宗的刀客了!

毕竟,他的目标是要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一心一意地去打败其他剑客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却不包括刀客。

事实上,刀客素来被剑客们所鄙夷,因为刀的简单易用使之被视为一种下等武器,而为自认使用高等武器——“百兵之王”——的剑客们所不屑,于是使用这种武器的人自然也受到相等的待遇……这同样是剑客很少与刀客相来往的缘由。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若是剑客的话,就有二话不说拒绝刀客挑战的正当理由——

症结就在于此。

不想,荣源郎还未来得及阻止,大汉就已向他提出了挑战——

他以浑厚的嗓音不卑不亢地道出了自己的姓名,和此程的目的。

他姓辟,名开,是一个奇怪的名字。更何况荣源郎连“辟”字怎么写都不知道,因此料想应该是外地来的人,抑或是海外的异人——

但他的目的很简单。

事已至此已没有挽回的余地。

荣源郎只得接受他的战书……将与刀客的比拼作为自己尚未结束的修行的一环,或是间接帮助自己夺得天下第一剑客宝座的曲线式的助益,出于在客栈门前对决或许有碍生意的理由,到一个荒凉无人只有路过的孩童相互追逐着骑竹马转风车的仓库去,与那个姓辟的——因为他并不认识辟这个字,所以也不确定自己仅听到一次的念法是否正确——那么不妨称作“狮鬃”兄的——大汉——一起。

仓库虽然荒凉,门锁朽坏一敲就碎了,但碍于里面梁柱相隔,空间有限,并不适合对决,因此两人决定在仓库前还算宽阔的空地上光明正大地决出胜负。

“狮鬃”兄握好了他的那把刀。

他握刀的手臂肌肉隆起得十分厉害。荣源郎终于意识到此前见面时“狮鬃”兄只不过是像掂量一样地随意抓握着那把刀——然而凭他少得可怜的关于刀的知识也能看出,那把刀起码有三十斤以上的重量。

这一次,恐怕是真正的“砍”了。

但,不幸中之万幸是,以蛮力操纵如此笨重的武器,势必会留下许多破绽;只要有破绽,便有一把击破的可能。

而且以“狮鬃”兄巍如土山的身躯,弱点区域也相应扩大了——

荣源郎握好惯用的那一把剑:事到如今只可寄托于此了!

他方才摆好架势,“狮鬃”兄突然开口道:

“我啊——

从不与弱者作战。”

“……”

“……也不与一般的强者作战。”

“……”

“我只与比我更强的强者作战。”

“……”沉默的荣源郎终于忍不住开口,“……为何?”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变得更强大啊!”

说罢他豪爽地大笑起来。

荣源郎感到空气一紧,一股强烈的气势袭来。

原来是这样……

……就是在现在!

恐怕这就是开场白,也是对方破绽最大的一刻了——

荣源郎沿祖传的北斗步法,流畅地犹如沿着光滑的斜面飞出,迅速拉近距离。却不想,“狮鬃”兄的大刀不知何时早已高高举起,以力拔山兮之势重重地劈下!

好像要劈开华山,山崩地裂的一劈!!

“地崩山摧壮士死”——

这样的谶语几乎要成为荣源郎最后的绝想……

——差一点!

由于荣源郎没有正面冲击“狮鬃”的防线,所以也得以拼尽全力避开必死的攻击。可是,他已经完全被这一击吓到了!

骇死我也——他的心好像每一刻都要骤停般跳动。

面色惨白——“狮鬃”兄的眼里似乎这么说着。

不过,那确实是天崩地裂的一击!

倒不是如何的迅疾如电,比起荣源郎所见过的高超剑术俩说要慢得多,然而虽然缓慢,却不可阻挡!

不可阻挡……这就是……力量。

这名大汉拥有着力量,无可匹敌的力量。因此——不可阻挡。

大刀落至地面时已经失势,只扬起一点灰尘;可荣源郎比谁都清楚它在空中有着怎样的威力!

“你打算放弃吗?”

“狮鬃”兄道。尽管是平实的语气,然而在这种情况下无论如何都显得讽刺。

“不。”荣源郎道。

还有……战斗的理由。

这样的理由……一个便足矣。

荣源郎不能再挨第二下了,因为“狮鬃”兄想必已看穿了他的步法,而且他也绝对不会放弃下一次的机会。

那么……便只有一招定胜负了!

据说,习武者大概可以分为两种。

一种是力量型的,另一种则是速度型的。前一种在力量上有突出的优势,后一种则在速度上占有胜场。兼具力量和速度的人少矣。

“狮鬃”兄,正是力量极为出色的典范。为了达到极限的力量,他甚至可以弃速度于不顾。因为到达了那种程度的力量以后,速度已经不重要了——总而言之必死。

而且,他也不需要强求他的身体达到本不可能的那种速度。

但是荣源郎有速度。

若论荣源郎可以达到的速度,他自信能比“狮鬃”兄的极限还要快得多。他比大多数见过的剑客也要快得多。

这便是他的速度——如今唯一可仰仗之物。

荣源郎握着他的剑,心想:

现在不仅要靠这把剑,还要靠自己的速度。

不过他很镇静。即便是可能为最后的一斩。

“狮鬃”兄也作好了迎击的准备。他手上的大刀又沉又重,散发着死亡的气息。若是被劈到,可能连痛苦的感觉也不会有——完全的,被劈开。

荣源郎看着空中的一缕炊烟。

就像炊烟能告诉他正确的时机似的。

一,二,三……

——就是现在!

荣源郎黯淡无光的眼睛突然有了神,一瞬间“狮鬃”也动作起来,荣源郎扭曲着压弯了脊背,草鞋在脚底斜抵着地面,用尽全力地一蹬,长衣袖便扫地而去,旋即额头正要对上那把凌厉的绝刀刀锋的那一刻——

道通为一。

他忽然想道。

无论是速度,还是力量,它们达到的终究是一样的。

剑如一道电光于肩膀自上而下——

“狮鬃”的刀刃偏了。

“狮鬃”的手臂被斩飞了。

刀落在地面上。

“狮鬃”惊愕地呆立在原地。

远处传来小孩的嬉闹声。

“怎么可能……”

他不顾喷血不已的断臂,只是怔怔地看着荣源郎。

“怎么会一击就……”

他再也不能用那只手使刀了。不过,比起这个,更重要的是竟以这样的方式落败。

“很简单……”荣源郎淡淡地说。方才刹那的犀利已化为平淡。

他不想说,只有这样,他才不会被“狮鬃”威猛无比的刀砍中;只有这样,他才能活下来;这是他活下去的唯一方式。

他也不想说,速度和力量是相通的,其实是同一个东西。

他也不想说……

他只是说:

“因为,我比你强啊。”

“你说什么?”

“狮鬃”兄颤抖着声调,仿佛不敢置信。

“你说过,只找比你强的人决斗是吧?……如你所说,我比你强。所以我赢了。”

“可是……”

“没有可是。你的眼光确实很准确,你确实找到了比你强的对手——也就是我。而因为我比你强,因此我胜利了。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吗?”

“但我说的强……”

“没错,你说的强的确有些问题。”荣源郎道,“你说‘只有击败比自己强的人才能变得更加强大’,这句话有一定的道理。然而据我所知,强也分为几个种类——一种,是看起来的表面的强,一种,是真实的然而有所波动的强,另一种,则是真实的绝对的强。

“那种看起来表面比你强的人,实际上比你弱,所以你能打败他;那种真实的然而有所波动的比你强的人,在一般情况下确实比你强,但你们之间的水平相差不多,一旦你鼓起勇气和气势,是有可能将他击败的,而他也有可能被你的气势慑服,降低了自己的水平,所以不敌你;而那种真实的绝对的强,则是指那些比你水平高出许多的人,他们对于你来说是绝对的强,因此你无法击败他们。

“面对前两种强你都有可能战胜他们,提高自己的水平,使自己变得更强大——尤其是第二种——从而实现你所说的话。但是,第三种强是无法战胜的,因为过于强了。过于强的人你是不能与之匹敌的,因此也就不能……藉此变得更加强大。”

“那么,你就是过于强的——”

“正是。就像你一眼能认出你是比我强的人,我也曾一眼认出你是比我弱的人。”荣源郎道。

“所以你才——”

“这倒不是原因。只是就关键而言,你虽然认出我是比你强的人,却没有认出我是比你强得多的人;而我则从一开始就认出你是比我弱得多的人罢了。”

“……”

大汉无言地低下头。

感到羞耻吗?感到愤懑吗?不,仅仅是悔恨没有慧眼识珠。

“快点止血吧,再这样下去可能会晕厥。”荣源郎提醒道。

于是,“狮鬃”兄用另一只手拾起握着刀的手臂,夹在腋下,捂住伤口,道了声谢,便默默地离开了……

遇强则折。

这句话的正确性直至今日才为荣源郎所了解。

荣源郎不曾料想,虽然他精确地避开了锁骨,找准骨间的薄弱处长驱直入,挥出了致命的一击,然而却没有将“狮鬃”兄的肌肉硬度考虑在内——试想一个有着如此力量之人,其作为力量基础之物该达到何种境界才能与之相符,何况又是在全力绷紧的时候——

“狮鬃”兄的肌肉竟是如此的坚实!

荣源郎的剑,几乎完全折断了。

不,尽管不能说已经折断,也已豁出好大一个口,不能再用了。这把剑算是报废了。

荣源郎的剑虽说不是名剑,但经过长期使用,也产生了一定的感情,或者说称为“感觉”的某物。俗话说的好,一个剑客要怜剑,剑才会怜他。他们之间的默契恐怕是永远都找不回来了。

荣源郎如丧考妣,像一个游魂一样在兵器铺里荡漾,竭力找寻着新的“配偶”。

……可是,一圈看下来,没有几个中意的。

兵器铺老板见他眉头紧蹙的样子,知道他找不到合意的剑,便开口道——

“这位仁兄……我看你骨骼精奇,眉宇不凡,想必是缺少一把称手的好剑吧?像你这样的人确实是难以找到合适的武器的。”

“……”

“如果不介意的话,我这里还有几把绝世好剑,只不过平时很少遇上够格的主顾,因此也很少拿出……”

“……哦?”

荣源郎听闻“绝世好剑”四字,立马精神一振,竖起了耳朵。

“在这里。”兵器铺老板见荣源郎表示出莫大的兴趣,连忙趁热打铁地从脚底上锁的木箱里——平时因为放在柜台内侧的脚底,因此鲜少有人注意——拿出了几把用白布里三层外层包好的长条状物品。“喏,你看……”放在了柜台上。

“这就是绝世好剑……”荣源郎靠近过来,把手慢慢地放上去,却又在贴近的瞬间抽了回去:如此珍贵的东西,得由所有者揭露才行。

“这把剑,据说是数百年的一名剑豪使用的……”老板说着,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将白布解开。

数百年前的剑豪的用剑……究竟是怎样的呢?

荣源郎的心脏越跳越快,比起决斗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二,三,四……老板解开了最后一层白布,荣源郎的心也跳到了极点——

徐徐展开,展现在面前的是——

一截毛竹。

约莫有三尺多长。

“这就是传说中的剑豪用剑?!”

“嗯,没错。”老板得意地点点头,“你看,剑豪的境界便是无招胜有招,无剑胜有剑,手中无剑,心中有剑,即便不是剑的东西——譬如普普通通、短短粗粗的一根毛竹,到了他的手里,却变成了绝世好剑。好剑啊,真是好剑……”

“……”

这把“剑”的使用方式,在荣源郎看来,只有利用毛竹的尖端去戳,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的可能了……

“怎样,你觉得如何?”老板忽然凑近了,“这位仁兄,这把剑原来的价钱要九百九十八两,现如今看你是个识货的人,只要十分之一——十分之一怎么样?九十九两!上月刚刚有位侠士买走了一把,是这个价钱的两倍!——九十九两!你看怎么样?……”

“不,我觉得我并没有达到剑豪的境界……”荣源郎敷衍着拒绝了。

“年轻人,这样怎么行呢……我看,一定是这把剑还不入你的眼界,”老板点点头,仿佛明白了荣源郎的意思,“那么我这里还有一把!年代更为久远,是数百年前,不,是上千年前的一位比剑豪还要厉害的剑圣的御用武器……”

还未等荣源郎有所表态,兵器铺老板眼疾手快地把第二把剑像扯豆腐皮般飞速扯开,飞速展现在眼前的是——

是——

还是一截毛竹。

只不过,这一次,连尖头都没了。

“如你所见,这把剑几乎连伤人的可能性都没有!这就是更高层次的剑圣的剑啊!所谓无招胜有招,无剑胜有剑,杀人剑乃是活人剑……”

“够了。”荣源郎打断老板的话。

但是没有用。

“这把剑要一千九百九十八两,足足比第一把贵上一千两!可是我也算你十分之一,只要十分之一——一百九十九两,怎么样?啊?只要一百九十九两!就可以把剑圣的剑……”

“够了。”荣源郎提高声量又打断了一次。

终于成功。老板停了下来,怅然若失。

“这些都是无用的东西。你有没有一些有用的东西?”

“……为什么……”老板小声喃喃。

最后他默默地打开了第三个包裹——这,确实是一把还算不错的剑。起码是正常的剑。

“那么,就这把吧。”荣源郎觉得自己在买剑上耗费了太多的时间,有些不值得。他干净利落地付完钱后,转身便离开了。

然而,还未等他迈过门槛——

“请等等!”

身后却传来兵器铺老板的呼喊。

“嗯?”

荣源郎侧过身来。

“我看……你是个真正的高手。”老板刮目相看般对他说道,“实不相瞒,这两把剑,一个月来,已卖出三百多把……都是奔着剑豪和剑圣的名义买的。竹子就是我后院采的。然而从来没人发觉过这个事实……你能够无视这两把剑,说明你是真正有水平的剑客……”

“然后?”

“是这样的,”老板在荣源郎的注目下有些不好意思,“犬子在私下里也喜好摆弄兵器,他最仰慕的便是你这种真正的剑客了。如果你能与他相见,并与他指点一二,他一定会很高兴的……作为回报,你刚才买的那把剑我可以给你一些折扣。你觉得如何?”

并无不可。

荣源郎心想可以节省一点盘缠,何乐而不为,于是便允诺了下来。

殊不知——

“哈哈,你就是那个叫做荣源郎的高手剑客吗!”

兵器铺老板的儿子原来是个活蹦乱跳的胖墩,大概,就类似于怀孕的红毛猩猩吧。

“嗯……”

他的身上穿着奇特的铠甲,金灿灿的,仿佛由金丝编织而成;腰间的一把刀也是荣源郎没见过的类型。

“不过,你的装备看上去好像不太好的样子。”

“是吗……”

“嗯!”老板的儿子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俗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对于习武之人更是如此啦。一件好的盔甲或是武器可是能保住好几条命呢!我看,你连盔甲都没有,只穿着布衣,也太寒酸了。”

“可是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人。”

“你说什么?”

“没什么。”

“哦……还有啊,你这把剑——”老板儿子一眼就认出了荣源郎的剑,“就这个剑鞘来看,是我家的吧?唉,这把剑虽说也不错,但还是马马虎虎。你应该换一把更好的剑才行,否则攻击力怎么够呢?所以说……”

“更好的剑,又是怎么样的剑呢?”荣源郎发问道。

“啊……这我也不知道。”不料,老板的儿子却说,“毕竟我喜欢的是刀嘛。剑这种东西,比起刀来,攻击力还是不如啊……刀才是天下第一的武器。我这里倒是有把很不错的刀,可以给你看一看——不过话先说在前头,看了你可不要羡慕,这把刀可是专属于我的非卖品。”

说罢,他把刀从腰间抽了出来,荣源郎终于得以观察它的正容:确实,这是一把很奇特的刀,通体漆黑,刀背上盘绕着透明有如水晶的螭龙,刀刃较宽,几乎成半月形。单是盯着它便能感到一股不同凡响的气势。这把刀是从哪来的呢?

“这可是我爸给我弄来的,天下第一的刀!是天下第一的武器!”老板的儿子骄傲道,为此还重复了两遍“天下第一”。

“你可不要羡慕我哦。我看你的眼睛瞪得直直的。”老板儿子逗弄似的说,“不过,我还有一样东西,也堪称天下第一。你应该已经看到了——”说罢他自豪地挺起了圆鼓鼓的肚子,“——就是我身上穿的这副盔甲!”

“这副盔甲是?”

“是黄金甲!”老板的儿子得意洋洋,“纯金做成的,又牢固又坚韧!还叠了有四层以上,任你什么刀枪武器都不能入!怎样,是不是天下第一的盔甲啊……”

他将肚子转来转去,黄金的表面反射着后院里的阳光,照得荣源郎的眼睛快要盲目,他不得不将视线转到老板儿子背后的一片竹林上去。

“我想说……”荣源郎勉强恢复了视力。

“啊?”

“用你这把天下第一的刀,去攻击你这副天下第一的铠甲,会怎么样呢?究竟是天下第一的刀厉害,还是天下第一的铠甲厉害呢?”

老板的儿子突然茫然了,“这……”

“不如我们来试试吧。”荣源郎道。

“试试?这怎么试……”还未等老板的儿子反应过来,荣源郎一把夺过了他手上的刀,“你看,铠甲正好穿在你的身上,也不用脱了,就让我来用你的刀吧——”

“啊,这——”

“你难道不想知道,天下第一的刀和天下第一的铠甲,到底哪个才是天下第一吗?”荣源郎飞快地说完这句话,未等老板的儿子“不要”二字出口,便一刀砍了上去——

好家伙!

正中胸口——

荣源郎虽然不太会使刀,但纯粹凭力量还是在黄金铠甲上留下一条裂痕。连带着甲内的内衣也破了,裸露的皮肤上赫然显示出一道血痕。

老板的儿子“哇——”的一声便吓哭了。

“看来还是这把天下第一的刀厉害啊。”荣源郎道,“可是这只是胸部,让我们再试试比较脆弱的腹部,那里铠甲可能会更厚一点……”说罢便又要一刀——

“别试了!别试了!……我输了还不行吗……”老板的儿子痛哭着求他,“我错了……你饶了我吧……你要我干什么都行……”

“……那,你把这把刀给我如何?”

荣源郎原本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老板的儿子鸡啄米似的使劲点头,“可以啊!可以啊!只要你不要再试了!留我一条小命吧,少侠……哎不是,哥哥……”他的眼泪在脸上流得乱七八糟,像是发了洪水的沟壑。

“算了,反正我也不会用。”荣源郎把刀丢还给他。

“谢谢哥哥……”老板的儿子抱着刀心有余悸。

“那么,也没有什么事了,我就告辞了。”荣源郎准备离开。

“哥哥!”老板的儿子忽然喊住他。

“你还要试一试吗?”

“不不……不了。呃……我想说,哥哥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了……哥哥接下来是要往摩多城去吗?”

“咦,你怎么知道?”

荣源郎确实是要往摩多城去,事实上自从出了京城,击败“马脸”兄之后,他便朝着摩多前进了。因为他听说摩多城的城主是一位很有名的剑客,据说未尝有过败绩——

“我想哥哥这样厉害的人应该只会与厉害的人交手吧。我知道的厉害的人就是那个人了,他经常请爸爸去给他修理武器。我也跟去过……那个人实在太可怕了!”

“知道可怕又有什么用呢。”荣源郎说。

“不不不,我啊,”老板的儿子忽然神秘兮兮地低声道,“我知道那个人的秘密!是他有一次和爸爸喝醉酒时不小心说出来的,说给哥哥听也无妨——”

“什么秘密?”

“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啊!据说,那个城主之所以能百战百胜,把所有前来挑战的剑客都杀败,是因为他有一门叫做‘居合斩’的绝技……”

“‘居合斩’?那不是武士刀的绝招吗?我有听说过。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但是那个人说他有独门的方法来使用这个绝技,那就是……趁你和他面对面坐着的时候,突然使用‘居合斩’,根本让人措手不及!据说是连拿武器的机会都没有,就死掉了!哥哥你要是到了那里,可千万不要坐下啊……”

“原来如此。行,我知道了……”荣源郎在心中有所谨记。

“我就告诉你一个人,你可不要告诉其他人啊,哥哥!这可是那个人对阵剑客的秘诀,要是他知道我泄密的话,一定会把我杀掉的!哥哥,你一定不会这么做,对吧?”

“这可不一定,你不是有黄金甲吗。”

“不不不不要啊……”

“缝缝补补又三年。”

荣源郎摆了摆手,便飞快地奔出了兵器铺,只听后院那里传来杀猪般的嚎叫。

摩多城四面城墙矗立,是一座方方正正的城。

其方正程度,可以用人们理想中的正方形来形容。

它面积虽说算不上很大,却是全国著名的几座城之一。这倒不是因为它多么富庶——它位于内陆,并不靠海,不可以与充满活力的沿海城郭相比;也不是因为它多么的美丽——它四周都是茫茫荒野,没有什么可供游玩的景观,甚至令人无聊致死。

但是,从它城头直直挺立的城主的大王旗可以看出,这是一座怎样的城……

这是一座充满秩序的城。

其秩序,堪称天下第一。

再也没有比摩多城治安更为出色,发展更为稳定的城了——

这种稳定体现在每一个小贩的叫卖声里,体现在每个行脚商人挑着扁担上桥的脚步之中,体现在早晨天蒙蒙亮集市上水牛的哞哞叫声里,体现在摩多城的鸡永远不会飞,蛋也不会打碎。

这一抹独一无二的亮色急剧地扩展了摩多城的声誉,使之成为仅位列京城之后的屈指可数的城市之一。

而这一切,都像射向同一方向的箭一样,要急剧地归功于——

摩多城的城主。

出于为尊者讳的缘由,人们很少知道城主的姓名,不,应当说很少有人知道城主的姓名。人们只是恭敬地称他为“城主大人”。

——就连荣源郎也不知道。

——不过,他也没有知道的理由。

事实上,生活在摩多城已是无上的幸福,因为这里有无上的稳定。因此人们也不需要去探究,城主大人的真实名字。

他们只要知道,城主大人,是一个多么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人。

城上有高楼。

从高楼望去,视野无比开阔——

平沙莽莽黄入天。

好一派壮观的景象!

似乎,天地间的一切都在荒野的末端,滚滚沙尘的尽头,天与地的缝合线处,被收纳眼中——

摩多城的城主大人最喜欢做的,便是斟一杯酒,坐在高楼上,默默地观望。

仿佛对这无穷无尽的黄沙也全不在意似的。

——起码,在荣源郎看来是如此。

“你——就是那个叫做荣源郎的剑客吗?”城主大人慢慢地转过头来。

眉宇不凡。兵器铺的老板曾说荣源郎眉宇不凡,但比起城主大人,相差远矣。城主大人下巴上围着一圈髭须,不长,却很浓密。目光如电。一眼望去便知是一个既精明又狠辣的人物,就如同传说中某位姓曹的著名人士一样。

“……是。”

下人早有禀报。所幸城主大人没有拒绝荣源郎的见面请求,或者不如说,是出于胸有成竹的极端自信。

——对于斩杀来人的自信。

“我对你似乎有所耳闻。”

城主大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荣源郎,褐色的眼珠仿佛要射出来,穿透什么一般。

“是吗?”荣源郎的额头渗出汗来。自己的声名已传播到这个地方来了吗?也许是自从京城开始……不,也许是更早。

“不管怎么说,先请坐吧。”

请坐。

请坐……

请坐!

请坐——

不料,杀机竟这般之快地出现了!!

想起兵器铺老板儿子的忠告,荣源郎轻抬口唇:

“不,谢了,我不坐。”

“请坐吧。”

城主大人重复一遍道。

“不,我不坐。谢了。”

“请坐。”

“不,我不坐……”

见荣源郎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城主大人脸色一沉,冷冷道:

“坐吧。”

“不,我不坐……”

“坐。”

他抬高了声量。

“我不坐……”

“坐!”

荣源郎感到一股强力的威压,城主大人正对他——怒目而视!若是惹恼他的话究竟会发生怎样的事情,谁也不敢保证!荣源郎的目光犹疑地游移到他腰间的那把黑柄的武士刀上;兴许,他马上就会拔出刀来,然后,啊——

“坐!!”

雷霆一般的震怒。

“我不坐!!”荣源郎拼劲全力,为了保存身家性命而大声喊道。

“你——”

形势仿佛一触即发,就要往火山喷发的方向发展,空气中充满了像蜘蛛丝一样敏感的情绪,荣源郎紧紧盯着城主大人的手,唯恐有所动作,就在此时——

“扑啦!”

一个细微的响动。城主大人瞬间侧过身去——

原来是一只乌鸦,落在城墙上。

乌鸦有黑色的羽毛。

他的手,紧紧地握在刀柄上。

荣源郎后怕不已。

如果能够理解城主大人听到声音后握刀的反应是如何之快的话——

这个男人,果真有置人于死地的能力。

而且是在一刹那!

连眨眼的功夫也没有……

荣源郎能从城主大人的姿势想象出他拔出刀后会发生的事。那是——

逆袈裟斩。从下腹肋骨到另一侧肩膀,裂出一道必死的死亡线,中者当场毙命——

连心脏也要一分为二。

多么残酷,可又短暂得几乎没有痛苦的死法……

“请坐吧。”

城主大人的话把荣源郎猛地拉回现实之中。

他却只是淡淡地说道,恢复了一开始的语气。

“请坐吧……”

莫非他已看出摆出凶猛的气势对荣源郎并没有用处,荣源郎并不会吃他的罚酒吗?

“不,我不坐。”

荣源郎,义正词严地——拒绝。

“谢谢。”

罚酒不吃吃敬酒。

荣源郎要是知道这一句名言的话——

城主大人的脸上忽然绽开了笑容。那是,友好的微笑——

“荣源郎兄,我摩多城出产的醇酒你可有耳闻?那是因为此酒十分的醇厚,因此人们把它命名为‘醇酒’;这也算是我城的特产之一了。最近,适值我城醇酒的开坛期,有一大批芳香醇厚的醇酒刚刚被生产出来,我这里恰好也有十几坛下人奉送上来的醇酒——看你远道而来,没有什么好奉上的,只有这醇酒还算不错……不如我们先坐下来,开怀畅饮,然后再谈正事?所谓‘酒酣胸胆便开张’——”

“不,我不喝酒。多谢你的好意。”

“大丈夫怎能不喝酒!哈哈哈,真是笑话。”城主大人豪爽地笑道,脸上却添了一丝阴霾。“你该不是连酒都喝不来吧?”

“不,作为一个修行者,酒这种容易助兴但是更容易败兴的东西,还是少喝为好。”荣源郎谨慎地答道。

“呵呵。”城主大人干笑两句,“那么……

“英雄总爱美人!荣源郎兄,实不相瞒,最近我从京城买来了几个很不错的歌姬,长得果真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歌声更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不如我让她们上来在这里为我们歌舞一场?也好排遣一下无聊的氛围——既然荣源郎兄你不喝酒的话。再说一句,其中一个叫桃花的,可真是……无论如何,你见了一定会动心的。不如——”

“不,不必了,不用劳烦城主大人你了。歌姬的话,我恰是从京城而来,自然见得不少,至于那个叫桃花的……我也曾听过她一展歌喉。”荣源郎斗胆撒了一个慌。

“荣源郎兄,你对美人莫非没有兴趣吗?”

“不,作为一个修行者,美人这种容易助兴但是更容易败兴的东西,还是少接触为好。”荣源郎再次谨慎地答道。

“哼。”城主大人从牙缝里轻哼了一声,“荣源郎兄,你真是……

“对了,我方才想起来。在全国游历的师狭和他的弟子这段时间正好驻留我城,我可以请他们上来为我们演奏几曲——你总应该听说过师狭这位名震天下的乐师吧?他演奏出的音乐真的能让人三月不知肉味而回味无穷。我听说,再过不久,他便要就此退隐;从此,世人将再也无法听到如此美妙的乐声!荣源郎兄,我想你应当没有没有听过师狭的演奏吧?那么,这最后的机会——”

“我……确实没有听过。”荣源郎如实答道,“不过,这也不成其为我必须要听一遍的理由。”

“礼乐不兴,刑罚不中!对我等来说,这‘乐’该是多么重要的东西啊!教化子民,顺应时势,同时修身养性,其身正不令而行——荣源郎兄,你难道没有一点要出人头地的志向吗?若你想要达到和我同等的地位,则必须要对此有所了解——不,必须要熟稔其道,顺之御之才行——”

“然而我并没有什么大的志向,我唯一的志向不过是要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罢了。”

咚!城主大人沮丧地向后靠倒在墙壁上,髭须中露出的唇齿颤抖不已。

“你……

你、你这个……”

荣源郎大意了。

城主大人既然能虚张声势地施压,又能假惺惺地作出友善的样子,自然也就能伪装出失败的姿态——为的就是让他放松警惕!

荣源郎刚被城主大人的失态吸引过去,忽然感到膝盖关节处一麻,跪了下去——

有人把膝盖撞向了他的腿窝!从背面袭来,完全无法防备……那想必是,一个小厮。

荣源郎猛然领悟:恐怕城主大人背靠在墙壁上的“咚”的一声,便是指挥下人下手的暗号吧!

没有想到,他竟留了一手……

可是一切发生得太快了。荣源郎刚刚跪下去,一双手就牢牢地摁在了他的肩膀上!他无法起身!

果然沦落到这一境地了吗……

“哈哈哈,干得好……”城主大人大笑道。但他必定知道荣源郎的力量,并没有浪费多少时间,一把便握在了刀柄上。

“殊途同归。”

他冷冷地说道,便是一道根本看不清的冷光——

!!!

——荣源郎,被活生生地砍中了。

……

……

沉默了多久呢。犹如生到死距离一样的沉默。

沉默着,荣源郎的苦楚。

活生生的人,被“死死死”的刀和刀技命中了。

荣源郎垂着头,眼窝笼罩着死亡般的黑暗。

城主大人等待着他喷出血来。无论从哪里,口里,眼里,鼻里,还是身上的裂缝之中,都可以。

——因人而异。

可是荣源郎没有。

可能是他的血太粘稠了。城主大人说服着自己。

——毕竟,这个人不喝酒,不喜欢美人,不欣赏音乐。他的血应该不太流动才对。

然而——

荣源郎布衣的裂痕中,露出闪着光的东西来——

这……这是什么?

城主大人见到了见所未见的东西。

“黄金甲。”

荣源郎像是了解了他的疑惑般,露出胜利的笑容。

城主大人这才发现荣源郎还能微笑。

可是太晚了!

荣源郎——“啪!”——挑飞了城主大人的武士刀。

像上次一样的,冷冷的剑锋已舔舐着他的脖颈。

城主大人甚至连咽下宣布着失败的口水也不能。

败了。

“我记得你说过,黄金甲任是什么刀枪武器都不入,是天下第一的盔甲是吧?”

“是啊,可是哥哥,这副盔甲刚刚都被你用我这把刀给划破了呀。”

“你这把刀毕竟是天下第一的刀嘛,划破也是很正常的。”

“可是……”

“没有可是。不管怎么说,你把这黄金甲脱下来,借我一用——”

荣源郎跑出兵器铺之后,听闻后院杀猪般的嚎叫,突然回想起兵器铺老板儿子所说的“天下第一的盔甲”黄金甲,立马意识到可以借助这天下第一的盔甲,挡住摩多城城主必死的攻击——既然兵器铺老板的儿子已经向他透露了摩多城城主的杀人秘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除了那把天下第一的刀,恐怕没有武器能攻破黄金甲的防线了吧。唯有如此,才能在必死之中寻得一线生机——

荣源郎**着身子穿上黄金甲后,再套上原来的粗布衣服,以完全遮挡住前者的痕迹。他抚平种种不自然褶皱,在将领子向上提起。尽管天下第一的刀在黄金甲上留下的刀痕可能会使防御出现缺隙,但考虑到坐式居合斩所应当采取的是逆袈裟斩或是腰斩,一点横亘胸前的刀痕也只可能有很少的重叠部分,不成问题……

整理好衣装后,他看上去又是一个十分正常的流浪剑客了。

“为什么……我明明是天下第三的剑客……”

城主大人悔恨地喃喃道。

荣源郎起身准备离去,却不意听见城主大人的忏词,大吃一惊。

“什么?你竟是天下第三的剑客——”

“是的……”

“可为什么……”

“没听说过是吧……”城主大人以沉痛的嗓音道,“因为世人都关注天下第一,而从来忽视天下第二、第三,所以我从来不为人所知晓……而且,由于我杀人的方式必须保持神秘,因此也不得不压抑……”

“然而你却是用刀的——”

“正因为他们从未想到我竟会用刀杀人……我才成为了天下第三的剑客……”

荣源郎并未为击败天下第三的剑客而沾沾自喜,而是以更为接近天下第一的剑客而跃跃欲试——

“那么,你知道天下第一的剑客——羌太郎——在何处吗?”

“不……我不知道。”城主大人却道。

“但是……”

他转而又说——

“我知道天下第二的剑客在何处。”

他的眼中,是蛊惑的闪光。

荣源郎走后,城主大人仍旧坐望着黄沙莽莽的荒野,只是禁不住笑出声来。

他怀着黑暗的喜悦看着仍在城墙上整理羽毛的乌鸦。

因为,他把荣源郎送上了死亡之路。

“毕竟,那家伙可是‘鸦斩’啊……”

怎么会有如此荒凉的地方。

山路崎岖难行。荣源郎沿着倾斜的坡道向上行走,草鞋底下是硌脚的碎石,发出咯咯的声响。

在这荒山之上,只有野草和耸立的石壁。罕有人迹,更遑论人烟。

荣源郎疑心他正在往大陆的腹地行进——摩多城以西,就是更为内陆的内陆。穿过茫茫的黄沙,途径枝杈怪异的枯树,遭遇在地底打洞的地鼠——所打的洞,总算有一些绿洲,树林也开始茂密起来,然后又稀疏下去,直到这里——碎石满地,悬崖峭立。

远方隐隐传来海浪撞碎在石壁上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荣源郎的幻想。

什么,已经到达大陆的尽头了吗?怎会如此之快……

是海……!荣源郎遥望出去,那填充着山崖和苍穹之间的无边无际的墨黑确实不可能是其他的东西,而只能是各种意义上都比山、树、土地都要广阔无边,以近乎于不可形容的海——

天已暗了下来。空中飞过小小的蝙蝠的影子。

“哥哥为什么不把黄金甲带上呢?”

兵器铺老板的儿子天真地发问道。

“那样的话,就算是天下第二的剑客也拿哥哥没办法啊!”

“不……”荣源郎否定道,“那样就没有意义了。”

“为什么啊?”

“因为我想要与他进行堂堂正正的决斗。对付摩多城的城主大人之所以要用黄金甲,是由于他有阴险狠毒的招式,必须要采取特殊手段。但我并不认为,天下第二的剑客也会如此。这是其一。”

“其二呢?”

“其二,黄金甲也不是万能的。黄金甲覆盖的地方虽说算是万无一失,然而其他地方可就不是这样了;同时,这种对于黄金甲的信心还有可能让我对它产生依赖,从而放松了警惕。还是那句话:善水者易溺。”

“你说什么?”

“算了,我什么都没说……”荣源郎说罢便摸了摸兵器铺老板儿子的头——他虽然原本并不想摸,但既然他都叫他哥哥了——“这件黄金甲就还给你吧。我走了。”

“喂,等等啊……”

“放心吧,我已经对城主大人说过,泄露他秘密的并不是兵器铺老板的儿子——”

“什么?”

等兵器铺老板儿子回过神来,荣源郎早已轻捷地穿过了兵器铺的木门,只听后院传来杀猪般的惨叫声。

不会再见了吧。

荣源郎想道,所以临走时不妨送上一份大礼,名为长期的忧惧实为动脑筋就可以轻易想清的问题。

不过,这正是他从兵器铺老板儿子眼中读到的——

担忧。

听闻他要去挑战天下第二的剑客,所流露出的情感。

这难道不是预定了他技不如人,才会作出的判断吗?“不会再见了吧”,就是提前宣判他的死刑。

然而,除去兵器铺老板儿子对黄金甲过分的自信,这未免也太过小瞧荣源郎了。

所以,他才要证明给他看,也证明给所有人看——即便不使用黄金甲,他荣源郎也能击败天下第二的剑客——

“鸦斩”。天下第二的剑客,其名号为“鸦斩”。

“所谓‘鸦斩’的意思啊,就是指连天上飞着的乌鸦都可以斩中呢!可见他的剑是多么的快啊!”临近目的地的一个小县城里,一个路人对荣源郎所说的天下第二剑客有所反应,给出这样的回答。

荣源郎为了防范城主大人报复性的欺骗,十分谨慎地在沿途的各个地点试探着打听关于天下第二剑客的事——如果他确实去到那个地方了,那么一路上应该会留下一些线索。结果,确实偶尔也有人能回忆起某个剑客的身影来。

“嗯,我已经知道了……”

这已经不是荣源郎第一次听到“鸦斩”这一称号了。有好几个人都对此印象深刻,可见这一称号并非虚妄。

若他的剑真有如此之快,恐怕称得上荣源郎的劲敌了。

“如果你找到了‘鸦斩’,一定要记得告诉我啊!我的名字是……”

“你是他的崇拜者吗?”

“啊啊,是呀……”

路人露出兴奋的表情。

只是稍稍有些奇怪——毋论。

这已经是一个足够奇怪的地方了。

荣源郎嚼着仿佛用沙子揉成的县城特产丸子,躺在屋檐下,这样想。

不管怎么说,天黑下来就不能继续寻找了。得找到一个过夜的地方才行。

虽然荣源郎明眸善睐,但黑灯瞎火也会盲目抓瞎。总之,也不是多吃鱼就可以解决的问题。

荣源郎来到山崖顶端,只见黑漆漆的空无一物,仅有几块不规则的沉重石头。这些石头连用作遮风挡雨的庇护所都不可能,因为笨拙得没有留下多少空间。

远方漂浮着如同虚假一样的半弦月,下方是墨色的海。

多么荒凉的岬角。

荣源郎一时后悔起费尽力气爬上这满是碎石的山了,是谁说“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或者“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的?根本没有人家,也不可能住人。就连鸟类也不见踪迹——只有昼伏夜出的蝙蝠。

荣源郎不太愿意沿原路返回,因为他不太喜欢重复做同样的事情。起码也不能盲目地重复。他走到山崖的边缘,借助黯淡的月光打探下方的情况,寻找可能容身的有利地位。然而,这个岬角实在太过突出,犹如一块锋利的刀刃,满是巉岩,几乎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尽管如此,一个稍稍突出的小型平台还是引起了荣源郎的注意——

若是那个地方的话,说不定能够着力。

可是……太远了。

从荣源郎的角度出发是这样的遥远,从山崖的角度无疑是太高了。

起码有一百丈的距离。

这是不可能的。

荣源郎突然意识到这个岬角的高度了,正是通过在中途的小型平台两点连成一线再向海平面纵向延伸才形成了实感。正是领悟到这个实感的同时,他感到了出生以来从未感到的恐惧——

从未到过,如此高的地方——

他下意识地向后退去,脚后跟在地面上摩擦向后,不过,由于急切着向后,其施力方向正是向前,此时此刻他才感到地面竟变得如此光滑——

不,想必是在碎石路上行走的时候有石头嵌进草鞋底部去了吧……

石头对石头。

光滑对光滑。

然后是一点碎石的塌陷——

其结果,名为坠落!

坠落———————————————————————————————————————————————————我在坠落。荣源郎想道。————————————————————————————————————————————————————————————————————我在坠落。不可思议,竟有可以思考的时间。——————————————————————————————————————————————————————————坠坠坠坠坠坠坠坠坠坠坠坠坠坠坠坠——————————————————————————————————————————————————咔嚓!

坠落了约一百丈。

坠落了一百丈的荣源郎。

以为必死无疑的荣源郎。

却幸甚至哉,卡在了一棵倒挂在绝壁的枯松上。

——保住了性命。

荣源郎好不容易清醒了受到强烈震荡的头脑,才发现那从岩石缝中生长出来的松树,竟救得他一条命。

这松树,想必是沿途经过的飞鸟撒下的种子,偶然间落入石头的缝隙里,在这极度严苛的环境中经历了风吹日曝生长而大——亦乃天作之合。

这棵松树,在这样惊心动魄的千钧一发之际,挡下了荣源郎原本将要在石头上砸得粉碎的身躯,这不得不说是它和荣源郎之间的缘分。

不想,荣源郎还未来得及表达他与松树间有缘的感想,早已脆弱不堪的枝干便断裂了——荣源郎、重重地摔在石头上。

……不,准确地说,是在那个小型石头平台上。

否则早已粉身碎骨。荣源郎全身的骨头都仿佛折断般的疼痛,如同散架一般脱力地趴在地上。

与此同时,如释重负的情感弥漫开来,肌肉也放松地变得无力。软绵绵的不能起身好像乌贼。

不幸中之万幸中之万幸。大难不死,夫复何求。

荣源郎支撑起身子,观察周围的情况。如今最可怕的就是——即所谓的不幸中之万幸中之万幸中之不幸——假若这是一个孤立平台的话,就只能攀岩回去了。对此,他连三成的把握都没有。

忽然,在一片漆黑难辨的夜色之中,一点荧荧的光拂动着他的视线,一下子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毫无疑问,就是火光……

就仿佛在一个死胡同里发现一架梯子似的,荣源郎顿时兴奋起来。那火光尽管微弱有如烛光,却和白夜里的太阳一样明亮。

火光貌似是从一个洞穴里透出来,这洞穴就在几步之遥。上前几步,却贴在石壁上,摸索一会儿,才找到一个恰好可容一人通过的狭缝。

荣源郎侧过身子,即将进入石缝——

“什么人!”

腰间突然顶上了硬硬的东西。荣源郎身经百战,立马觉知这是刀剑的柄部。他不得不将双手上举高过头顶——这是表明自己没有恶意,放弃拔剑的姿势;听从对方发落。

“你是一个剑客?”

对方果然迅速反应过来。会利用这种姿势来投降的人,必定是在腰间有佩戴武器的人,否则便没有意义。只是就剑客一点而论,或许是歪打正着。

“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

对方语气中显露出了敌意。

“……我的名字是荣源郎。一介剑客。”荣源郎终于开口道,“适值不幸从天而降,留得性命,希望在此借宿一夜,明日即归去。”

腰间的压力消失了。兴许是他态度诚恳,坦言实情毫无保留,才博得了对方的好感。

“你先进去。”

那声音冷冷道。

“不……那怎么行,还是请你先进吧。我先出去。”荣源郎诚恳地说道,便要向后退去。

“不,不要!”

那声音忽然掺入了稍许惊慌。

“你先进去——”

荣源郎的背部撞到了对方,对方似乎在勉力支撑。

“快按我说的做!”

荣源郎被一声大喝所震慑,不禁妥协了。他离开那人的身体,往前倾去,用手摸索着石壁,沿狭窄的缝钻进了洞穴之中。小道有些曲折,而且两侧有突出的棱角,一不小心就会受伤,走到底空间也并未变大多少,看来这石洞本就不是一个天然适合人居住的场所。

洞穴的最里处,一丛篝火燃烧着,原来这就是从外侧望见的火光。

篝火边上还铺着毛茸茸的兽皮。

啪啪,地上扔下了几只死兔,洞穴的主人也跟在荣源郎背后进来了,荣源郎终于得以见识他的正体——

那人比荣源郎个头高一些,披头散发,连面容都难以完全认清,衣衫褴褛,全是破损痕迹,浑身上下脏兮兮的仿佛沾满了泥点,散发出一股怪异的气味;只有手上的指甲修剪得算是整齐。

那人一言不发地坐下来,拔出腰上一把古旧的剑,穿起死兔在篝火上翻转着炙烤。尔后,一等兔肉显出烧熟的迹象,便像饿了几天似的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根本无暇顾及荣源郎。

等到荣源郎基本放弃了对话的希望,那人突然道——

“你要是想吃的话,就用自己的剑吧。”

“不……”

听他这么说,荣源郎才意识到自己饿了。

“不客气了。”

抽出那把兵器铺买来的剑来烤肉。

待荣源郎吃完,那人已早早在兽皮上就寝。

这一夜相安无事,什么都没有发生。

第二天他们去打猎。

看荣源郎好像没有要走的意思,那人似乎并不放在心上。他的全部心思仿佛都放在寻找猎物上。

一出洞口,荣源郎才发现,左侧有一条沿着石壁的羊肠小道,是从小型平台通往外界的唯一通道,只是太过狭窄,只能侧身贴着石壁像螃蟹一样谨慎地挪步而过,所以在夜晚根本不能注意。

同时他也意识到——

要是前天晚上,他坚决地让那人先进的话……

就没有今天了。

他怀有歉意地望了那人一眼,却发现那人只是留意地上的洞——兔子洞——或是地鼠洞——

“这地方是块不毛之地。”那人解说似的如是道,“除了大多数是兔子,就是地鼠了。”

“没有大一点的生物吗?”

“因为兔子和地鼠繁殖过多,吃掉了太多植物,大一点的生物是不可能存在的。”

打了一天猎,荣源郎发现此人十分擅长守洞待兔,而且青睐兔肉有甚于地鼠肉。

傍晚——

两人走过一片草地,正要回归洞穴的方向。一人手中提着的用绳子串好的兔子,在地上拖开长长的影子。荣源郎见到太阳徐徐下落到大海尽头,忽然想起一天将要结束——

那人对荣源郎没有兑现的承诺却仍没有反应。

正将心比心思索起对方的所思所想,荣源郎踩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

那软软的东西一下子窜动起来,在夕阳下的草丛中是那样醒目——

一条银带似的……白蛇!

约有近一丈多长……碗口般的粗细……三角的头部……如此罕见。张开血盆大口向荣源郎袭来——

荣源郎心脏骤停地按住剑柄,与此同时一道亮光扫过……

然而迟矣!

白蛇已一口咬住他的腿部,伸缩着上吻注入毒素——

这条蛇,便是传闻中的“梨花白”!剧毒无比,一旦被咬中,则无力回天……

荣源郎把白蛇斩成几段后,沮丧地瘫坐在地上。

到此为止了……

不想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今日自己竟丧于这小小的毒蛇之口!

他绝望地望向天空,倒数着毒性发作的时间时——

旁观者噗嗤一声笑了。

“你……笑什么?”

“我笑你杞人忧天。”

“为什么?”

“因为这蛇并没有牙,不信你看看它的嘴。”

“……”荣源郎翻开白蛇尸体一看,果然没有牙!

没有毒牙的话,自然便不能注入毒液……那么自己刚刚又在担心什么呢?!

“是什么时候……”

“是我干的,就在刚刚。”

旁观者淡淡地说道。

荣源郎的目光落在他那柄腰间的剑上。

“那一道亮光原来是……!”

“哦?你居然能看到啊——”

“……”

荣源郎站起身来。

“你……就是‘鸦斩’吧。”

……听闻,那人脸上的笑容却凝固了。代之以严肃的神情。

“你说什么?”

“我总算能够确定了。”荣源郎道,“自从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便对你凌乱的外表之下却修整的指甲感到好奇。你的洞穴里没有能用来削指甲的工具,唯一的一把——便是你身上的剑。一个人如果能用剑来削指甲,那么这个人的剑术想必已达到了十分精妙的境界。而且你执意要保护的指甲上的秩序,又证明了你不是一般的洞穴之徒——

“再者,我仔细观察了你猎兔的过程,你采用的守洞待兔的策略也并非等闲之辈所能使用的——因为兔子是相当胆小,或说谨慎的动物,对于任何风吹草动都极为敏感,若是洞穴外有什么异样,则绝对不会鲁莽冲出。这就要求捕猎者必须凝气会神,收敛一切可能引起怀疑的行为,同时又要高度集中,待兔子一出洞穴的瞬间便要一发毙命,绝不能有所迟疑,甚至也不能失手——所谓的狡兔便是谓此。根据我的观察,你的成功率达到了令人震惊的十成。”

“原来你一只兔子也没有打到,全是在看热闹!”

“自然,因为你高度集中,所以难以注意到我这边的情况。”

“……”

“然后,便是刚才的那一斩——”

“我原来以为你并不会看到的,因为我用上了近八成的速度——”

“但你却自己承认了。”

“不,我只想看看你的反应——”

“然而你失策了。”荣源郎盯着他的眼睛道,“你没有想到我能看到你的剑光,因此不会把你的说法当成玩笑或是吹牛,你也没有想到我正是追寻着‘鸦斩’而来……所以,在我这样一个追寻着天下第二剑客身影的人眼里,遇见一个挥剑速度比我还要快,几乎让我目不暇接的人,那么这个人……只有可能是‘鸦斩’。”

“……”

“好了,不要再隐瞒了,‘鸦斩’!”荣源郎喝道,“以你刚才的斩速,”他手指天上飞过的蝙蝠,“斩下这些东西也一定不在话下吧。所以……”

“不——”

被称为“鸦斩”的男人微微抬起头来。

“那些东西……太慢了。”

“既然你能看见我的剑光,看来你是个值得对待的对手。”

“鸦斩”眯起眼来,海风吹起他的长发,露出坚韧而英气逼人的脸庞。

“我也总算明白你的目的了……”

“哦?”

荣源郎兴奋起来,全身严阵以待。

“不过你要做好觉悟——”

“……什么觉悟?”

“刹那的死亡。”

“鸦斩”出剑了!

就像是一道华光,极绚烂而瞬间归于无色……

荣源郎目眦尽裂——

啊……!!

砯!

终于挡下了第一击!

“鸦斩”闪现出讶异的神色,紧接着又是飞舞向下挥出一剑——

荣源郎用尽全身力气双手持剑两端迎上……

咣!

剑的中部发出清亮的巨响。

然后便是“鸦斩”的旋舞——

从侧面——

一瞬而过。

荣源郎仰面倒在地上,喘着气。

怎么可能……

自己还没有死去。

明明业已被腰斩——

一摸腰间,却没有丝毫血迹。

“你手下留情了,‘鸦斩’!”荣源郎对‘鸦斩’叫道。

“为什么——不杀死我?!”

“鸦斩”却面如土灰,“我不知道……明明……”

“不,你一定是没有把我当作你真正的对手!”荣源郎爬起身来,气喘吁吁道,“我已经识破了你的招式,我们再比一次吧!直到分出真正的胜负为止——”

“不,不比了。”“鸦斩”却道。

这是什么,若有所悟的样子——

“不比了。”“鸦斩”坚决道。

“为什么?”

“本以为是只可爱的小鸟,却是一只不可爱的小鸟。”

“什么意思?”

“我只说一句: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鸦斩”于是不再言语。

“不……我不能容忍没有胜负的决斗。”荣源郎忿忿道。

“……

“去见天下第一的剑客吧。”“鸦斩”突然开口道。

“哈?”

“去见天下第一的剑客——羌太郎吧。

“我——可以告诉你如何找到他。”

话音刚落,周围忽然一阵窸窣的响动。有什么在靠近——

“这是……”荣源郎疑惑道。

再一看,他们已被十多个拿着刀剑的人包围。

“‘鸦斩’——你再也无处可逃了!!”

“为什么你们……”

“鸦斩”顿时面如死灰。

“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荣源郎环顾一周,发现其中的几个面孔竟有些眼熟——

与他此前在路过的县城过问过“鸦斩”的人一模一样!

其中一个,正是那个出售像沙子揉成一样的特产丸子的县城的路人!

“我们正是跟踪他来的!”一个路人指着荣源郎道,“自从他向我们过问关于你的事,我们便觉得可以通过他来找到你!”

“没错!”其他几个人附和道。

“依照我的直觉,我一眼看到这个人就知道他会找到你的!”出售特产丸子的县城的路人还特别说道。

“什么……你竟然出卖了我——”“鸦斩”对荣源郎怒目而视。

“不……”荣源郎不得不勉力否定,“可是,这究竟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他们要找你呢?”

鸦斩欲要开口,一个路人抢先道——

“你不知道这个家伙的可恨之处!名为‘鸦斩’的他四处斩杀乌鸦,已不知斩杀了多少乌鸦——让我们这些爱护乌鸦的人于心何忍!”

“对啊!”众人附和道。

“肆意斩杀乌鸦,这实在是不能忍!!”另一个道,“无论何时何地,他走到哪里都会把空中飞过的乌鸦斩杀干净,真是作孽啊!”

“更可恶的是他还凭此获得了他的名号——”

“像表演似的沾沾自喜——

“所以才要逃跑么……”荣源郎道。

“不……你们不懂我的心情!”“鸦斩”大声道,“我从小就以斩杀乌鸦修炼剑术,几十年以来到现在已经不由自主地便去斩杀头顶飞过的乌鸦了,根本无法控制!你们怎么不能理解这一点呢——”

“我们为什么要懂你的心情呢!”

“这是歪理,歪理!”有人附和道。

“不要再狡辩了,‘鸦斩’!快纳命来——”

众人围将过来,局势已炽热得无法掌控,眼看要一触即发。“鸦斩”忽然低声对荣源郎说出了找到天下第一剑客的方式,然后——

哗!

趁人不备砍伤了一个,飞速地突出重围。

“追上去!”

“追啊!”

众人往“鸦斩”逃离的方向追去了,留下荣源郎仅此一人在原地。

在黯淡的夜晚。

严流岛的决战一百年后——

夜晚,子时,两个黑影来到了岛上。

白天的激流已经平息,映着月光的水面咕嘟冒着气泡。这个岛屿荒废多年,未有人烟,花木繁盛,却不期会再有拜访者的到来。

夜间的清风将衣襟吹起。

其中的一个黑影浓眉大眼,五官分明,四肢健壮,凛凛然透出杀气;另一个则眉目俊秀,身体颀长,飘飘然如若举。

前者衣褐,后者衣白。

前者已将一柄四尺长剑握在手中,斜垂向地,锋刃尽对前方;后者,却连剑都未从腰间的鞘中拔出。

“可算找到你了,羌太郎!”衣褐者大声道。

衣白者神色自若,只是说:

“约我来此地的就是你吗?”

“正是!”衣褐者道,“正是我——荣源郎!”

“荣源郎啊……”被称为羌太郎的衣白者却摇头,“这又是何苦……”

“不,”荣源郎打断他,“一点也不苦。因为你只需知道,今天在此地击败你的,正是那个名唤荣源郎的人!”

“你……是认真的?”

“我自然是认真的!”

“你可知道我是谁?”

“当然。我知道……”荣源郎压低了声音,却又爆破而起,“你便是天下第一的剑客——羌太郎!

“既然如此……

“——来吧,拔剑吧!”荣源郎叫嚣道。

衣白者却并未去拔剑。

“怎么,这可不像你的所为,羌太郎——天下第一的剑客哟!”

那羌太郎低着头一动不动,若有所思。

“不……”荣源郎仿佛听见他口中喃喃。

可是,荣源郎已抑制不住他的狂喜,想到即刻便可与天下第一一战,而后者的状态又如此低迷,那么天下第一的宝座无疑要被他收入囊中——

他热血沸腾,攥紧拳头,将剑举起。

那羌太郎这时也抬起头来看他,如明镜之水的眼眸中仍然毫无战意。

哪里还顾及得了这么多!荣源郎后脚一蹬,如脱兔般电光石火地冲出——

“如此惨白之月光——

唯吾与子所共赏!”

源远流长,可说是从十四岁第一次出山那年起,就立下了那样的志向,其间又经此种种,在达到漫长旅途的终点之前,这一刻变得无比漫长。

不稳定的视线,像波心之月荡漾,即刻与那羌太郎的接触,像是踩在小舟上一般晃荡不安。荣源郎业已瞄准了对方的五处要害,虚虚实实,又经筹算,排除了三处,最后的两处,却是完全凭直觉作出抉择——

剑至,人亦至。

那羌太郎却作出了荣源郎无法理解的动作,以无法理解的怪异倾向——

他……

往下……

跪了下去。

“我……认输。”

这该让荣源郎如何下手——

急停。

荣源郎以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对方,那跪在他面前的人。

“我知道打不过你,我认输。”

对方如此恳切地说。

“求你不要下手了。”

“可、可……你不是……”荣源郎已语无伦次,“为什么——”

“我是天下第一的剑客,这没有错……可是……”

“可是什么——”

“我继承的是我哥哥的名号……我不是羌太郎,我是羌次郎。”

羌次郎,如是道——

跪在地上的羌次郎,与站在他面前快要跪下的荣源郎。

风,轻轻地吹过花木的枝条。

“为何……”

荣源郎浑身颤抖。

“这不可能!”他蓦地指向羌次郎,“那你……那你为什么和你哥哥长得一模一样?世人皆说羌太郎满脸胡须,鬓发中有一缕绛红,嘴角右上方有一点黑痣——为什么,这些东西……你也有?!

“莫非……你们是……!!”

“不……”羌次郎却摆头,言曰,“世人总是把虚假当作真实。这些东西,究其实质只是幻象而已——”说罢他把手伸向脸部——

扯下了胡须——

摘除了绛红——

取走了黑痣——

然后,把这些东西放在手掌里,平摊给荣源郎看。

原来——那只是一些毛发,和一颗芝麻而已。

“世人所谓的天下第一剑客的羌太郎,只不过是这一堆东西而已。”

“这些……东西……”

荣源郎怔怔地望着毛发和芝麻。须臾,却又不甘心接受这个事实一般:

“但这是为了什么——”

“因为哥哥早已打算好一切。从哥哥就要当上天下第一的剑客那一天起,他便已为自己留好退路。”

“退路,什么退路……”

“哥哥知道,他总有一天会厌倦这个名号的。”

“所以,就托付给了你……”

“有我接手,哥哥终于可以卸下长久以来的伪装了。”

“可是……”荣源郎问道。

“你哥哥……羌太郎……到底,去哪了呢?”

“哥哥已经退隐。”

“退隐到……哪里?”

羌次郎说出了一个地理位置。

那一刻,荣源郎的世界仿佛凝固了。

“——听说去那里时,进山前要跨越一条小溪。”

“我……”

荣源郎呼吸急促。

“我……”

这样说来……

“我……”

头脑燃烧般地运转。

“我见过你的哥哥。”

——并且他还败在荣源郎的手下。

“是吗?”

羌次郎惊讶道。

“那么——你们有比拼过吗?”

“……是的。”

荣源郎看见羌次郎瞳孔急剧地扩大,然后张大嘴巴——

“你……你有听说过我哥哥的口头禅吗?”

“口头禅?什么口头禅?”

“就是打完之后通常会说的话。”

“……没有。”荣源郎答道。

“哥哥也没有和你说?”

“……没有。”荣源郎再次否定。

“看来哥哥是决意要退隐了。”羌次郎如此说道,却仍然不改惊愕的神情。

“他的口头禅……是什么?”

“他的口头禅是——”羌太郎犹豫了一下。

“快说!”

“是——”

“‘你已经死了。’”

在五字脱口的瞬间,荣源郎仿佛被一个巨大的漩涡猛地吞噬进去——

他突然回忆起“鸦斩”在分手前对他低声说出的找到羌太郎的方式——半夜三更在法莲寺中敲钟五下——其末尾附上的一句话:

“他的剑,比我还要快。”

他还想起“鸦斩”此前谜语般的两句话——

“本以为是只可爱的小鸟,却是一只不可爱的小鸟。”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确实——

死去的小鸟是不可爱的。

之所以能说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难道不是已经对麻雀进行过解剖吗?也就是说,麻雀已经死了——

“我哥哥的剑法,是很精妙的。”

换言之,即便是毫无痛苦也是可能的喽?从经络中穿梭而过——游刃有余——

“鸦斩”挥出他最为完美的第三斩时,是否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呢……

毕竟,唯一无法再被杀死的,便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

荣源郎感到头顶——脑海的顶端,仿佛有一道白光,吸引着他的意识,直往上升……

越来越大的白光,笼括了他的脑部,精神,以及灵魂——

“啊呀呀……”

荣源郎在羌次郎面前颓然委地。

……

第二天清晨,羌次郎将荣源郎的躯块扔进了严流岛的漩涡之中。

最后,他们将在漩涡的水流中作永恒的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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