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繁星无月（2）
目送着两个年轻人离开之后，宋君跪坐在桃红色的棉坐垫上，小口地啜饮着樱花茶：“小鹰，一个月过去你看他如何？”
“有一定的刀剑术基础，有着不可思议的身体记忆力……”
宋君歪歪头，一挑眉毛：“何以见得所谓的身体记忆力呢？”
鹰无道有些诧异地瞄了宋君一眼，他没有料到宋君会问这样的问题，随即他正坐端正：“馆主是在考验属下么？那属下便说了，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定下了框架，不像有些刚入门的人动作总有变化，于是属下推断他的身体记下了挥刀的动作。”
“何谓不可思议呢？”宋君又问。
“刀剑之术该是长久积累的过程，可是他却能很快地定下形来，这本是不可思议。”鹰无道停顿了一秒钟，“或许……这就是馆主青睐浩兄的原因？”
“小鹰，要用自己的眼去观察事物，通过细节分析每一件事的根本。”宋君却是轻轻摇头，“仅仅如此不能成为咱家收他的理由，明白？”
“那……理由何在？”
“愚钝！”宋君突然厉声喝道：“遇事不思考却先问是咱家教你的？”
鹰无道手一抖，樱花茶撒了一大片。
“属下……属下知错。”他赶紧用衣袖擦干桌面。
宋君时常用这种方式教导鹰无道，她对这个学生自幼来便很严厉了，这也得归于鹰无道的老实性格。她也经常说鹰无道脑子不好使，其实也只是为了刺激他的上进心。很多年前她教导鹰无道的时候便告诉他要学会冷静思考不要被人带着走，这么久过去了，似乎鹰无道还是没能领悟到精髓。
她不是不满意这个学生，也并不是鹰无道没有进步，而是她的教导方式便是如此。
“知错知错，你说过多少这样的话给咱家听了？”
鹰无道低下头来，墨镜的反光都黯淡了下去：“属下自知能力有限，愿听训斥。”
“也罢，你也是没听说过，不责怪你也罢。”宋君面色毫无变化，她的双眼远远地遥望着门外，黑夜里繁星点空。
“这世上有些人不需要苦练什么刀剑术，他们的记忆中铭印着古老的传承……只是需要合适的时机去点燃它。”宋君缓慢而又清晰地说着，“所谓恶魔的血……确实存在魔性。咱家并不要求你们苦练，只是因为力量的根源来源于血与领悟，过多的努力反而是次要的，你见过咱家练刀么？”
鹰无道抬起头来看向宋君，想起十多年来的见闻，他似乎愣了一瞬。他的确没见过宋君练刀，宋君拿刀除了指点学生便是砍人，没有练习一说，可她举起刀来便是天下无双，无人能敌。
“没见过。”他老老实实回答。
“咱家的意思明白否？”
鹰无道赶紧跟上：“明，明白了。”
“当然，”宋君话风稍转，“这不代表你不要勤加练习。”
“属下明白的。”
宋君摆摆衣袖：“那行，喝茶。”
鹰无道听了这话捧起茶杯喝了起来，半晌儿都闷着头只顾喝，双眼遮在墨镜下看不出眼神。好几次他想要说话，却又咽了下去，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看得宋君很不舒服。
毕竟也是很多年的师徒了，鹰无道心里想着些什么宋君一眼便能明白。
过了良久宋君问他：“咱家看你心不在焉的，是有什么话想说吧？”
鹰无道听闻立即放下茶杯：“是的。”
“不必要芥蒂，说便是了。”
“馆主，”鹰无道很认真，“你是真的……想收浩兄和神小姐入馆？”
宋君似乎觉得鹰无道的话有些可笑：“是的，你想如何说？”
“属下只是斗胆说一句，他们是没饮过血的人，没经历过生死的武者……怎么能算作武者？生死之地又怎能玩笑？”
鹰无道深知作为武者的危险性，斩杀恶魔的工作并不像听起来那样帅气又拉风，可很多年轻的人都以为这是一件好差事。真正对峙过恶魔的人才知道这份工作有多艰难，很多时候都是片刻之间生死立判，瞬息之间人头落地。
“咱家只是说了收他们入馆，现在还不需要他们经历什么生死。”
鹰无道难以置信地问：“召他们入馆难道只是玩笑而已？”
宋君的回答很平静：“咱家不怎么开玩笑的，小鹰你知道的。”
“馆主你曾经说过你很喜欢浩兄，若是真的喜欢他……就该把他送出舞裙市，无论他流着怎样优秀的血，他都不是该提刀上战场的人。”
宋君伸出右手食指在红木桌上画了个圆：“舞裙市是个圈，有的人永远走不出这个圈子，不要以为离开了便可以抛下一切……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资格。”
鹰无道声音压得很低：“浩兄那样的人……会死在这样的圈子里。”
宋君没有反斥鹰无道，她眼神迷离地望着夜空，眸子里朦胧的水汽飘散开来：“或许会……命当会么？但是小鹰，你记住，命不由天。”
“命不由天……这句话属下不能明白。”
宋君总是有意无意地扯上“命不由天”这个话题，鹰无道听了这么多年，可一直不明白什么意思。在他的印象中每次宋君说起这样的话，眼中都会流淌着若有若无的光芒，仿佛在回忆过去，她的过去是什么？没有人知道。
“自己领悟，咱家不多说。”宋君在桌上敲了敲，“把那封信拿出来，咱家有话要说。”
鹰无道闻言将信函展开铺在茶几上，那是一张略显得轻薄的纸，厚度介于宣纸和正常白纸之间，中心用浓郁的墨汁写着十二个字“以神之名，降世之狮，慎而又慎。”落款是五盛会的虎纹印章。
“以神之名……”宋君揣摩着这几个字，“这世上明白‘神’这个字含义的人可不多。这张纸是谁给你的？有没有看清容貌？”
鹰无道摇头：“没有追到，对方的身手很好。”
当时鹰无道并不是没有发现那个潜在的不速之客，他追随那个身影追了两条街，却连一片衣角都没抓到，最后在街巷深处的地面上发现了这张信函。
他面色沉重：“不只是很好，他的身手相当了得。”
“小鹰都会忌惮的人么……”宋君捻起那张纸，“这是示威或者是……警告？”
鹰无道点点头：“五盛会那边也联系不上，即使联系上了……恐怕也不能知道是谁。”
宋君看着落款沉思了好一阵子，最终她划了一根火柴点燃了那张纸。看着纸页翻卷蜷曲化作灰烬，宋君的双目里映着火光，火光里却沉淀着漆黑。
这世上敢于向她示威的人……下场都不是很好。
“馆主你这是？”鹰无道一惊。
宋君正色道：“最近咱家可能要出门一趟，小鹰打理好剑道馆，那两个孩子若是再来，你就说你不知道咱家的行踪便是。”
“不带上属下一起？”
令鹰无道没有想到的是宋君冷冷瞟了他一眼，那双静得惊人的瞳子忽的将他震慑住了。
宋君的声音同样冰冷：“小鹰什么时候这么好事了？”
鹰无道缩了一缩，他看着那样的宋君，脑中浮现起了很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到宋君时的场景。那时那个女人靠在剑道馆的茶几上，身躯柔若无骨，当时的她也是用这样的神情看着鹰无道，淡然的黑眸不带感情，却冷得刺骨。
鹰无道垂下头来：“属下深感歉意，多言了。”
随即他站起身来：“属下便先回房间了。”
一步步向外走着，鹰无道的步伐一次次地变得沉重。他听着古钟声单调的节奏，脚下的步子随着钟摆的摆动踏开。夜里的风起了，凉梭梭的穿堂风扑面而来，夹杂着怒放樱花的瓣片，卷起清香的气流。
“小鹰，是不是不开心？”就在鹰无道的前脚跨过门槛的时候，他闻见宋君轻声问。
鹰无道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属下没有。”
他通常是不多问宋君事情缘由的，毕竟有时问了也得不到结果。可是这一次他觉得心里有些难受，像是有什么东西噎住了喉咙，堵得发慌。
“你或许心里在抱怨咱家，说咱家瞒着你。”宋君仰脖饮尽了杯里的茶，“现在是八月，门口的樱花却开得如此盛，你不觉得奇怪么？这种花的花期并不长。”
鹰无道看向地面，他锃亮的皮鞋上落下一片花瓣，粉红色中浸出淡淡的酒红，这是樱色的极盛。
宋君接着说：“宋神剑道馆是舞裙市神脉的中心，这里的花开得这么盛……是神脉不稳的迹象。”
“所以有些事情咱家不得不做，咱家或许要去很远的地方。神脉不能没人守，咱家的人不多，小鹰算一个。”
鹰无道这才回过头来：“属下会守好宋神剑道馆的，馆主请放心。”
“另外，文浩那个孩子……咱家也有些放不下心。”
“其实是为了浩兄么？”
宋君沉默良久，她闭上眼睛好一会儿，又睁开来看着门外，最终还是说：“咱家欠他的。”
“其实馆主不用解释的，属下也不该问的，”鹰无道再次面朝黑夜，“属下发过誓要跟随馆主……馆主只说，属下照做便是了。”
“咱家真应该说声道歉，”宋君也站起身来，“但是这样的话还是免了罢，咱家的兰博给咱家备好，车身冲洗干净了。”
“其实属下最后想问一句，仅一句而已。”
“问吧。”
鹰无道大口吸入微凉的空气，他缓了一缓之后问：“馆主，之所以不带上属下，这一次……其实你是去杀人的对么？”
宋君静默了几秒钟：“是的。”
“属下明白了，是属下愚钝了。”鹰无道这么说着，说罢轻声叹了口气，融入那片夜色之中，没有再回头。
宋君的目光穿过大门沿着青石板的小道延伸至远方，夜风里的花瓣轻飘飘地落下，花香携着一丝萧瑟。那片黑色之中点亮的星辰里……有一个男人的脸庞若隐若现。
“雪城……你还活着，不是么？”她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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