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通电话并没有持续多久,被头上的纱布和边上的枕头挡着,我也没看太清我爸的表情。
但我知道他心里的……或许能说是激动还是什么特殊的感情,反正不会是平静就是了。放下手机,在我略带点期待的目光中,我爸缓缓开口道:“你二大爷的电话,你姐联系过来了。”
果然是我妈的消息么!?
我一脸看上去很激动的样子,其实心里……不知怎的,并没有什么太惊喜的想法(其实当时我心里近乎波澜不惊,就好像是听到了摊子上又多卖了几十块钱一样的感受。久别的双亲回来后家人欣喜若狂之类的反应我想大抵只会出现在电视剧里,或许双亲听到子女回来也会有如此激动的反应吧……总而言之,我当时的激动像是,不,应该说就是很刻意的,做给我爸看的吧。这应该就是所谓“三年不上门,叫亲也不亲”了吧)。
不过我从我爸那哆嗦的双手和有些涨红的脸中看出他的激动不是装的,许是太紧张的缘故,那根细烟没两口就被他抽完了。
“我姐说了点啥?”等他喘匀了气,我问。
“你姐说她考在山东的一家师范里了,你妈也在那里包了食堂的面食组做事(我妈是老面点师傅了,此前一直在主食坊做事)。”
这样啊,怪不得在河北找不到她们了,原来早就搬到山东去了啊。
不知怎的,乍一听到这消息,我有点愠怒。
搬家了难道就连个消息都不能留么?我爸是欠了一屁股债?还是赌光了家底?用得着你们这样防?
我老子现在也是月入三千多(在那会儿的小县城,这算个不赖的收入了,依稀记得那会儿高中老师的工资也就两千多一点)的人了,能求到你们头上?
我拼命想把脑子里浮现出的这点不合时宜的想法压下去,但不知怎的,这想法却如跗骨之蛆,挥之不去(我当时的想法,大概就和一个以前考不高分,但通过努力后取得优异成绩,但别人都以为他是抄的的学生一样。明明我和我爸现在也有了独立甚至是能接济她们的资本,却还是被她们那样不信任……老实讲,这感觉比当面指着鼻子骂好受不了多少)。
“那她们安顿好了打电话过来做啥?”许是被心情影响,这话我说的也是毫不客气。
“好像是你舅把……把我不喝了的事说给她们了吧……”说这话的时候,我明显感受到了我爸脸色的黯淡,该是想起那会儿自己的浪荡样子了吧。讲真,一个人戒掉某种不良嗜好后再回首往事,真的有种想把以前的自己砍掉的冲动。
“那……那她们也在山东啊……”跨一个省份,哪儿能一起过啊。
“呼……”我爸长吁一口气,看来他也是想到了这一点么?也对,毕竟父子连——
“你妈说是让咱过去和她们一起弄食堂。”半响后我爸这句淡淡的话打断了我的思考。
这……我们搬么?
你好不容易才在代州混出点人样儿来啊,好不容易才不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七色烟鬼(山西土话,这个词的意思很杂,既可以指瘾君子,又能指赌鬼,还可以指流氓,总之不是什么好词就是了)”,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立了个棍儿啊(土话,意指有了个店面或摊子)。
这话我并没有说出来,只是紧紧盯着我爸。这会儿要是我开口,他一家之主的脸往哪儿搁?
“反正咱在这里也是和人结了仇,过山东那里——”
“怕啥,那几个球事货(山西土话,意指怂包)看见我这个高中生动手都跑了,能有多厉害?”
“……那咱在这里挣得和在那儿又没啥差别,在食堂收入又稳定,不比在这里好?”
“那……那我还在这里上学呢。山东那里用鲁版教材(我不知道现在山东是不是用全国版教材,总之在那会儿山东和山西的教材确实不一样,山西的是全国版教材),我咋办?”
“你这才高二,怕啥?”我爸显然也是懂行的,知道高二的课对高考来说并没什么。
“那……那我——”
“再说了,你姐还在上学……不能叫她老是在食堂帮忙啊。”
我爸这句没啥音量的话,把我满肚子辩解彻底堵了回去……不,应该是我被这句看起来没啥异常的话彻底怼懵了。
对啊……还有我姐……
许是我姐离家太久,又许是我和我爸相依为命的日子太长,有意无意间,这个久未谋面的姐姐早就被我忽略了。
可我爸一直都惦记着的吧……
想到这儿,我忽然有种胸口堵得慌的感觉。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已经习惯了这个中年糙汉把他那一门心思全搁在我身上……不,该说我这个人从来就不是一个喜欢和别人分享东西的人。
我爸也好……张玉也是……
“那……那你这样过去不给人家嫌弃?”冥冥中我有种预感,我爸要是就这么过去,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很好过。
老天爷是公平的,想把家好好的合回来,我妈当年受过的苦我爸就必须得老老实实一点不落的再受一遍,除此之外没啥别的办法。
“我好歹也是一家的顶梁(说到这儿,我很克制的没斜我爸一眼,他也好意思说),她们能把我咋了?”
“我——好吧,那你走的时候记得到教务处那里给我办转学籍。”本还想反驳几句的我瞄到了我爸那紧张中带着点希冀(亦或是憧憬)的脸色后哑了腔。
我忽然想到,对我爸这个中年家散的一家之主来说,再把家聚起来,把老婆女儿接回来,难道不是……不是比他的命还重要的事么?
既然我爸都能为我改变那么多,我为何就不能迁就他一下呢?既然他能改变我,为何就不能相信一下他也能感染我妈和我姐呢……毕竟是一家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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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了卫生所,我先是转回去到美莲姨那边把钱柜子拿了回来(苍天保佑,只是几张一块被烧坏了,大钱都没事)。散在地上的锅碗瓢盆什么的已经被美莲姨收起来了,只是有几张马扎被人乘乱捡走,不过也值不了几个钱。
转到边上卖凉面的摊子那里借了他一辆拉货的三轮,我蹬着慢悠悠的转回了家。刚到家我二大爷就拦着问了我堆七七八八的东西。也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传的,楞说是我爸被那元平愣头青开了瓢,差点没把我二大爷吓出个好歹来。
转回去还车的时候,我顺手在三味书屋(其实我一直很诧异,为何在三味书屋能买到教科书,但在新华书店就只能买到工具书,难道新华书店的正规程度还比不上三味书屋么?)买了几本鲁版高二教材。随便翻看了几眼,数理化这块儿大同小异,就连内容排序大抵也是相同的。最大的不同就在于语文了,首先他们的语文书是十六开的,比我们的语文书大了不少,其次就是里面加了不少我没学过的散文和杂文,不过大头的文言文倒是一样的。
看了这几本教材,我安心了不少。就这么点差别的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背着书,还了车后慢悠悠的回到家。已是夜里十点,家里就我一个人,冷冷清清。
或许搬过去和我妈还有我姐在一起住也不错,至少家里……不会这么空就是了。
怀着这样的想法,我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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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一个很奇怪的梦。
在梦里,我梦见我爸和我坐着绿皮(那会儿山西到山东不是没有动车,只是没提速且价格昂贵,实在不划算)颠荡了一整天到了山东,刚下车我爸就被我妈和我姐拉住一顿嘘寒问暖,我站在旁边想插话都插不上嘴,只得干瞪着眼在边上等着。
终于,她们问完了我爸后扭头看向我,我姐先开口了:“豆豆,你咋来了?”
这……这话说的,我不能来么?
“我过来上学啊。”
“你不是山东户口,这边的市高中你进不去的。”我妈这句话,犹如一颗重磅炸弹扔在我心上。
“有……有这么一说么?”
“当然了,再说了,就算是能进,每年也要交不少借读费,一年上万,家里给不出来的。”
“可……可我……”
“那豆豆你就回去念吧,我在这边安顿好之后给你办住校手续。”让我没想到的是我爸居然也这么说,而且看他那面色竟是一点不舍都没有!
才……才不要!
住校什么的……那我就真的是孤零零一个人了啊!
我张大嘴,想要嘶喊,却忽然半个字都说不出来,最后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我爸和妈还有姐他们走出了车站。
梦,就此终。然而终结它的,确是刺骨般的痛。
痛,全身上下像火灼烧般的痛。
就像是用无数根烧红的针烫般的痛。
我奋力想睁开双眼,可俩眼皮就像是被强力胶粘住一样,纹丝不动。试了几次后我彻底绝望,只能咬牙硬撑着。
记不清是过了一小时,还是半天,那痛劲儿终于缓过去了,我拼命睁开了双眼。
映入我眼帘的,是改变了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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