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的天呐……”
二爷双腿不住打颤，起来一半的身子再度瘫了下去。豆粒大的冷汗顺鼻尖滴落，张家二爷双眼直勾勾瞪着眼前在蓝色火焰中扭曲挣扎的人形，面如纸色。
幽蓝之中的挣扎逐渐弱了下去，那低沉嘶哑的吼叫也渐渐平息。片刻时间，火焰静默燃烧。
“无须担心，”客人沙哑干涩的嗓音传入耳中，“他已经死了。”
走上前，客人不顾及那依旧跃动的幽蓝烈焰，一脚将那尸体踢向一旁。疲软的尸体翻滚一周，附着其上火焰被沙土掩埋，势头越发减轻。
张家二爷咽了口口水，张了张嘴，但却发不出声音。
就在他的眼前，那片刻前还是【人】的物体，现在已化作一滩焦黑。那人的面容早已被千疮百孔无从认清，而在这尸体表层，一层层焦糊的叶片不时开裂，发出细微的爆鸣。叶片剥落，叶脉卷缩，早已没了生机。
客人弯下腰，俯身接近那散发着丝丝青烟的焦黑躯体。端详片刻，客人将目光投向这尸体上较为完整的一处，从袖中取出小巧精致的银色折刀，灵巧而准确地在尸体的皮层上一刮。还未完全焚毁的叶脉顺着刀锋剥落，客人取出一银色的圆盒，将这薄如蝉翼的造物收容。
但这样似乎还不满足。在张家二爷惊恐的注视下，那客人竟伸出手指，顺着尸体额头上的裂痕生生戳了进去。
尸体顿时一阵抽搐，四肢蜷曲，仿佛还活着一般。
抽回手指，一道粘稠的暗红色顺着指尖一并拉出。
二爷浑身一阵哆嗦，侧头一阵干呕。
但客人却面不改色，毫不在意的甩去手上的污秽，同时用另一只手撬开死者的嘴。用小刀将其舌尖伸展出的细小根须精确截断，剥离，挑于刀尖。所有动作行云流水一般流畅。将那依旧在缓缓蠕动的细小根须贴近眼前，客人眯起双眼仔细端详，开口发问起来。
“你刚才说这附近的人都死了是吧？”
二爷楞了一下，面色惨白地擦去嘴角口水，不敢再去看那具尸体。
“说话。”客人沙哑的声音中不带一丝情感。
“恩，是……”
“那些死人都是什么样子？和这人一样吗？还是说全身都长着这样的苔藓？”
“那，那我没敢仔细看……”二爷用余光瞥了一眼倒在一侧的朋友的尸体，捂住口鼻，又是一阵干呕，“不过所有人身边都是血，而且味道……呕……！”
客人皱了下眉，将刀尖上的细小根须收入银盒。
“既然能闻到味道，那说明死了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客人呢喃着，将刀锋向下划去。刀尖毫无阻碍地切开喉咙，避开其中的骨骼，而后轻巧地从缝隙中挑起一根细小藤蔓。
“我来这里也不过十天，这里温度不低，更何况还是在屋内……不，没这么简单。这里空气干燥，作物尚且都难生长，就算是尸败也要二十来天吧……不，或许时间会更长一些……”
客人自言自语，手下却一刻不停。
“我问你，这个疯子的事你们是什么时候听说的？”
“这……这我也不清楚啊，”二爷捂着抠鼻，似乎随时都会晕过去一般，“我也是前些天才听街头的张大爷说起来。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毕竟我和这帮猎头子一向不怎么往来……”
“那个张大爷，你能给找来吗？”客人如是说，但连头都没有转过来。
“能是能……但那老头腿脚不利索，倒不如我们直接去找他方便，”二爷说着环顾四周，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哪里是因为张老头腿脚不利索，只是二爷已经到了极限，一秒都不想在这停留。
客人转过头，目光在这男人的脸上扫过。
“不用怕，这又不是什么鬼咒之类玄乎的东西，没什么可怕的。”
二爷没有回应，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行吧，你要是想走我也不拦你，喏，这是事前说好的五锭银子，拿去！”
客人一抬手，将银子抛了过去。二爷慌忙伸手，但一看那银两上还沾着鲜血顿时又把手抽了回去。客人看了一眼掉在地上的银两，摇了摇头。
“都说了，信不信由你。但你要是方便的话，就把那个张大爷带来。今日之内我应该不会离开这里。事成之后，再给你五锭银子。”
二爷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地上沾血的银两，又看了看倒在地上那曾经的朋友。一咬牙捡起银子，扭头便向街区方向跑了回去。
客人头也没抬，挥动着手中刀刃，将眼前曾被称为【人】之物分割拆散。
三个时辰后，二爷回来了。只不过这一次不是一个人，而是十人。
一个穿着邋遢的老头走在二爷身边，手拄一条已经变了形的拐杖。在二爷身前身后，则是八名身强力壮的大汉，每一个人腰里都别着一柄钢刀。这一行人一路走来，街上行人纷纷避让。
雇人花了不少钱，但比起可能赚到的就是九牛一毛。二爷不想放弃这个机会，但即便有人保护着，二爷脸色依旧惨白。在看到了那么多死尸之后，又亲眼看到了那客人怪异的举动，二爷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双腿也越来越软，能走起路来都算是奇迹。
但找了一圈都没有见到那客人的身影，地上只留下两处焦黑。那位死去朋友的尸体已被彻底分解。骨骼，筋络，肌肉散落一地，全身上下没有一块还是完整的，只能勉强看出曾经的人形。
但这一丝信息是最让人头皮发麻的。见到这样惨淡的场景，八名壮汉也不由得有些退缩。
在这片死寂的贫民区转了一阵，终于，那客人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
一同出现的，还有堆成小山一般的尸骸。
“呦，你这找人可找了好久啊。”客人回过头，就像是同熟人打招呼一般。但就是这从容的态度，令所有人心中都一阵发毛。
眼前那可是一堆尸体啊！面对尸体还能从容自若，这样的人脑子绝对不正常！
“那什么……饶了点远路……”二爷侧过脸，勉强自己不去看那堆尸体，“这张大爷我给您找来了，有什么事您就问，要是没我什么事，我，我就先走了……”
“不急不急，”客人如此说着，从怀中再度掏出那蓝色药水，随意地泼向尸体。一滴药水落下，顿时燃起一阵蓝色烈焰，并顺着尸体逐渐蔓延。
“来都来了，就陪我多说会话吧。正好我这也有一堆想问的呢。你们现在可别说走啊，我这人有个毛病，一不高兴手就会抖。”
看了看那蓝色药水，二爷脸都青了，裤裆顿时传来一阵温热感。
客人开口发问，张大爷与二爷不敢隐瞒，将知道的尽数脱出。
原来张大爷也是听人说起这事，本身并不清楚传出这消息的源头究竟是谁。但张大爷的说法和二爷听到的还有些不同，张大爷听说的版本要更加详细。
疯了的这个猎人在当地名声也不算小，只是人比较怪不让人接近。之前与当铺掌柜的说好要进货，还从掌柜的手下收了个记账的当徒弟。这猎人虽然不怎么接活，但总能找到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回来，总有有钱的老爷从他这进货。但就是最近一次，自打从冰原回来后整个人都变了样。浑身是血，而那个当徒弟的小子也没了踪影。谋财害命吗？有人这么猜测过，但那猎人回来后一直将自己锁在屋中，谁也不见，就这么一直过了十天。当铺掌柜的以为他是在故意拖账，就叫人前来闹事。不过听打手们说起过，这猎人好像本来就已经断了条腿，本想折条胳膊的，结果发现那家伙连胳膊也折了。不用动手就拿了工钱，打手们还一直说那买卖相当轻松呢。
“腿和胳膊都断了？”二爷诧异地看了看张大爷。
自己可还记得眼见那猎人挥动斧头来着。那斧头虽然没多沉，但要是腿和胳膊真断了，那也抡不起来啊。
“这老头子我也没法打包票，毕竟是听说的不是？”张大爷松了松枯瘦的肩膀，“但我觉得吧，那帮打手也没理由说谎不是？”
“继续说，”客人没有表态，只是盯着眼前老头，“打了一顿之后又怎么样了？”
“那还能怎么样？该怎么样怎么样呗，您是外地人不懂，但我们这地盘上有规矩的。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道理铁打不动。欠了债，只要还活着，那终究是要还的。见这人二十多天还不还钱，当铺掌柜的就急了，又叫了一群人抄家伙就去闹事。以前没人敢惹当铺的人，但这一次却碰上铁钉子了。就是二爷你们听说的那段，也不知是怎地，没准就是逼得吧，反正那人就疯了，成天拿个斧头砍来砍去。一开始是砍墙，后来见到人就砍。店掌柜的叫去的那些人非但没讨到钱，反而被砍伤了几个。这不，掌柜的最近已经放弃了，想要疯子还钱，这事没指望了。”
“二十来天……”客人轻声念叨着， “这事传出来有十天，中间二十天，之前按张大爷说的，应该也有个十天左右。这样算来，从这疯子回来到现在大概也要个四十日吧……四十日前，恩，七七四十九日前正是朔月之夜……”
“朔月？那是什么？”二爷轻声开口。客人为之一愣，再看其他人也是一脸茫然。风沙大漠的天空长久被黄沙遮盖，就连夜晚也无法看清月亮的位置。对于此处住民来说，就连月亮的阴晴圆缺都无法理解。
“朔月，是天象中的一种，”客人解释道，“简单来说，就是月亮彻底从天上消失的那一夜。这个天象的周期大概是三个月份，当日夜里月亮消失，地上万物灵气颠倒，浊气上升，清气下降，是天地交错的时段。不过四十九日前的朔月却不一般，同月亮一同消失还有满天星辰，是地阴之气遮天的征兆。”
“星辰？”二爷和张大爷相对一视，茫然地摇了摇头。
“你们这里黄沙遮天看不到星辰到也不稀奇。不过……星辰同月亮不同，按理说是始终不会改变位置的。依照星辰位置变迁进行卜算的学问就叫占星，而这四十九日前的情况在占星学上成为【无尘】，乃是地气遮天，天地异变的征兆。而正巧就是在那个时候，中原制造迷魂丹的牧草产生了变化。或许，这里发生的事情就与这天地异变有关。”
“嘶……那……”二爷看了看一边烧得正旺的蓝色火焰，额头淌下一丝汗水，“那吃人的妖藤是不是也……”
“恩，应该是有关系的，不，不如说肯定有关系，”客人转过身，伸手摸近衣袍，“不过你说的还有些偏差，这不是什么妖藤，虽然有藤蔓，也只是在两具尸体上发现，应该只是变种而已。说起主体的话，应该是这个……”
说着，客人取出怀中的银盒子，打开，其中储存之物出现在众人眼前。
那是一片翠绿色的细小圆形叶片，边缘圆润。而在这小叶片下端，三四根近乎透明的细小根须正在轻轻蠕动，似乎想要从这银盒子中逃脱一般。
柔弱的植物，却如野兽一般蠢蠢欲动。看到这里，二爷只觉得心中发毛。
“这种类似苔藓的东西有极强的生命力，在你们来之前，我简单查了下这些屋子。”客人如是说，“那些尸体上的苔藓已扎根内脏，吸取宿主的养分来成长，而最终……就是这个了……”
客人打开另外一个银盒子，一朵漂亮的小白花展现出来。
纯白，无暇，花瓣晶莹剔透，如冰雕刻而成一般。
但就是这样漂亮的花朵，却紧紧附着在一颗残破的眼珠上。
二爷只觉得腹中一阵翻涌，顿时跑到一旁吐了起来。张大爷捂住口鼻，面色惨淡，颤颤巍巍的开口。
“听，听二爷说您是个郎中……？看您这手段也不一般，怎地，这，这事儿是不是就这样结了？”
客人伸手将两个银盒子收起，看了看依旧在燃烧的蓝色火焰，以及正在火焰中奋力挣扎的残躯，摇了摇头。
“没那么容易，就算烧得了尸体，那些屋子里可都已经长满了苔藓啊……就算全都烧掉，四十多天发展到这个地步，再想处理也已经晚了。”
“那……？”
“听我的吧，离开这里。要想活命，就趁早逃吧。”
看着众人难看的面色，客人又补上一句。
“越远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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