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被墨色尽染之时。
……
“你不该阻止我。”
名唤维德伦蒂娜之人说道。
“或许吧。”
欧内斯特回应道。
此时两人步入了堡垒深处，阴冷的过道和呜呜的风声有些让人不寒而栗，老鼠成群结队地从一个缝隙窜到另一个。这些令任何贵族不堪入目之物，正在迅速抚平因为剧烈活动而带来的兴奋。
至此，所见到的或站或坐或躺的兵士们，都像是被集体冷却了似的，看不出心中所想，提不起说话的兴致，疲惫散布在全身而眼睛却怎么也合不拢。
“我应该带着他们杀出来的，这样现在坐在这些人身边的人就会令他们鼓起勇气。”
“你做得到的话自然是好事，不过量力而行在绝大多数时候也是一种美德。”
粗布衣服上沾满了战斗的痕迹，没有刀鞘的刀子上滴答着鲜红的血，欧内斯特对这种惹人注目的装束有所不满。
“话说你就这样去见你那些‘忠诚的部下’么？”
维德伦蒂娜低头打量了一番。
“嗯，嗯，这很好。战争这种东西，只有参与其中的人才有资格说话。”
她口头上答应得很爽朗，蓝色的眸子里却带着另一种忧郁。
“还在想刚才的事情？”
维德伦蒂娜反而试探性地问道，她指的是从那伙被围困的残余部队中逃脱出来之前所发生的事情。
“那个叫凯文的孩子……对你很感激呢。他那么年轻，又得到公主的垂怜……”
言语的迟钝让欧内斯特显得笨拙，维德伦蒂娜也没阻止他发泄自己的情绪。
“不必再说了，全部都是我的错！”
“……”
“哼，说‘什么皇家魔法学院的首席也不过如此’的大话，到头来连一个男孩儿的性命都拯救不了。”
和自己生气的长公主眼眶泛了些红，直到皮肤与短剑上血液贴碰，高贵之躯对滑腻粘稠的天然反感才让她的伤感收敛。
本想说一句“才不关你的事”之类的话，可看到少女俏脸含煞的模样，欧内斯特还是选择了退却。
对于抛下队友独自逃走的他来说，没有抚慰少女的权利。战争总是让人厌恶自身的乏力，同时也能让人重新认识自己。
……
时间追溯到傍晚左右，在距离范欧塞教堂不足一个洛屋特的街区，两人遇见了一支未能与大部队汇合的残军，由于存在一位分量不轻的魔法师助阵，这支不到300人的队伍勉强守住了一个独立区域。
之前抱着蒙混过关想法的维德伦蒂娜终于忍不住出头了。随着魔法封印的松动，维德伦蒂娜放出了她师承法卢莉的得意幻术，被识破之后又主动暴露出王女的身份将围攻的叛军向西吸引。
帝国的那位魔法师注意到这个勇敢而尊贵的少女之后，勉为其难地派出三个人作为支援。不过说是支援皇女，不如说是放任了三个狂热分子去送死罢了。
“让他们回去，回去！这里有我一个就够了！克谢敏福西特！”
如梦似幻的魔法不断欺骗着叛军们的视觉，少女穿梭在自己创造的街道里，像一只手提花篮的小女孩儿，轻松写意地漫步；只不过现实却是强忍着满地尸体，在鲜血之上构筑逼真的墙壁，在火光之上盖上精致的屋檐。
“喂喂！你这样我完全没法离你太远啊！”
欧内斯特负责接应过来协助的三人，可当他领着三人追赶时，却遇上了走在空荡荡街巷上差点狠狠地“撞墙”这样的尴尬。
“躲进去。”
维德伦蒂娜挑了一处损坏不太大的豪宅，幻术的系带稍稍揭开，于是慌里慌张的三个人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被欧内斯特赶鸭子似的带进了豪宅。随后那幻术中所掩盖的真实，像是一层薄薄的尘土被风拂过。
那边的魔法师终于下达了全员撤离的命令，仅仅暴起收拾掉几个拦路虎之后，便稳扎稳打地向东前进——目标范欧塞教堂。
“我们现在不去帮公主么？”
“就算拼上性命，也要多阻挡他们一小会儿！”
“先生，我们受诺兰大人命令……”
三个热血青年看来完全是仗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架势来的。
“不，听我说三位。皇女殿下她精通幻术，眼下已经逃脱。倒是你们几个别白白枉死在这里，明白吗？”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我乃帝国近卫骑士，凭借这个吊坠就可以感知到殿下的行踪。”
欧内斯特拿出了一个华丽异常的女人挂坠，煞有其事地把它贴在心口，闭上双眼，一边“感知”一边对话。
“骑士大人，公主可还好吗？”
“嘘……我在聆听。”欧内斯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嗯，她很好，非常好。”
听了眼前之人的保证，三个年轻的帝国士兵终于松了一口气。
“不过现在，她命令我带你们安全离开。”
“先生，我们虽然万分感动，可您是殿下的护卫，我们怎能承蒙您的照顾。”
说话的一直是三个人中较为腼腆也是年龄最小的那个，他自愿过来牺牲，不过此时看到公主殿下还有余力保证他们的安全，冷静思考一番便能同意欧内斯特的主张。
“那好吧。”欧内斯特沉吟片刻，随后在屋内摸索敲打了起来。直到他的触觉和听觉同时起作用时，他对三人点了点头。“就是这儿了。”
被幻术覆盖的屋子的大门。
“听着，你们一个一个从这里出去，前提是把那刺眼的军服脱下来。按理说这些人在外面像无头苍蝇一般乱撞，你们大可以趁乱混出去。不过一定要谨慎，谨慎明白吗！”
三人齐齐点头。
“第一个。”
门一打开，那个稍微大块头的家伙马上向外跨出了一步，人流很密很挤，不过好在他顶住了冲击，逐渐消弭在人群之中。
“第二个。”
这家伙倒是聪明，他出门之后先是随着人流方向移动，然后尽量移动到了道路的边上，想来逃走不是什么问题。
“现在该你了。”
只剩下那个腼腆的男孩儿。
“先生，我总觉得你比我大不了多少。可是你真厉害，年纪轻轻就如此经验丰富，实力超群还深得公主信任。”
少年没急着走，从刚才这个粗布麻衣的骑士迎接他们到现在离开，总共也没多长时间。不过对于战场菜鸟来说几个流利动作便能解决数个敌手的人，又是公主殿下的亲卫，良好的教养促使他向这个年轻的骑士表达自己的仰慕之情。
“您可以叫我凯文，倘若这场战争没能夺走我的性命，我一定会到您这来给您当个侍从。”男孩儿伸出了右手。
“我活着，一定会欢迎你，凯文。”
欧内斯特与他握手，向他展示出一名骑士应有的气概。
“叫我欧内斯特。”
“欧内斯特大人，再会。”
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炮灰被送走，欧内斯特却感到了一阵奇异的宽慰。
看得出这个凯文应该是个仰慕长公主的小贵族，欧内斯特从心底里开了个玩笑。
“离你所敬仰的那家伙成为我的仆人又近了一步呢。”
另外。
是时候去和那冒失的家伙汇合了。
“杀光那几个人，别放跑一个！”
那帮被维德伦蒂娜耍得团团转的家伙们逐渐有点恼羞成怒，不过时间拖得越长，对维德伦蒂娜那边的压力也就越大。
光影流转，夕阳西下。晚霞绯红，而街道却依然明媚。幻术，终究是比拟不了自然地变化，不可避免地露出了破绽。
就在此时，人群中传来呐喊
——“她中箭了！她中箭了，快抓住她！”
挤在人群中的欧内斯特心中一凉，他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激愤的叛军一时间显得更混乱，人和人之间推搡的力度再不受控制。嚎叫声首先出现，随后是长矛入肉和鲜血喷溅。
处在中间的人渐渐围成一个圈，挡住其他拥挤的人，于是人流在混乱少许之后被稳定住，并间接地，阻挡了叛军继续前进的脚步。
欧内斯特口袋里的挂坠安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它原也只是一个被顺手牵羊的普通摆设。
可欧内斯特依然可以确信的是，维德伦蒂娜必然是完好无损的，否则这幻术焉能继续存在？
这显然只是耍诈而已。
他拨开人群，仗着自己原本就是迪特人的身份，逐渐向圆心走去。
正如其他旁观者所见到的一样，地上躺了两具尸体。一具是叛军的“尸体”，胸口上被捅了两个窟窿，肉体还在痉挛，可眼看活不成了。
摆在他旁边的则是凄惨了许多的年轻尸体，身体上不知道被戳穿了多少窟窿，他手上紧紧握着一把短刃，脸上还带着稚嫩的微笑。
“凯文……”
心里什么东西骤然收缩了一下，欧内斯特的脚步沉了下来。区区五分钟之前，那句临别的话一直抓着他的心在审问。脑海中明明空荡荡的，可那声音不知打哪里总是不停地出现。
虽说如此，寡淡的负罪感很快被另一种情绪代替。
“我这种人也会有……侍从吗？”
虚幻的街道像迷雾一样终被聚集起来的人气蒸腾，破败的原貌被时间一点点还原。包括年轻的凯文在内倒在血泊中的两具尸体，很快便能平平淡淡地融入这个如坠地狱的环境。
而欧内斯特则稍微遮掩了一下与叛军不合群的容貌，隐没在驳杂不一的叛军之中。
……
二十分钟后。
成功拉开了距离的维德伦蒂娜与欧内斯特终于在靠近南部城墙的地方汇合了。
“有个叫凯文的孩子为了帮你死了。”
欧内斯特向少女解释着迟来的原因。
“若是我再多嘱咐他几句或许……他就不会那样没意义地死。”
“本该如此，他可能还不满13岁。”
维德伦蒂娜只是盯着逐渐黯淡的天际和城内不断汇聚的火光。
“另外……”
欧内斯特估算了一下城墙的高度，大概有十二米左右。固然是在常人眼里不可逾越，可对霜指首席弟子的他来说，没有难度。
“翻过那道墙应该不会有什么麻烦，你的魔法无法做到的话，我可以帮你。”
“离开这里，各回各家。你去找你的父皇，恢复你的国家，至于我……”
——管它呢！
虽然欧内斯特很想用发泄的语气喊出来，可最终放弃。
维德伦蒂娜朝他看过来，脸上带着淡淡的笑。
“干嘛那么看着我？”欧内斯特想起被她抱住手臂的情形，以为少女在怀疑。“我说了我跟那些人不一样。”
“你宁愿让那个小子作你的侍从，也不接受一个皇女奴仆？”
欧内斯特错愕半晌，他没料到对方了若指掌。
“还是说你认为这个国家的长公主是一个对誓言视若无睹的不贞之人？”
维德伦蒂娜背靠着城墙，头仰着看天，丝毫不顾讶然无言的欧内斯特，闭着眼冥想片刻。
随后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旋即猛地把头摆正，从未有过的妖冶中带着刺骨冰寒似的坚定，瞳孔收缩之后，呈现出一座乌黑铁青的堡垒。
“他绝不会死得没有意义……而你的佣金，也没那么好拿。”
“那还真是要好好为您效劳了。”
嘴上这么说的欧内斯特，看了一眼巨石城墙，心里却在想要是自己现在散伙翻过城墙又会怎样。
再转过头来，那浅薄的少女自顾自地贴着墙根走开了。
“去哪儿？”
并没有得到回应。
傲慢的女孩儿，由于是一天不停歇地移动，直到此时，她已经完全是靠意识在支撑了。
欧内斯特二话不说，快步跟上。一把抱住她的腰，然后顺势完全抱在怀里。再就是捡一条自认为安全的小道毫无顾忌地迈进。
“你放开！”
欧内斯特作势停住脚步，泛起犹豫。然而眼睛装模作样地转了一圈——
“嗯……才不会不放的！”
然后就不顾女孩儿廉耻心地共同行动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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