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龄。”
边检员坐在防弹玻璃后面，漫不经心地戳着印章。
“年龄。”
询问两次后，他还是没有听见回答，故而有些不耐。
“年龄！”
“十、十六！”
正在看宣传单的李子明被吓得一抖，颤颤巍巍地回答道。
“十六？年少有为啊......国籍。”
“中、中国！”
“入境目的。”
“旅、旅行！”
“哦？”
说着一口流利英语的边检员停下手上的动作，拿起李子明的入境申请瞥了一眼，似笑非笑道：“可你在这里填的入境目的......是公务出差？”
“因为工作单位并不打算帮我报销，所以这趟出差也算是一次自费旅行吧......”
李子明苦笑着回答他。
“旅行？在这个时候，来这个国家旅行？你不看新闻的吗？”
边检员狐疑地凑近玻璃，拿着李子明的护照和他仔细对比，发现实在挑不出什么异常。于是沉默地低下头，在护照上盖下最后一个章，把桌面上乱七八糟的通关文书一股脑塞出玻璃下方的文件口。
“已经好了吗？”
李子明收拾着文件，试探着问道。
“走吧走吧。”
边检员不耐地挥挥手。
“不管你来哈瓦拉的目的是什么，只要你遵纪守法就行。”
他的眼神咄咄逼人，好像认定了李子明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啊哈哈，啊哈哈，肯定会的，再见啦。”
李子明心虚地收好文件，拖着行李箱快步走出安检亭。
哈瓦拉是位于中东地区的小国，从上个世纪以来，它就被联合国列入了不发达国家的名单里，经济不景气、国防很随性、民生烂成泥；中东国家所有差劲的特征都可以在它身上找到，所以在国际舞台上一直属于籍籍无名的酱油国家。要不是十年前在地下发现了巨大的稀土矿藏，估计会一直籍籍无名下去。
没错，李子明这趟哈瓦拉之旅的目的地，就是那些稀土矿——附近的博物馆。
在边检站附近的公路上等待许久，李子明总算搭上了一位当地人驾驶的私家车，但当司机听说他要去的目的地是位于郊外的博物馆时，立刻表示自己还有别的客人要载。李子明好说歹说，最后拿出了两百美金作为路费，缠着头巾的拉丁人司机才答应送他到博物馆。
“像你这样的游客越来越多啦，以前去那边的都是一些希望收购稀土矿的商界大亨，每个都有自己的豪车。”
路上，司机用口音很重的英语抱怨着时局。
“都怪那个被诅咒的龙骨，自从它挖出来之后，稀土矿区就被联合国勒令封锁了，搞得最近的国民经济越来越差，政府和反对派为这事闹得不可开交......真希望有一个了不起的英雄去毁掉那些骨头！”
中东地区的日光很强，即使是冬季，阳光也能轻易烤熟一个亚热带国家的南方人。离开没有空调的烤炉车厢之后，李子明连喝了两瓶矿泉水，才勉强把喉咙里火焰的灼烧感消去。
“谢谢你啊，我渴得都要冒烟了。”
他与那位在博物馆前门售卖杂货的小贩亲切地握手，另外多付了几美元作为感谢。
“还剩下一千美元，唔，接下来要省着点花了......”
为了准备这趟旅途，李子明特地带上了亡父的美联储国际卡，身上也携带着数量可观的现金。不过哈瓦拉的过境安检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差劲，先是因为突发的恐怖袭击封锁两周，又因为安检设施升级拖了三日，害得李子明不得不在异国他乡的居民旅店中蜗居，资金也花去了大半。
“不过，只要能见到那个东西......这些都不算什么！”
他从行李箱中激动地取出相机，买了入场票，顺着人流走进人潮汹涌的博物馆入口。
“嘿，小兄弟，你也是来看龙的吗？”
就在他一边调试相机一边自言自语的时候，有个东北口音的黄皮肤女孩子从人流中挤了过来。
“嗯，不过，你怎么知道我也是中国人？”
李子明纳闷地问。
“噗嗤，你的衬衫是校服吧？全世界只有中国有这么丑的校服，这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这个大约二十来岁的少女有着一双明亮的眼角，对李子明忽闪忽闪地眨着眼，捂着嘴巴毫不客气地嬉笑起来。
“......”
李子明撇撇嘴，心情非常不爽。我穿校服怎么了？校服丑怎么了？校服吃你家大米了？要不是为了办理各种证件忙得晕头转向，他也不至于拎着一箱校服和内衣就仓促出发啊。
“小兄弟你几岁啊？哪儿人啊？今晚住的旅店找好了没哈？和家人走散了对不？”
口音挺重的少女帮他收拾好行李箱，跟着李子明一起在入口处排队，嘴里问东问西的一刻也不消停，好像对他非常感兴趣。
“十六岁，上海人，没找到旅店，一个人旅行，高中生，未婚，没爱过，讨厌小动物，摩羯座，不约。”
李子明被她烦得不行，报菜单一般说出一大段话来。
“哟，口技不错嘛。”
少女只好悻然作罢，耸耸汗衫下曲线柔和的肩膀，开始讲自己的故事：“我是东北人，今年大二，早就想来哈瓦拉看看震惊世界的龙族骨骸了。所以去年暑假多打了几份工，又问父母借了点钱，总算勉强够旅行费......咦，等下，你说你多少岁儿？”
她顿时反应过来。
“十六岁。”
李子明淡然道。
“十六岁？！！”
少女像只小猫一样炸了毛，大叫道：“你父母在哪？他们怎么会把你一个人丢在这？”
“都说了，我是一个人旅行的。”
李子明回她一个白眼。少女的声音太大，周围排队的各国旅客全都用好笑的眼神看着他们，实在是非常羞耻。
“先别说海关，你家人怎么可能允许未成年人独自旅行？你玩我哈？”
少女说话的语速加快，东北口音反而更浓了。
“因为我没有家人，来这里的护照也是从某个记者团弄到的的随行人员证件。”
少年很自然地说出了不得了的事情。
“妈耶，你说的是真的吗？”
“爱信不信。”
“你们城里人真会玩......”
李子明没有说谎，他的父母是都是新华部的战地记者，前年六月份因为恐怖袭击意外死亡，只给他留下一栋房产和几辈子也花不完的补恤金。他们家族的不少亲戚都想收养他，但是李子明很清楚那些突然冒出来的叔叔阿姨眼中不只有亲情，还有深沉的贪欲，所以他拒绝了所有亲戚，甚至报警赶走了一位赖着不走的远方表叔，让所有的亲戚都不敢前来拜访他。
和家族的关系彻底闹僵之后，李子明在上海一个人生活了半年，每天过着平静孤单的学园生活。周一到礼拜五上学，周六日就宅在家里，或者在上海有趣的地方一个人疯玩。虽然时常觉得自己有些形单影只的味道，可一旦想起那些朋友亲戚知道自己家产时变味的眼神，倒也就不怎么在意了。
这次出国旅行，既是李子明心血来潮的打算，又是他筹谋已久的计划。因为个性孤僻，父母又长期在外工作，他的幼年生涯几乎全部被动漫、小说、游戏所占据。这其中，他尤其热衷于各类带着奇幻要素的文学作品。所以，当他偶然间知道中东某个国家的稀土矿中出土了震惊世界的“尼德霍格之骨”、也被西方国家称为“七头之龙撒旦”的神秘龙骸；便一直心心念念着要去一探究竟。
为了这个计划，他找到父母生前的熟人，以“希望前往父母意外身亡的地方看看”为理由，花费了大量的口水和眼泪，总算说服那位记者团团长答应带自己一同前往哈瓦拉做报导。然后在隔天下午，李子明乘着无人注意，偷到了自己的战地记者团随行人员证明，带上早就准备好的行李机票，立刻开始了旅途。
他确实想在参观完龙骨之后，去看看哈瓦拉；看看这个典型的中东国家；看看父母当年冒着枪林弹雨报导的战乱之地。可是记者团有着严格的规定，就算团长因为他是烈士家属的缘故破例为他办了一张随行人员证明，也不可能真的允许他脱离团队，在至今仍然动荡不休的哈瓦拉一个人乱跑。于是为了自己日思夜想的两个愿望，李子明只好破釜沉舟，做出这样任性妄为的行动。
真是抱歉，给你们带来了很大的麻烦......李子明在心底默默道歉。可是他并不后悔，如果让他再选一次，他还是会偷走那张随行人员证明，冲入机场，搭乘那辆即将起飞的国际航班，在哈瓦拉境外的居民旅店中蜗居半个月。
因为他无法忍受自己内心中的渴望，自他开始思考“人生”二字时，孤独和寂寞就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让他几乎濒临崩溃的边缘。像他这般没有父母；被亲戚同学暗地里蔑称为“没娘养的守财奴”；并且一点也不觉着有必要和他们争吵的社会异类，除了去追寻那些现实中不存在的奇迹之物、为之倾尽所有之外；又能做些什么呢？
“请出示您的入场票。”
“......”
“咳，请出示您的入场票。”
“喂，小兄弟，检票啦！”
因为觉得李子明一直在吹牛，少女生了很久闷气，直到检票员伸出手等待发呆的李子明递票时，才推推他的肩膀提醒他。
“哦，在这里。”
心里想着自己可以用疯狂来形容的行动欲，李子明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检票口，他赶快递过入场票，和少女一同走进了安保严密的博物馆展厅。
展厅中的旅客虽多，却没达到李子明想象中的那副拥挤场面，大致就和春运前的火车站类似，毕竟哈瓦拉还处于动乱之中，国境封锁几乎是一种常态，没有多少普通人能得到入境许可。
“哇，真酷！”
一副纯净透亮，仿佛由钻石雕琢而成的龙形骷髅，正用吊架悬吊在展厅中央，周边摆着各式各样的宝石和古文明石碑，俨然一派神圣壮丽的神殿光景。
那就是龙骨吗？李子明看着展厅中央凌驾于诸多藏品之上的巨大骨架，细数它硕大修长的七个脖颈，还有那些细密真实的利齿，一时激动得无法言语。
就在这时，异变发生了。
“嘭！”
还没来得举起相机拍照，李子明就听见身后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糟了，是恐怖袭击！
他立时惊出一身冷汗，父母曾经对他说过的遇袭注意事项一件件闪过脑海，想也不想，李子明直接扑倒了身旁的少女。
“嘭！”
第二个爆炸声就在他身前响起，好像是在人流最密集的展厅正中央，悬吊着龙骨的架子被爆炸震断，龙骨哗啦啦散落在半个展厅里。接着是几个哈瓦拉人沙哑的咆哮，全自动武器开始喷射死亡，那些潜伏在人群中的恐怖分子露出了獠牙，大叫着“为了我们的祖国！”，将几个在爆炸中幸存的警察射成筛子。
吞噬生命的子弹入肉声清晰可闻、伴随着宛如身处恶鬼地狱的咒骂，尖叫声不绝于耳，人群哀嚎着四处奔逃，像羔羊一样被猎人一只只射倒。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嘘、嘘！”
少女还没从后脑勺和地面亲密接触的痛感中回过神来，李子明就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装死。”
言简意赅。
东北少女又惊又恐，身上的女汉子气息总算褪去，颤抖着闭上双眼，眼角泪光闪烁。
“......”
李子明松了口气，无力地瘫在少女身上，感到下身一阵阵空虚。
他好像中弹了。
不用去摸，右侧大腿里那股钻心的疼痛就已经说明了一切，湿漉漉液体顺着裤脚一路浸染，连膝盖都能感知到凉意。
“唔......”
他使劲咬着嘴唇，牙齿深入皮肉，满口都是血液的腥味。
骚乱依旧在进行。
与之同样糟糕的事情是李子明的大腿，那处深入动脉的大创口血流不止，弹片估计是毒性极强的金属材质。没过一会儿，他咬着嘴角的力道就开始随着意识一同变弱。
啊，父亲，母亲，儿子不孝，要上去找你们了......
李子明歉疚地想。
话说，爷爷好像也是死在当年冷战时期的恐怖袭击里，我们一家的运气怎么都这么背啊？这难道是遗传吗？
如果要是遗传的话，那么自己可真是最差劲的继承者了，因为父亲和爷爷都有真心相爱的恋人，而自己却是一个连女孩子手都没牵过的单身狗......
不过，至少在现在，我也算触碰过女性身体上最美好的部位了吧？
因为身高的关系，李子明的头正好垫在少女的胸上。下颚的力气随着血液一点点抽离身体后，牙齿也一颗颗离开皮开肉绽的嘴唇，血液混着口水，很快就湿润了少女的胸衣。
“喂、喂！小兄弟，你怎么了！”
少女总算注意到胸口不对劲的地方。
“你是不是中弹了？喂，等等，坚持住啊！”
周边的声音渐渐模糊，李子明的意识开始远离现世。
在他死前，只剩下最后一个想法。
可恶......这么硬......居然是胸垫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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