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
说完这两个字，黑田同学便陷入了沉默。电梯门缓缓地闭合，暖鹅黄色的灯光亮了起来。
我悄悄地瞥了一眼身旁的御部同学，指望着这个平日里表现得友善而开朗并因而让我感到无比厌恶的帅小伙儿能够说些什么来缓解一下如今这尴尬得要命的气氛。但他却只是像那样直挺挺地站着，那张英俊的脸上带着一种就连不认识他的人也能轻松分辨出来的虚假笑意，完全没有想要开口说话的意思。于是我又看向了站在我右前方的风纪委员。不知为何，她立即察觉到了我的视线，恶狠狠地瞪了回来，眼神中满是杀意。我连忙缩回了视线，直直地盯着几乎没有反光的电梯门，努力地让自己的五官定格在一个平静而乐观的表情。
没有人说话，甚至没有人动一下——我们仅仅只是一言不发地站在不到三平米的轿厢里，木然地看着空无一物的前方。
一般而言，假如两个沉默寡言的人在某家咖啡馆里相遇，而他们之间又不过是点头之交，场面就会因为无人肯主动发起话题而变得相当尴尬。而现如今，这个不到三平米的封闭空间内，挤着四个不愿意主动发起话题的家伙。如果地狱真的存在，我认为负责管理这一切的恶魔会把地狱创造成电梯的样子。
应该说些什么，我想，一定要说些什么。即使现在可以暂时安心地保持缄默，离开电梯之后，这种缄默也必然会被打破。午休还没有结束，所有人都可以自由地选择接下来要去哪里、做些什么。而出于礼节的考虑，任何一个友善的正常人，在与其他人分别时，都不得不向其他人说明自己的去向——但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我没有可以去的地方。即使回到宿舍，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如果说要独自一个人去便利店随便买些食物作为午饭，又会显得孤僻而古怪，从而暴露出我没有朋友的事实；哪怕告诉他们「我要回教室自习」，也会被当作是交不到朋友的书呆子，被其他人投以怜悯而鄙夷的视线。我所能想象到的每一种选择、每一条道路之前都竖着一块牌子，上面用鲜红的油漆刷着一行大字：施工中，此路不通。
就在我已经陷入混乱，走投无路、决定投江自尽的时候，毫无征兆地，御部同学突然发起了话题，打破了这令人尴尬得难以忍受的沉默。
「对了，几位接下来有什么预定吗？」
我难以置信地看向了御部同学，心中满是惊异与敬畏。有那么一瞬间，我坚信自己在他背后看到了某种基督教绘画中用来描画圣徒的光环。
黑田同学转过脸来看着他，态度一如既往的淡漠与冰冷。
「没有，」她说，「我没有什么特别的预定。」
「既然如此的话，」御部同学依然微笑着，「那我们一起去食堂吧。」
圣徒，我想，他是一位真正的圣徒。就算是十二门徒再世，所行之奇迹也不过如此。顷刻之间，我以往对御部同学的厌恶感便荡然无存，如果现在不是在电梯里，我一定会立刻跪在地上，吻他食指与无名指上佩戴的戒指——如果他戴着戒指的话——然后乞求他摸着我的前额，保佑我被其他人当作是一个正常人。
对于其他人而言，御部同学的提议或许只不过是日常生活中最为平凡无奇的一部分；但对于我而言，这简直就是为我铺出了一条通往天国的阶梯。要知道，我初中就读的学校没有食堂，所有学生在中午放学之后都会回到自己家中吃饭——而迄今为止的人生里，我也仅仅只去过一次学校食堂，之后便铩羽而归、永不得还。
那是在高中正式开学的第一天。我原本天真地认为，既然是第一天，总会有一些暂时还没能交到朋友的学生独自一人前往学校食堂就餐。但我错了。这个学校里的人似乎都不知道何为廉耻。仅仅只过去了一个夜晚与一个上午，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便都成功地找到了临时的就餐伙伴。没有哪怕一个人落单。那些呼朋唤友的男男女女向我投来的视线，那种混杂着讥嘲与悲悯的、仿佛穿戴整洁的白人总督从蒸汽机车上望向西贡城郊面色黝黑满身尘土的越南农夫一样的视线，时至今日依然历历在目。自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学校食堂——一次也没有。
但即便如此，我也明白，食堂是学园社交生活中最为核心的一环。哪怕是这样四个沉默寡言的家伙凑在一起，也一定会有足够的、可以彼此交流的话题。从喜欢的食物种类到周末的休闲计划，无论是什么样的话题，在餐桌上都不会显得突兀或是失礼。适当的社交虽然有一定几率带来日后的麻烦，但至少，从目前来看，与这三个人增进友谊并不是一个相当差劲的选择。
「我没有异议。」班长看了我一眼，又把视线转投向了卡莲同学，「我想知道你们两人的意见。」
「我没有意见，」我连忙回答，但旋即意识到了自己表现得有些过分激动，轻轻咳嗽了一声，「毕竟，我们都还没有吃午——」
就在这个瞬间，电梯门再一次突兀地打开了。
我的话就那样悬在了半空之中，再也无法继续下去。
要说为什么的话，是因为一个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人此刻正站在距离电梯门不远的地方，忧心忡忡地来回踱着步。
那是个深亚麻色头发的女孩子，扎着精心打了好几次结的侧马尾。她的样子看上去还是挺可爱的，但也仅此而已；把她丢进人群之中，就像是把一粒盐扔进大海里一样，转瞬之间就会消失不见。虽说评判他人的相貌是一件相当恶毒卑鄙且无意义的事情，但我实在也找不到别的特点来形容她的外表了。
她的名字是风宫舞，与我们就读于同一个班。我对这个女孩子没有什么印象，只是隐约记得，她和卡莲同学似乎关系不错。
见到我们，她停下了脚步，脸颊也瞬间变得通红。
「啊，舞。」御部同学显得有些意外，但依然还是面带微笑地向前走了两步，穿过黑田同学与卡莲同学之间的空隙，站在了最前面，「中午好。是在等我吗？」
直到此时，我才突然记起了风纪委员之前曾对我说过的话。
——舞，或者说风宫同学，因为要去陪男朋友，所以撇下了她一个人回教室自习。
所以，风宫同学的那个男朋友，其实就是御部同学。
我盯着御部同学的背影。这个披着圣人外皮的恶魔。衣冠禽兽。人渣。现充。如果这里是十六世纪的西班牙，我一定会想尽办法把他挂上火刑柱，让这个有女朋友的家伙被活活烧死，而没有资格领受那仁慈的绞刑。
「那、那个，真是抱歉，」风宫同学看了看御部同学，又看了看站在他身后的我们，看上去有些焦虑，「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我完全能理解她的感受。如果我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看到班长、风纪委员和思矫委带着另一个人同时出现，我也一定会觉得那个人的人生走到了尽头，并开始担心起自己的生命安全。
但即便如此，我也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我只好将视线重新投向黑田同学的侧脸，期待她能够说些什么。然而，黑田同学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两个人，沉默得像一头刚刚被猎人打死、挂在架子上准备剥皮的野驴。
「啊，没有，完全没有。其实是这样的，我们都还没吃饭，所以打算一起去食堂。真是抱歉，舞，今天没能陪你一起吃午饭。」
「……所以，」风宫同学的头低了下去，声音也开始变得越来越小，「要一起吃吗？我今天……第一次亲手做了便当，想要和你一起……」
下地狱去吧，我在心中默默喊道，你们两个都是。地狱最深处的火就是为你们这种人预备的。
但御部同学很显然没有意识到我在心中对他的嫉恨。他愧疚地回头看了我们一眼，悄悄地比划了一个请求原谅的手势，然后毫不犹豫地甩下了我们，径直地向着风宫同学走了过去。
「谢谢你等我，舞。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风宫同学看上去相当兴奋地抬起了头，眼神中闪烁着难以掩盖的爱意。很快，她又意识到了我们的存在，于是害羞得重新低下了头，脸涨得通红。
「走吧，」御部同学温柔地笑着，「再不吃的话，好不容易做出来的便当，可就要凉了。」
这都不像是人能说出来的话。完全不符合逻辑。我恨恨地看了他一眼，说不定便当在半个小时前就凉透了，只是你这个一门心思想着怎么哄骗女朋友的蠢货不知道而已。这种安慰人心的胡话有什么意义呢？说到底，你们两个人最后不还是要像被人拔掉了脑袋的苍蝇一样，到处乱撞，找一个能正常工作的微波炉去加热你们那不值钱的午饭。
二人渐行渐远，很快便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空旷的综合实验楼大厅里，如今只剩下了我们三个人。
「……所以，」黑田同学远远地望着二人离去的走廊拐角，「风宫同学和御部同学之间的关系……很亲密。我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们或许是表兄妹。」
而我也没有注意到你的情商居然低到了这个程度。
「他们应该是在交往，黑田同学。」我说。
她平静地看向了我，稍稍皱了一下眉。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就是说，黑田同学，」卡莲同学自模拟战斗结束后第一次声音颤抖着开口了，「那两个人是情侣。」
「情侣。」班长重复了一遍，我注意到她那张几乎毫无表情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某种极为微弱的、动摇的神色，「情侣……是吗？」
我感到后背有些发冷。原先那种尴尬的气氛再次笼罩了我。应该说些什么，我想，说些什么来停止这个可怕的话题。
「我们还去食堂吗，黑田同学？」
班长沉默了数秒，将视线投向了卡莲同学。
「我没有意见。」她面色平静地看着风纪委员，「如果卡莲同学没有意见的话。」
「……我没有意见。」
卡莲同学则如同赌气一般地别开了视线，看上去似乎还在生我之前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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