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语气听上去是如此的不容置疑，与其说那是一个问题，倒不如说那是一个命令。
但尽管如此，我也并不打算给出回答。
就在此时此刻，那种难以忍受的剧痛依然在持续不断地刺激着我的神经末梢。而如果不是因为面前银白色机甲之中的这个女人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帮助我完成我的检讨书，我也不必活生生地遭这么一通罪。
换言之，她那种自以为是的优等生态度让我极为不爽，或者说极为厌烦。这与她是否愿意帮助我写完检讨书无关。实际上，从入学的第一天起，我对黑田雪帆就没有半点好感。在我看来，她与意大利学者伽利略·伽利雷有些相似：伽利略认为，地球围绕着太阳转动；而黑田雪帆似乎认为，地球围绕着黑田雪帆转动。说到底，我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她不过是一个班长、却非要表现得像是个立法的先知一样，试图闯入每一个人的生活，为他们规定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仿佛离了她的指引，这个班里的所有人都要死于不会呼吸似的。这样说或许显得有些夸张，但实际上，更加难以置信的是，在此之前，她真的从自己的休息日里抽出了半天的时间，去教班里那些连洗衣机都没见过的大少爷与大小姐们，该如何在大规模停电的情况下用水、洗衣液和自己的手来洗衣服。她宁可花半天时间去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也不愿意花半个小时来帮助她的同班同学写检讨书。
「我也不明白具体的工作原理，」我说，「不过，黑田同学，从结果上来看，你的机甲被我所生成的场捕获了。」
对方再度陷入了数秒的沉默。
「这不符合逻辑。」她顿了顿，又接着重复了一遍，「这不符合逻辑，浅见同学。在接触到你的机甲之前，我的机载扫描仪没有显示出任何异常读数。」
我已经说过一遍了，我完全不明白这东西的工作原理，而她却依然自顾自地胡乱分析了起来。或许她的理解能力还比不上一只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的鸽子。
「但正如你所说，原理无关紧要。」班长完全无视了我的沉默，自言自语般地接着说了下去，语气依然显得冰冷而平静，「我会尽全力将你击败，然后取得胜利。」
可是击败我并不意味着获胜，我叹了口气，看向了扫描仪。依然没有任何关于卡莲同学的信息。卡莲的机甲一定搭载了某种反侦察设备，我想，既然我的扫描仪无法给出她的位置，那么黑田同学的扫描仪一定也一样。在这种情况下，她却敢自不量力地说出「取得胜利」这种话来，实在是显得有些滑稽。
「计算机。关闭通讯频道，然后将全部剩余能源转移至推进系统。」
黑田同学的声音自通讯频道的另一侧传来。
在我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之时，眼前的草原与丘陵便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脚底湛蓝的苍空、与上方无尽的层积云海。
银白色的骑士，保持着与我紧紧贴合的状态，启动了引擎。在拖曳着额外负重的情况下，毫无先兆地、以接近六马赫的高速，呼啸着冲上了苍穹。
然后，就在这数千米的高空，不间断地加速、骤停、旋转，试图将我的机甲甩开。
「……计算机。将全部剩余能源转移至推进系统。」
她并没能如愿地将我甩开——无论她如何起舞，也无法逃脱束缚，我们的机甲依然紧紧地贴在一起、纹丝不动。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仅仅只有数十秒的高速盘旋，便让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就连半规管也开始有些隐隐作痛。
我完全搞不清楚黑田同学是如何忍受这种眩晕感的，但显而易见的是，她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如果再不阻止她的话，用不了几分钟，我就会因为无法适应这种连续的高速旋转而昏死过去。
「剩余能源转移完毕。请开始操作。」
……如同预料之中的那样，我失败了。
我所操作的这台机甲，就连理论上能够达到的极限速度也无法突破音障。
想要与黑田同学那几可谓之恐怖的高性能引擎相抗衡，无异于蜉蝣撼树。
「计算机。将惯性阻尼器调至最大输出功率。」
「指令无效。惯性阻尼器正在以最大输出功率运作。」
此时此刻，银白色的骑士已经突破了六马赫，以草原上的某座丘陵为中心，在空中沿着螺旋线疯狂地盘旋。仅仅只用了数秒钟的时间，她便带着我绕半径接近一公里的圆弧飞行了一整圈。
你们或许会指责我缺乏忍耐力，甚至没有胆量与黑田同学较量一下究竟是谁会先晕过去。但我想要请你们注意的是，这整件事与忍耐力完全无关。很显然，为了与她那在极短时间之内便能加速到数十马赫的高性能引擎相匹配，她的机甲必然搭载着某种高性能的惯性阻尼器，否则，在机甲开始加速的瞬间，她就会被狠狠地摔在驾驶舱的后壁上、变成一滩肉泥。这种高速旋转对于她而言或许就像是午饭后的散步一样惬意，却几乎能让我把午饭连同着早饭一起呕吐出来。即使是在惯性阻尼器已经以最高功率运作的情况下，人类也很难忍受这种可怕的加速度。
而既然如此，留给我的选择，便也只剩下了一个。
尽管绝非上策，甚至可以说是下策之中的下策，但现如今，我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计算机，有没有可以与卡莲同学建立起联系的方法？」
「肯定（Affirmative）。可以使用公共通讯频道。」
「……我是说，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与卡莲同学通信，却不让其他人知道通信的内容？」
「否定（Negative）。公共通讯频道始终受监管者管理。」
「监管者？你是指莫里斯先生？那无所谓，」我叹了口气，「具体来说，只要不让黑田同学知道谈话内容就可以了。」
「肯定。可以在公共通讯频道中遮断对某一指定方向的信号发送。」
「那就好。听着，计算机，我要你在公共通讯频道之中，向广域发送一条能够成功激怒卡莲同学的信息，但不要让黑田同学知道。」
如今之计，唯有将卡莲同学激怒、借她之手发起攻击，才有可能将黑田同学自空中击坠。
虽然感觉有些对不起她，但话又说回来了，这家伙刚才还莫名其妙地放狠话说要杀了我——就算这件事在之后发展到了我不得不向她道歉的地步，出于对自己放出狠话的歉意，她也没有理由不接受。
「请定义内容。」
「随意。只要能激怒她就可以。」
在这种天旋地转的晕眩感之中，哪怕是以雄辩著称的西塞罗，恐怕也很难在短时间内组织出什么像样的句子来。交给计算机反而是最稳妥的选择。
「指令有效。正在生成。已生成。已发送。」
嗯？
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计算机完全没有像我想象中的那样、将生成的语句交给我审核，而是在我完全不知道内容的情况下、就那样将挑衅发送了出去。
「等等，你发送的是什——」
话音未落，一个令我感到相当熟悉的红色圆点便出现在了探测器的显示屏上。
挑衅成功了。接收到了挑衅的卡莲同学，毫不迟疑地向我所前进的方向射出了另一枚炮弹。
……但是，代价是什么呢？
然而，遗憾的是，此时此刻，我完全没有思考这种事情的余裕。
与先前那两枚连我都能躲开的炮弹不同，这一枚炮弹的速度几乎达到了二十马赫。
就连黑田同学那引以为傲的高性能引擎，也完全没有改变飞行路径以闪躲的可能。
而与此同时，在不改变飞行路径的情况下，以极限功率输出的、我的推进系统，迫使着黑田同学的机甲在空中转过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度。
如此微小的角度变化，对于飞行本身而言，可以说是毫无影响。
但对于目前的境况而言、对于这整个计划而言，便已经足够了。
下一个瞬间，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尖啸，稀薄的大气与黯淡的云层在刹那之间被撕破。突破了二十倍音障的炮弹早已无法用视线捕捉，在尖啸声传递至耳膜之时，我的眼前便只剩下了一片黑暗。
伴随着缓缓落下的黑暗，先前所感受到的那种难以忍受的剧痛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所以疼痛本身也不过是模拟的一部分，我想，或许这个战斗模拟系统使用了某种电信号来不间断地刺激大脑中相对应的神经元。设计这个系统的人应该被枪决，这根本就不能称之为战斗模拟，这简直就是受刑。
大约三秒钟之后，满盈的黑暗如同潮水一般自视野的正中央褪去，露出了全息训练室那丑陋的漆灰色天井。
此时此刻，我正不知所措地仰躺在地上，某种未知的重物压在我的胸口上，让我感到有些难以呼吸。
在我还没能做出反应的时候，胸口上的负重感消失了。
紧接着，出现在我视野之内的，是从我身上缓缓站起来的黑田同学。
似乎完全没有因为压在我身上而感到愧疚，她依然只是那样面无表情地俯视着我，冰冷的视线中甚至感受不到一丝最卑微的怜悯。
「你应该还能站起来，浅见同学。」
说着，她伸出了一只手，似乎是想要拉我起来。
是的，我的确还能站起来。感谢你毫无意义地向我陈述这个事实。我在心中默默地骂了一句，强迫自己露出一个满含感激的微笑，用自己的手撑住地板、站起身来，并没有去拉她的手。
黑田同学没有说什么，只是安静地收回了向我伸出的手，然后转向了站在我左前边不远处的莫里斯先生。
「已经结束了，是吗？」
「啊。是的。比赛已经结束了。」莫里斯先生饶有兴趣地环视着狭小的全息室，看上去显得相当愉快，「胜利者是海蒂爱宁同学。大家辛苦了。」
所以最后的胜者还是卡莲同学。我叹了口气，这并不难预料。对于第一次操作机甲的适格者而言，想要击败一个曾经有过驾机经验的、能够完美地隐匿自己行踪的狙击手，简直就是白日做梦。这样想着，我瞥了卡莲同学一眼。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卡莲同学的反应看上去却完全不像是一个刚刚取得胜利的人。她独自一个人站在那里，低着头，紧紧地咬着似乎已经渗出血来的嘴唇，脸颊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整个人如同触电一般不停地颤抖着。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御部同学正站在她的身边，轻松地笑着，仿佛这一切都跟他没有关系似的——虽说事实上好像也确实没有什么关系。
「哎呀，实在是——该怎么说呢？」英国佬似乎有些意犹未尽地抬起手来，一张淡蓝色的全息图片瞬间出现在了他的指尖之前，图片上映出的是两台机甲的残骸，「你看，海蒂爱宁同学的攻击轻而易举地将黑田同学的机甲从中间撕了开来，然后直接命中了浅见的驾驶舱。实在是令人印象深刻。」
「不过，无论如何，恭喜你，海蒂爱宁同学。你将代表我们班参加下周六举行的外空防御表演赛。」
说着，他又在那张全息图片上随意地点了一下，图片立刻消散在了空气中。
我瞥了一眼风纪委员。她依然站在那里，毫无反应，仿佛完全没听到莫里斯先生的话一般。
「海蒂爱宁同学？」
莫里斯先生又重复了一遍。
直到这时，卡莲同学才仿佛如梦初醒一般，慌乱地抬起头来，看向莫里斯先生。她似乎打算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能组织出语言，只是就那样尴尬地点了点头。
「那么，如果没什么事情的话，」英国佬装作没看到卡莲同学那副奇怪的样子，低头看了看手表，然后再度环视了一圈全息训练室，「你们可以先回去了，我要留在这里做一些维护工作。现在午休还没结束，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尽量以精神饱满的状态听下午的课。」
「但是，莫里斯先生，」我盯着他的鼻子——我不太敢直接看他的眼睛，「我记得您似乎说过，您已经替我们请过了下午的假。」
「而你也可以不去上课，浅见。」他看也没看我，头也不回地向着对面上锁的维护室走去，「不过，一切后果要由你自己承担。」
有那么一瞬间，我真挚地希望他接下来就死于维护室里的设备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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