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结不会到来——至少不是现在。
即使我们曾经输过，并且正在输掉这场战争。
对，这是一场战争。
地平线已被夕阳染成宛如泼溅鲜血的赤色，与宛如海洋的骨白沙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苍白的光团却高悬于头顶，虽然仍是发着光，却宛如死物的眼球般呆滞空洞。
那并非太阳。那是天幕的瞳孔。
连苍天都已然死去，仅余下日渐腐朽崩坏的我们。
但。终结不会到来。
纷乱的沙尘刮擦着面颊，敲打在晦暗沉钝的钢铁覆板上，叮当作响。灰色的垂旌与长衣随着风翻卷起来，头顶帐篷所投下的阴影亦是在不住晃动。
远处的某地升起了红与黑的旗帜，在一片白色的混沌间异常显眼。
向前迈出一步，革质的靴子深深陷入沙中，砂砾从靴口倒灌进去，宛如潮水。别在腰间的剑开始震动，发出宛如虫鸣般的嘶哑声响。它从很久以前就已非纯粹的死物，而是在啜饮了血与魂魄后化为某种畸形的东西，介于生与死之间的东西。手指抚上剑柄，传来宛如死人皮肤般的油腻冰凉。本能般地皱起眉头，向前再度迈出一步，足底传来了滑腻而膨胀的触感。
不消低头便能知道，那是一具尸体。
他被焦黑的盔甲紧紧包裹，却仍保持着死前的最后姿态——仰倒在地，向前尽力伸出手去，像是在乞求着什么，镶嵌在眼眶中的珠体宛如玻璃。
在心中默念着歉意，收回目光，投向被风撕扯着的旗帜的方向。
“瓦沙提洛？”
是熟识的声音，混着噼啪的静电声响。
“嗯。”
“开始了。”
转过身去，略显瘦小的身影映入眼帘。纤细的手指抓着仍在抽搐的禽类，血液在她的脚下汇聚成滩，黑色的眸子平静异常。
“要去洗洗血吗，还是就这样？”
“就这样。”
她的语气平淡至极，与其说是参加一场搏命的恶战，倒不如说是去参加一场晚宴。
我将眼神从她的身上错开，投向在她身后的高塔。
三层高，六边形，朴素无比。
“看起来不太好啊。”
“不会塌。一百年之内都不会塌。”她耸肩，将死去的家禽随意地扔在地上，背过身去，走向那栋建筑，“里面没有人，占卜是这么说的。”
向前几步之后，雕刻着银色花纹的铜制大门映入眼帘。颇有些神庙风格。
伸出手想要触碰，却被她阻挡下来。
“别乱摸。『魔剑使』瓦沙提洛。”
从衣袋中摸出金属的圆饼，将其轻轻按在铜门之上。她打了个眼色示意我后退，接着摸索起刻在门上的繁复凹纹。
“预备应对冲击。”
再度退后两步，身形纤细的少女向着这边跃过来，狠狠撞在被长衣覆盖着的胸甲之上，发出浅短而压抑的悲鸣，随后被迸裂的光与巨响所覆盖压过。
视野在短暂的白亮后逐渐恢复，爆炸将门板扯成烧焦的碎片与融化的金属，在其上凿出一个巨大的孔洞，红热的断面灼烧着空气。
“唔。”
捂着头从怀中起身，她向着门扉走去，我随后跟上。
“头很痛。告诉我里面有什么。”
是狭小的前厅，门扉正对着一座圆形的神龛。供奉着不知名神祇的祭坛已被推翻打碎。白色的墙壁上以灰泥绘着繁复的壁画，像是幼时所见的、『灾厄』之前的神话书。
“嗯。继续前进。”
将她横抱起来，从孔洞中翻入前厅。
遍地都是厮杀的痕迹，子弹与刀刃的伤痕在漩涡般的绘画上留下了痕迹，干涸的鲜血覆盖其上。被炸碎劈裂的尸体充满了门廊，脚下的地板上四处堆积着尸骸，血迹渗入瓷砖间的缝隙。走廊的尽头是漆成象牙白色的木门，在满目的尸体与血迹中干净如新。
“没有任何活着的东西。”她低语。
——并非如此。
“欢迎。卢塔莉娅，瓦沙提洛。”
少女的身体轻微震颤起来，像是受惊的小动物般试图蜷缩起来。
以手抚摸着少女的头发，僵硬纤细的肢体在怀中渐渐舒展。即使如此却仍是不住颤抖，发出低低的悲鸣。
将目光投向走廊尽头，张开双臂、有着瀑布般黑色长发的某人逐渐靠近，漂亮的面庞与笑容映入视野。
“——啊。”
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声音。
身披长袍，裸露在外的手腕与手指异常纤细，布满了宛如蛇群般的黑色纹路。挂着明媚如太阳的笑容，却有着一种压迫的气场，令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
沉睡鞘中的魔剑开始搏动，紧扣的匣机自动弹开，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厅堂中回荡。冷汗沿着手腕淌下，喘息不由自主地粗重起来。
渴望切割。
激荡的火花被送入神经，瞬间迸发的剧痛令眼前一片亮白。身体疾驰出去，以古老的拔刀术姿态对着看似幼小的少女挥出一击。对方向着侧边滑步，剑刃深深嵌进木板，残屑迸溅开来。
痛楚自掌心向着心脏蔓延，身体完全脱离了控制。
低吼着拔出长而宽的剑刃，以超越身体极限的速度向着少女的方向高高跃起，重重砸下。全身像是被马车迎面狠撞了一下般疼痛沉重，骨骼嘶鸣，宛如身体即将被撕裂开来、分崩离析。
沉重的一击令建筑物都摇撼起来，在地板上刻下巨大的蛛网状纹路，将瓷砖轰成迸溅的陶瓷残片。少女低声咒骂着向后退开，躲闪的动作宛如山猫般敏捷。
喉中逸散出凶蛮的咆哮，痛楚愈发剧烈。持剑手臂的血肉宛如活物般在皮肤之下蠕动爬行，迸出骨骼异位的低沉钝响与血肉的湿滑挤压声。
少女在身后站定，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身体扭转过来，剧痛在头颅中炽烈地燃烧。
低吼着劈出一剑，钝重的剑锋深深砸进少女背后的木门。木块在蛮力之下崩散开来，被挖出巨大的孔洞。
“痛楚。”
掺杂着笑意的低语，少女的黑发在余光中摇曳。剑刃被残破的木板所卡住，无法抽出亦无法松手。冰凉的触感抚上面颊，轻轻按压着脖颈与喉咙，少女的吐息溅在耳廓上，混杂着笑意与低语。
“松开手，不然会死哦。”
痛楚。
血肉与钢铁以怪诞无比的姿态结合起来，蔓延的肌肉攀附着钢铁，抽动着喷溅出脓血。
“是吗、做不到吗？”
自指尖到肩部，全都畸变成了搏动着的赤色血肉。森白的骨骼在肌肉上撕开裂口顶刺出来，混杂着软骨移位的粘滑声响。
木板在不断的拉扯之下终于松动，剑从深陷的凹口中被猛地抽出，伴随着迸溅的木屑挥舞成半弧。
少女低声嗤笑，撞进胸口。平衡被突如其来的撞击打破，身体踉跄着跌下去。少女死死压在我的身体上，以与那纤细手臂毫不相称的怪力按住畸变的手臂，俯下头来死死锁住我的眼神。
“想要松开的话便能松开哦。”
这样说着的同时，露出了温和的笑。
宛如太阳。
死去的太阳。
从这个角度能看见宽松长袍下的纤细身体，亦能看见几乎覆盖了那苍白皮肤的、黑蛇般的纹画。
“——。”
唇瓣开合，听不清自己发出了怎样的声音。
少女笑起来，露出复杂的表情。
接着，疼痛于骨髓中骤然崩裂。并非切破或断裂的疼痛，而是要将一截骨头抠挖出去、将灵魂中的某一部分抠挖出去般，难以忍受难以描述的剧痛。
眼前被亮白的光所覆盖，再度收回视野时，少女已经握住了那把剑。
本该是手臂的地方空无一物。
这就是代价啊，这样感叹道。将眼神抛向背过身去的少女，覆盖了持剑手的纹路扭曲缠绕起来，宛如活物。
“离开吧。”真诚的语气。
没有反驳的理由，轻轻颔首。背过身向着残破的门扉走去，斜靠在墙壁上的苍白少女对着我微微颔首。
“走吧。卢塔莉娅。”
没有回应。卢塔莉娅抬起头，空洞双眸与这边的视线正正相对。
惊惧炸裂开来。
少女倏地转身，向着卢塔莉娅甩出那把长刃，随即追随着金属划出的弧线疾驰起来。
然而，太晚了。
卢塔莉娅吐出某个生涩的音节，空气骤然炸裂，少女与剑全都被向着后方抛出去。她疾跑起来，冲过狭窄空旷的走廊，冲向在空中旋转的长剑。有一瞬间我听到她的腿骨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淡红的雾气在她身后弥散。
少女向着她伸出手去，空气扭曲起来，砖石与瓷片构成的暴雨泼向她单薄的躯体。但她仍是跃起，将长剑稳稳接住后向前翻滚，再次发出一个生涩的音节，混杂着鲜血翻滚着涌出的低沉声响。少女被再度炸裂的空气猛地甩出，狠狠砸在白瓷砖上，破片四溅。
卢塔莉娅已经冲过走廊，翻过残破的木门跃入大堂。少女伸手，对着空气做出抓握的动作，绘满花纹的墙壁在一瞬间崩裂开来。
毫不顾虑会让塔身倒塌的后果，少女将整面墙撕成了碎块，白沙从中翻涌而出，宛如潮水。卢塔莉娅的动作停滞了一瞬，随即被那沙海冲倒淹没。
随后，在卷扬的烟尘落下的一刻，从破碎的墙壁间所看到的是端坐于乌木椅子之上、紧闭双目的黑发少女。
“瑟尔尼乌斯？”她撑起身，动作像个老妪般迟缓，“怎么了？”
“别动。”被称作瑟尔尼乌斯的少女向前迈出一步，“有危险——”
抓握着剑的、苍白的手腕从沙海中探出，卢塔莉娅猛地跃起，重剑贯穿胸腔，血花绽放。黑发少女的唇蠕动起来，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吐出的仅是混着血腥气的叹息。
“死。”卢塔莉娅笑起来，单薄的身体在纷落的白色砂砾中分崩离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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