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喝了点茶，冲淡口中的柠檬味之后，随着千鸟同学转入了内庭的静室。那里已经坐着几个人：客座上的常磐先生和一个生面孔，以及主座上的另一个生面孔。客座的中间位置空着，应该是安排给我的吧。
常磐先生见我到来，拍了拍那个空座位示意，然后介绍道：“嘉茂小姐，这就是我们想介绍的客人。他是来自唐土的柳先生，旁边的是作为翻译的池木先生。柳先生来自唐土的一个叫‘云南’的地方，昨天送给你的茶饼，就是他的故乡出产的一种叫‘普洱’的茶种。”
“原来是这样，普洱茶的味道真是醇厚呢。”这是异国的客人，能够在这里见到一次着实是稀罕。虽然在一个多月前，我同样接触了外国人梅丽舍太太，但她和我的语言完全不通，这次面对的是唐土人，我好歹知晓一些汉语。于是，我尽量寻觅着现在的汉语的感觉，向眼前的柳先生道：【您…好…？】
【啊，您好。你也会说中文吗？】
【只懂得……一丁点，还是希望您的翻译来帮助。】
【没事，没事。池木先生也是我的老朋友，这次的事情，听说是由你来解决，是吗？】
“我只能做一些思考问题的工作啦……不过，我想知道，您到底面临了怎样的问题呢？我在收到的普洱茶饼中，发现了一张写着‘废线是什么？’的纸封。您并不像是单纯为了请教这样一个问题才过来的吧。”
“啊，嘉茂小姐，您好，我是池木荣一，是这位唐土的柳先生的朋友，之前在唐土住了二十年，汉语还是有点自信的。这次来担任柳先生和你之间的翻译，他委托你的事情，我也在事前有所了解，现在，柳先生将把自己的基本情况和他想要问你的问题向你做个介绍，我来承担文句的翻译。嘉茂小姐，你也知晓汉语，我翻译中的不当之处，还请你多加指正。当然，在这之前，我想请你向我们的委托人小小表演一下，以获得他的信任。这样吧，嘉茂小姐，你看着我的手，你觉得我过去在唐土是做什么的呢？”
“以我看的话，您的手上有不少被尖锐物体刺伤后留下的点状凹痕，皮肤的粗糙和硬化程度远超您的年龄。再加上您手上的晒斑很不规则，同样也很不自然，这样的痕迹来源于两种工作：一种是从树上摘下果实或叶片的工作，另一种是在海边露天渔场上处理生鱼。您的手上没有鱼腥味和血污浸染的暗红色，反而是茶叶的清气和茶叶氧化的枯黄色。我自然有理由相信，您在年轻时从事茶叶的鉴定与采摘。”
“果然不错。我在唐土二十年，就是从茶叶工人干起，然后开始做茶叶品鉴，现在又来为柳先生做茶叶营销的向导。嘉茂小姐，常磐先生说起你来赞不绝口，说你的思维一定能为我们解决问题。今天冒昧一试，我觉得常磐先生并非妄言，你就是我们想要找的人。接下来，由柳先生来告诉你他所要诉说的烦恼，我在一旁翻译补充，可以吗？”
“那就劳烦柳先生了。”
【好的。我的名字是柳之安，原先在唐土的云南做普洱茶的生意，现在专门来做唐土和这里两国之间跨国卖茶叶的生意。我的生意伙伴池木先生是这一带的人，所以他将我也安排在了这里。说起这一带出产的好茶叶，就该数下妻那里的茶农自种的茶了。常磐先生，你是这一带的行家，我们说得没错吧？】
“是的。”常磐先生道。“要说茨城的产茶地带，那就是得数下妻市周围的那一块了。那里种茶历史也久，地形也合适，现在依然有不少茶农在那里种植。每到合适的季节，我们也会派人去那里做大规模的收购。”
【没错。下妻，尤其是白水湖周围的丘陵，那是这里最适合茶叶种植的丘陵。我的家也设置在那里，但现在，这就是成为我烦恼的原因：我在那里就地组织茶叶的收购后，原本是通过那里设有的一条铁路线，将大量的茶叶运送到丘陵地带外面的加工厂。可是，近来我却收到了通知，说是“这条线路即将‘废线’。”我问了池木先生，得知了“废线”就是至少不再会有列车在这条铁路上开行了。这对我的影响实在是太致命了。没有列车，我将茶叶运出丘陵的成本开销就要大增一笔，我现在很麻烦，不知道要怎么办。】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作为个人也无能为力啊，柳先生。我们作为个人，是无法阻止市政部门作出的决定的。但是，市政部门也有我们反馈意见的窗口，只要这个地带的人们共同向管理这段铁路的部门请愿，把‘希望保留铁路’的诉求和理由说清楚的话，市政部门应该是会给予答复的。”
【请愿的办法我也从池木先生那里听说了，我虽然想做，但是我语言不通，没法和住在本地的茶农们表达清楚意思。本地的茶农们心也不齐，而且他们和我的诉求不在一个方向上，他们自己不需要把大量的茶叶带出丘陵，对铁路的依赖跟我不一样，我没法说服他们。我把这个烦恼和周围有往来的人说起的时候，千鸟家的人们就向我推荐了你，说把这件事拜托给你就会有办法的。】
【那么，‘废线是什么？’的纸封是谁的主意？】我有些好气兼好笑，这一家好揽事的人们居然把他们生意伙伴的麻烦也推到了我身上。于是，我不由得借着千鸟家没有人懂汉语的机会，用汉语向柳先生问出了最让我好笑的问题。
【是常磐先生的主意，他说，以我们的礼节，她收到你的礼物，第二天是必然会来的。你只要问她一些最基本的问题，引起她的注意就好。】
虽然我和柳先生在用汉语问答，但一旁的池木先生还是忠实地将我们的对话翻成了日文。得知自己的算盘被“拖后腿的队友”出卖得一干二净的常磐先生，迎着我望过去的眼神，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匆忙别了过去。
但是，我在静室里虽然得势，门外却还有一道眼神看向了我。那是刚利用术业专精的优势战胜了我的千鸟夏实同学。她的手指在自己的手机屏幕上飞舞着，我的手机很快就收到了一条短信：不能食言哦。
在形势之下应承下来的我只好重整精神，向柳先生问道：“如果要完成足以让当地重视的请愿，需要多少人数的联署呢？换言之，我这个任务要说动多少人呢？”
“看这幅地图吧。”池木先生说着，在桌上摊开了一幅有些古旧痕迹的地图，然后用手在地图上点画。“这一带就是柳先生做茶叶生意的范围，如你所见，都是忽高忽低的丘陵，交通很不便。住在这里的人家因此也不是很多，大约二三十户的模样，这一点，柳先生长年在这一带收茶叶可以确信。要说请愿的话，咱们一般的做法是，收集半数以上的联署就能引起市政的注意，而我们也不需要一家家地去收集。这里的人际关系复杂交错，我们只需要说服几个当地能说得上话的家庭加入我们，他们就可以带动足够多的人在请愿书上联署。”
“这样一想工作是可以轻松很多呢。那么问题的关键还是，我们在接下来具体需要说服多少人呢？”
“这可就难了，我们也不明白他们具体的人际关系，谁的话分量重，谁的又没分量。”
“那么，从经济方面来推断怎么样呢？丘陵地带的茶树田是此一块彼一块，但各家各户的住宅是聚居在一起的吧？一方面，看哪一家的住宅大，那么这一家说话底气就足，又或者柳先生收购茶叶时，哪一家收购得多，这样来判断，不就能对‘谁家有实力’有个初步的判断了吗？”
“原来如此！”池木先生似乎茅塞顿开，立刻用汉语将我方才的话翻译给了柳先生。然后，他们飞快地用汉语商议着，料来是在盘点之前的记忆吧。起先，他们眉飞色舞，气氛很是热烈，让一旁的我和常磐先生都认为此事很快便能有眉目。然而，他们的话语节奏却不断地放慢，神色也越来越紧张。我细听他们的对话，言辞中不时有【对不上号】、【不对劲】这些表示情况异常的词语出现，让我感觉，问题并不简单。
“嘉茂小姐，你的思路的确很有启发，但是我和柳先生方才盘算了一下，我们觉得情况有些不对劲。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玄机，还是得请你参详参详。”
“是怎样的情况呢？”
“概括来讲，就是‘对不上号’的问题。具体说吧，柳先生收购茶叶的几个大户，他们的住宅在所有人中算不得大；反过来，在所有人中房子做得很大的几户人家，他们卖给柳先生的茶叶反而又比较少。这里除了种茶叶没有别的营生，所以我们才觉得很奇怪。”
“会不会是其他收购茶叶的商人也在这里展开竞争，种茶叶的大户人家往每个经销商手里都卖一些出去，所以在柳先生这具体的经销商看来，收到的茶叶量反而低了吧。”
【不会。经销商之间的行情里，也是有‘地盘’这个概念的。】柳先生插话进来。【各个地块都有他们固定的销路，相互之间是不允许到对方的核心片区去挖墙脚的。池木先生把我安排在这里，也是由于这里历来就是属于我们这一个圈子的地盘，池木先生等于是把这里的经销交给我这个‘自己人’来打理。总而言之，我们不会去抢别人的生意，别人也有不会来抢我们门路的自觉。更何况我就住在这座丘陵里，收茶叶的大车子要进来我总能知道，外人那是自讨没趣的。】
“也就是说，这里是柳先生对掌控有极高自信的地带，生茶叶不可能卖到其他经销商的手里吧？”
【那是自然。】
“既然是这样的话，柳先生要收购这里所有的茶叶，在运出之前势必要储存吧。这里是丘陵地带，大面积的储藏空间要怎么解决呢？”
【这倒是很简单，各个村民都在自己的山头修了地窖，摘下来、初步晾晒后的半成品茶就装在大袋子中放在地窖里。等到收购的时候，村民用板车或小农机拖着茶叶到大路上，我们再称重、抽验后付收购款。】
“这倒是很完备的收购流程呢。这么一想的话，每户农家其实有很大的茶田吧？”
【那当然。一株茶树一年产茶也不过几到十几千克，我们收购的量可是按吨计数的。白水湖周围一带全是大大小小的丘陵，而丘陵上漫山遍野的都是茶树。】
“这么一想，他们人数少、种植量却大，说明茶农的条件很不错。如此一来，柳先生所说的情况或许就有解释了吧。”
每户人家都有储存茶叶的大空间，也有各种将茶叶从丘陵山道上运下来的法子，这样一想，茶农的生活条件其实很不错吧。其中的几户已经有能够独立运茶的农机，按理说就是小卡车一类的工具了。这样的工具既然能把茶叶从丘陵中运到大路上，也不用说从大路上再运到城市里，找到更多的经销商卖掉自己的茶叶了。
“有句俗话说，鸡蛋不要放在一个篮子里。现在的农家都有一定的条件，机械化的耕作和种植已经比较普及。受限于地形，茶叶不得不种植在交通困难的丘陵地带，可茶农的思维却不至于也限死在这样的条框里。他们或许早已有了‘如果把茶叶卖给其他经销商会怎样’的想法，在自己有了‘把茶叶送出去’的条件之后，也不再会依赖于山里唯一的收购商柳先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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