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出土井晚翠《天地有情·馬前の夢》：生れし里は波のいづこ
なれし都は雲の幾重）
《北茨城风土录》这本书中介绍：夜祭町原本是更为险峻的山地，在地质变革中成为了坡地，又因为人为加高下坡的山地而将夜祭町一带围成一个盆地。加高山脉到改变地形的高度，这是非常需要人力物力的。光靠夜祭町里的人口，我觉得势必不能完成这种愚公移山般的壮举。说到“必须的大量外来劳力”，我也觉得，只能从依然留在夜祭町的唯一外人聚集地——夜祭神社去寻找端倪。说起来，从种种信息推断，夜祭神社的建立当是在战前不久，这时正是劳动力能够大量被征发的时代。借由这个推断，我向折居同学再次探问：
“夜祭神社有没有什么大力量的背景呢，比如财阀、军队一类的？另外，当时建立夜祭神社的契机是什么？”
“据长辈说，夜祭神社的第一批入住者似乎很有钱。建立夜祭神社的那一阵子，虽然没见到他们有什么挥金如土的事情，但建起一栋这样大的建筑，运大木料、各种建材的卡车有一阵子络绎不绝，显然是要花费很多钱的吧。”
“既然这是一项如此花钱的工作，为什么要选址在夜祭町呢？交通闭塞的环境，只能徒然增加运输成本吧。所以我很想知道，夜祭神社到底是在怎样的契机下建立起来的。”
“这个好像我们家也知道一点端倪。嘉茂同学，你看过这样一种雕塑吗？就是有三只猴子坐在一起，一只手捂双眼，一只手捂耳朵，一只手捂嘴巴，有的地方还有第四只猴子，把手压在身体下面的。我好像在不少地方都看过这样的雕塑来着。”
“这些猴子的形象是来源于日光东照宫门楣上的一组木刻，而具体的动作则是源自唐土的古籍《论语》。孔子曾经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日光东照宫门楣上的猴子便是取意于前三句，并且不少地方也沿用了东照宫的模式。但孔子的原话的确是有四句，所以也有的地方为了完整还原孔子的话，便加上了第四只表示‘非礼勿动’的猴子。”
在这背后，还有更深的宗教传说在内：之所以使用猴子的形象演绎孔子的话，是因为道教的“守庚申”传说：每至干支的庚申日，人脑中的三尸虫会乘宿主熟睡时，将这六十日来该人的恶行报告给上天，上天则因此而削夺该人的阳寿。于是乎，投机取巧的人们便在这一天做出“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动作，以让三尸虫无可知晓。因为“申”在十二地支序列中对应的便是猴，猴在生肖中的肢体构造又与人最为近似，所以便选取了这个形象。
“我知道的宗教上的故事就是这些了。那么折居同学，三猴雕刻与夜祭神社的建立有什么关系呢？”
“在夜祭神社建起来之前，我不是也说过吗？当时有一些因为流亡不得不钻进这种偏僻乡里的外乡人，他们当时没有生计，居无定所，每天便低着头，闷坐在夜祭町中心的空地，也算是市民广场的地方，在那里等着农忙的村里人雇他们打零工。嘉茂同学，从远处看，这些三五成群、低着头、手搭在膝盖上闷座的一排人，像不像三猴雕刻？”
“这么一说的确很像啊。要是他们的手部动作区别再大一些，那就真是惟妙惟肖了。”
“是啊。他们的这副情状，被一个家境比较好的外乡人看在眼里。有的外乡人难以守住祖业，比如将家藏珍宝埋在榕树下，又被嘉茂同学找出了端倪的那个纨绔子弟。当然，也有成功的迁入者，他们的生活就要比一般人好了。当时，就连村长家都比不上这些会营生的外来者呢。就说这个人吧，他就是后来夜祭神社的第一任神主。他看到当年和自己一样声名煊赫的家族遗子落到这步田地，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这里正好也没有神社，于是他便建起了夜祭神社作为供给来到这里的外乡人的地点。这或许也是神社只收外乡人来延续管理的缘由吧。”
“这样一说，这位初代神主的确是相当伟大呢。不过折居同学，你这样一说的话，我就又要有疑问了。如果是出于这种目的来兴建设施，‘功能性’的初衷就该大于‘宗教性’吧。你我都清楚，神社是宗教性为主的设施，给神职人员居住的偏殿等等都属于配套建筑。那么，既然是出于‘为同是天涯沦落人提供居所和安身’，公寓、农庄等建筑形式明显更适合，为何这位神主偏偏选择的是神社呢？并且，从你之前介绍给我的一些故事中，我感觉到神社在建立后的几十年来，一直在进行从本地收集信仰的活动，现在这也似乎可以得出答案，这座外来人的神社是以此在本地人中赢得认同和归属感。”
折居同学曾经向我讲述了一系列这座偏僻盆地里村镇的故事，夜祭神社的人们不惜动用各种诡计来伪造“神迹”骗取信仰，却一直显得与人无害，我起先便隐隐觉得，他们另有目的。现在，把他们的动机和“外人”这个身份联系起来，便得出了一个答案：他们借着信仰来掩盖“本土”和“外乡”的鸿沟。
“为什么是神社而不是其他的，这我就想不明白了。不过，有可能是这第一位神主，是一个很虔诚的神道教信仰者吧？”
“但是，刚才的故事从一个侧面推翻了这个猜测吧。”
“刚才的什么故事？”
“三猴雕像的故事啊。它们出自唐土的《论语》，《论语》是儒家经典；它们源自‘守庚申’的习俗，这又是道教的传说；这个形象最早被用在东照宫的门楣，东照宫是把人封神，并且提出、议定这个封号的是南光坊天海这个和尚，东照大权现的‘权现’也是佛教用语。折居同学你说，因为神主看到了流浪的待雇外乡人，心中想到了这个故事，方才有了恻隐之心，发愿建了神社，在这个故事里，我们看到了多种宗教的影子，却唯独没有神道教。这样说来，我可不太相信他是一位神道教的笃信者啊。”
“我的思维可不及嘉茂同学，只想得到这样的可能，嘉茂同学心中又有什么头绪呢？”
“这一块我也没有眉目，不过我还有另外一部分的事情想问。我在家里的风土书籍上看到这样一条信息：在夜祭神社建立的那一阵子，或者建立的不久前，这里似乎实行过大规模的地形改造工程。那时，在夜祭町居住的人异乎寻常的多吧？我想求证一下，在夜祭町里，有没有大规模的居住的痕迹，尤其是凭借夜祭町自然的人口迁移无法解释的那种？”
“这都被你打探出来了啊，嘉茂同学。明明我在这一块上什么都没说来着……”电话那头的折居同学叹了口气。“如果不是非常熟悉这座山的人恐怕都不会知道，夜祭町的南部，有着不少简易长屋的痕迹。虽然我们知道这回事，但是，折居家此前居住在市北边，我的曾祖父也没在南边做过事。所以一直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嘉茂同学你这一说，他们的身份倒是还真解明了，难道他们就是当时筑高山体的劳动力们吗？”
“恐怕，他们只是很少的一部分吧。使用七八十年前的机械设备，筑高若干座山，需要动用的劳力可想而知。说不定更大数量的劳力并没有住在夜祭町，而是在它的外围居住。这样做的目的，恐怕是将这里当做一个战时避免轰炸的掩体村落吧。”
“可是，这些人和嘉茂同学你在思索的，夜祭神社的建立契机有什么联系呢？”
“外面的贵胄子弟逃入夜祭町的时候，加高山体的工作也在秘密进行。这些人里便有难以为生的没落者，折居同学不也说了，他们常像三猴雕塑那样坐在村中心等工作吗？把这里改造成掩体村肯定是军方出力，他们可不反对添上这么一批廉价的劳力。这样一来，这些从前没吃过苦的人参与了这项大工程，最后的结果会是怎样的呢？”
“累个半死之类的？”
“或许有这样的人存在吧。不过这样的人势必不会在之后继续回到村中心闷座，让第一任神社神主看到了。我想说的，是在这种作业环境下，身体素质比较差的这一批人患上了若干职业病，比如……尘肺病。这样一些病状表现在人的外部，自然会让一个人看起来面黄肌瘦的吧。我想，这位神主能够动恻隐之心，恐怕还是从这些人身上看到了某种大规模的病状，并且当时难以治愈。建立神社终归是一个幌子，它真正的功用是疗养地。”
夜祭町直到现在都未被开发，在那位旅行家兼民俗研究者的眼中，这里便是一块远胜白川乡合掌木屋的宝地。同样地，对于病患的疗养来说，这里气候适宜，又没有工业污染，出于长远考虑，这里也有盆地地形阻碍周围日后的工业化侵蚀。依照区位因素来看，这里算是极好的一处疗养地择址了。
如果志贺神社是伪托神社的疗养地的话，所疗养的病症是什么？把之前所知道的一切重新做个解释的话，只接纳外人，说明是要隔绝病人与本地人，说明这种病有传染风险。尘肺病不会传染，所以定然是另外一种病症了。有什么除了尘肺病，会是这些劳动者们在当时的环境下普遍患上的呢？
“折居同学，有没有对当时人外貌、体格等等表征的印象呢？如果有珍贵的老照片，能够让我亲眼看到这些人的体貌，或许，我能够看出他们到底得了什么病。”
“他们来去匆匆，根本没有留下什么照片啊。”
“但是神社终归是留在这里的吧？他们在之后不也收留了许多留在这里的人吗？在这些人身上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呢？你的伯祖父跟神社关系很熟，他有没有提起过，神社里的人有什么比较有别于常人的特征呢……”
后面半句我本想说出口的话，硬生生被我塞了回去。我想说的是，“你的伯祖母，不就是神社里的人吗？”但这样一说，似乎就是我先入为主地觉得“折居同学的祖母是个有病在身的人”。这样便对折居同学太不敬了。好在折居同学也没有意识到这一层，倒是很快地说出了我本想问出的话：
“对啊！伯祖母就曾经是神社里的巫女啊，她的照片肯定是有的。你等一等……”
很快，一张手机翻拍的照片便传到了我的手机上。果然，我的猜测是没错的……当时认为是陈芝麻烂谷子的断烂朝报，却在现在派上了用场。
“折居同学，你的伯祖母在住进你家的这段日子里，是不是有过经常咳嗽、气喘的症状？”
“嘉茂同学你怎么知道？”
“这里在战后方才消灭了血吸虫病，而你的伯祖母，不巧，便是这种伤及肺叶的病症的携带者。而整个夜祭神社，恐怕，所有的人都患有这种病。”
血吸虫病，在人群密集、卫生条件差、有自然浅水水域的地方容易爆发。正在实施加高山体工程的夜祭町南部，恰巧就满足这种种条件。这种寄生虫容易钻入并啃食人的肺叶，又或是寄生在肠道上吸取人的营养，导致人在外表上显得羸弱，又时常伴随咳嗽、气喘的症状。严重时，这种病甚而会降低人体的免疫力，诱发其他症状而危及生命。工地上男多女少，这或许便是夜祭神社一直以来也是男多女少的原因。
“夜祭神社始终保持着这个秘密，恐怕，他们也知道，这种危险的病症传出去，对本地人的影响是相当恶劣的吧。”
然而，这纵然解释了夜祭神社兴建和初期的存在缘由，却无法解释它将这个秘密持续数十年的原因。血吸虫病虽然在上世纪中期盛行，但现在卫生条件已经改善，人也有生老病死，现在的夜祭神社依然摒绝本地人，为的又是隐瞒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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