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
他们在心里头问，但却没法回答。只有打着颤儿的哭泣声，贴着男孩儿胸膛，紧紧拽着他的衣襟。夜风呼呼呼拍打在脸颊上，身子里却在热腾腾地流汗。男人们伏在马上跑着，过不了一会儿，便远远见到那浓雾，在地上翻腾，仿佛深海里蛰伏着的什么怪物，将自己的触须慢腾腾舒展开来，打着摆子。
牛仔还没来得及拉缰，那老马便自个儿放慢下步伐来，最终，扬起蹄子，高高尖叫了一声，便顿下脚步，一动也不愿意动了。只是晃动着瘦长的脸庞，从鼻腔里哼哼哼喷着气，围着短短的圈子打着转儿。那红雾渐渐蔓延上来，轻轻抚上马的小腿。那畜生便猛地跳跃起来，逃跑似的，蹦跶了好几步，退得远远的去。
他妈的……
蒙克咬着牙，磨出一句谩骂。却只是茫然地攥着缰绳，举在胸口上，要拽起来不是，要抖下去也不是。湛蓝的眸子细细眯着，他不安地伸直了腰杆，向那浓雾后头张望……潺潺的流水声就在不远处，隐约能见到那镇子头前的桥……但更里边却怎么也看不到了。而且，除了视线被这猩红的浓雾遮挡得严严实实外，更让人不安的是这周围没有发出一丝儿声音来。就好像他们被浸入了一团湿了水的棉花里，空气黏稠地涌入上来，一点点压得人胸膛闷到喘不上气来。牛仔使劲儿地深深抽了口气，翻身从马背上跳下。
“没用的畜生，”蒙克强装作满不在乎的模样，撇了撇嘴，“只能走进去看看了。”
“哎，等等我！”免便急忙将怀里的圣女搂起来。但那姑娘却不知道中了什么魔，她的身子只被浅浅晃了晃，便忽然大声哭闹起来。小小的胳膊使劲儿挥舞着，在男孩儿的肩膀上用力捶打，又紧紧拽着他的衣角，向怀里拽进去。摇晃得他险些从马背上摔落下来，仿佛正像那匹老迈的马儿一样，彻底地抗拒往那雾里走，还要拦着免不让他下去哩。
“不要闹啦！”男孩儿不高兴地喊叫起来，死死按着女孩儿的肩膀，在马鞍上挪着屁股。却在就要跳下来的当口，半空中有什么东西直直往他脑袋上砸过来。免抖了个激灵，伸手将它接住，枪带便在他高举起的胳膊顶上打着摆子，那柄明晃晃地铁器就在男孩儿眸子前头闪着光。他瞪大了眼睛，向这枪被抛来的方向落下目光去。
蒙克的半只脚已经踏进了那雾里，英俊的脸孔铁青，上头细细渗出汗水来。男人保持着将枪带掷出去的姿势，慢慢将微微颤抖着的指头攥紧。牙齿紧紧咬着，因为太过用力，导致嘴唇儿白白的没有了一点儿血色。许久，他忽然笑起来，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伸出一根指头来，拦在男孩儿满脸的惊讶前晃晃。
“看好你的小女孩儿，在这里等着。”
“但是……”免着了急，搂着圣女的大腿，将她整个捧起来，挨着她抡起的拳头，一把跳下来，急忙往男人身旁赶，“我不能。”
“嗨，你可听我一句话吧，这里太……”
“难道我需要你保护吗！？”东方人大声叫起来，那清澈的湖泊底下闪烁起一阵明晃晃的焦急。死死盯着蒙克那对湛蓝的眸子，“镇子里出事儿了，我要和你一起进去！”
“但你不仅要保护自己呀！”男人也叫嚷起来，两手摊开，一把搂在男孩儿肩膀上，使劲儿晃了晃。但当他迎上男孩儿的眸子的时候，那份焦急便逐渐地失去了，只是慢慢又拧巴在一块儿，崛起嘴唇来轻轻抖了抖。
“我会保护好她的。”男孩儿用力地回答。
“嗯……当然了。”蒙克终于将手松开，举在肩膀前摇了摇头，“你确实能做得到。”
“枪你还是留着吧，”牛仔拍了拍自己的大衣，从底下传来一阵叮叮哐哐的响声，“留点神，这一次好像架势很大。”
“还有，”他又伸起食指来，贴在嘴唇上敲了敲，“我们不是来找架打的，进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儿，如果有什么危险，能救几个人就救几个人出来，好吧？”
“嗯！”免紧张地抿了抿嘴唇，使劲儿点点头。
“那么，跟紧我！”迅速地做了一组呼吸，蒙克冲免招招手。两人便小心翼翼地向那浓雾迈开步子。猩红在他们面前舒展开，非但没有拒绝他们，反而一点点让开路子。于是，男人和男孩儿慢腾腾向里头走，红雾的触须轻轻包裹上来，慢腾腾在他们脚脖子下抚弄着。
“噫——！”圣女发出了如受了惊的幼兽般，细小的尖叫，挣扎着从男孩儿怀里跳下来。紧紧拽着他的胳膊，使劲儿在泥土上蹬起脚跟，想要将他向外头拉拽。免被忽然这么扯了一下，脚底下不小心便失去了平衡，他叫嚷起来，挥舞着胳膊想保持平衡，但终究没有站住，搂着女孩儿一并栽倒下去。
身子下传来软绵绵的触感，免用胳膊肘撑着地面，避免自己压在圣女身上。手肘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但那感觉却一下子便消失了去，就好像只是在黑暗里迸发起了一根点燃的火柴。四周围的空气都软绵绵地包裹上来，仿如就要这么撕开他的伤口，灌进血肉里头去。眼前忽地模糊了一阵，地面开始搅动，不一会儿，便化成了一阵扭曲的猩红。
“呀！”
但很快，脸颊上贴上来冰凉凉的触感。那迷糊的温暖感觉便一下子散尽去。男孩儿猛地打了个抖，用力摇晃着脑袋。当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便见到圣女那张沾满了泪花儿的脸，正紧紧贴在自己的颊子上，“吚吚呜呜”地哭着。
免轻轻拍打着女孩儿的背，浅浅摇晃着她，用鼻腔低低哼着小曲儿哄她。直到那哭声渐渐熄灭下去，最后变作一阵模糊的呜咽。他这才终于扬起视线来，想要寻找蒙克的身影。
但周围的雾变得太浓了，几乎连稍远些的轮廓都已看不清楚。只是一片茫茫然的红，仿佛正有大量的鲜血从土地里渗透出来，化作气体，在半空中飘洒。似乎稍稍漏进了些到嘴巴里去，舌头上粘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苦涩。好像要顺着舌根流淌进咽喉，渗透进血液里一样。
男孩儿便扯起脖子向浓雾底下喊了两声，但只听到声音从嘴唇下飞出去，软绵绵砸进浓雾里，一下子便消失了。
没有人回应。
也没有声响。
浓雾的后头是另一片浓雾，终究，什么也没有。于是，男孩儿便搂着怀里的姑娘站起身子。一边安慰她，一边垂下手去，摸起挂在腰间的刀柄。他咽了口唾沫，长长的耳朵紧张地高高竖起来。
向前跨起一步。
第一次的，那浓雾底下传来了回应。男孩儿便瞪大了眼睛向那声音望过去，雾似乎不知不觉间变淡了许多，在那底下是镇子头前的拱桥。声音就是从后头传出来的，闷闷的响着，一点一点拽着步子，发出沙沙沙地拖拽声。
“喂，蒙克，你在吗！？”男孩儿紧张起来，向声音那头又喊了一声。随着他的叫嚷，那声音便立刻消失了。免疑惑地皱起眉头，将怀里的女孩儿搂得更紧了些，小小的身子弓起来，小心翼翼地向桥上挪去步子。
老旧的木头在靴子下“嘎吱嘎吱”响着。
一个影子渐渐浮现在雾那头。是一个低矮的身子，像是正拽着栏杆，蹲伏在桥边上。那影子看上去似乎挺高，但是因为正蜷曲成一团，所以不好说它的大小。只是那身子好像在一点点地蠕动，又细细打着抖，时不时摇晃一下，却只是埋头于脚边的什么东西。一副对正慢慢向自己靠近过来的男孩儿毫无兴趣的模样。
“那个……”免便小心地向它靠过去，低声搭话。接着，随着脚跟儿在一块有些松动的木板上踏了一脚，发出了“咔哒”的闷响来，那影子的摇晃一下子便刹住了。
脊背上爬窜起一阵骇人的恶寒。
男孩儿眼睁睁看着那个影子慢腾腾地支起身子，摇摇晃晃地，高高抬起来。他摇晃着，枯瘦的两只手就这么垂在边上，短短摇晃着。接着，僵硬地转过身来，仿佛像一只硕大的肉虫，在黏稠的液体里挣扎着打着滚。
一张乱糟糟的老迈脸孔转过来，虽然隔着雾，但男孩儿还是和他那对了无生气的眸子对上了目光。苍白的脸孔上满满染上猩红，那藏在杂草般胡须下的嘴儿慢慢扯起来。
成了副怪异的笑。
咔哒
老头儿捏着的什么东西，从手心里掉落下来，在桥上敲打着，“咯啦咯啦”滚落在男孩儿脚边，轻轻打着圈子。
一小截人类的脊梁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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