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炎热得令人恨不得能溺死在溪流里的夏天。这只兔子短短的毛发，湿哒哒黏做一块一块，热乎乎贴在他紧绷的皮肤上。
好热呀！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拽着自个儿的衣襟用力扇乎起来，便见到白茫茫的蒸汽，从自个儿的胸膛里一道一道扑腾起来。整个人就像是被关进了蒸笼里的包子，身体里的水分正呼呼呼从皮肤底下往外头窜儿呢！
“好热呀！”他终于忍不住，就这么大声的抱怨了出来。
很快就被身边人狠狠瞪了。一位犀牛坐在旁边，不高兴地甩动着他小小的耳朵。他的角磨得锃亮，白糊糊地反射着太阳的光，隐约能见着一些陶瓷的光泽。他硕大的脑袋慢悠悠转过来，高高的角上隐隐约约地将兔子那瘦瘦小小的身体，映成一道歪歪曲曲的影子。
“嘘！”犀牛垂下厚厚的嘴唇，埋下身子来，在兔子脸前晃了晃手，“小点声！武士精神在忍，你难道忘了吗？”
“武士精神可不在忍，”兔子望着他，挑了挑眉头，慢慢耸了耸肩。长长的耳朵在小小的脑袋顶上打了个结，像是两条辫子一样垂在背后头，这会儿正微微打着抽子。兔子还想要说些什么，便刹住了话头。他和犀牛一块儿将脑袋举起来，正就在这时候，从台子前头传来一声锣响。
“藤原老爷来了！”有人喊了一声，又似乎没有。站在台子下的人便都齐刷刷地跪下地上去。场子上没有搭棚，也没有飘荡的柳叶条儿，只有太阳直挺挺往下晒着。铺在脚底下的碎石子儿被烤得发烫，像一块烧得红彤彤的铁板。这群五大三粗的男人们一个个像小鸡仔儿一样，老老实实蜷缩起身子。虽然烫得生疼，却没有一个人敢挪动一下，哪怕这场子上空，已经开始飘起生肉被烤糊了的臭味了。
接着，那位藤原老爷便出来了。闷闷的脚步踏在台子厚厚的木板上，咚咚咚在响。虽然垂着视线看不到他，但听起来这位大人不论在哪方面来说，都是挺“伟大”的。兔子的三瓣嘴儿藏在衣襟边上，轻轻笑起来，但腰上立刻便被那头爱管闲事的犀牛狠狠捅了一下。
他们听到那位大人沉沉坐下的声音，然后又是一声锣响。便听到藤原大人用力地从胸膛里挤出一声咳嗽。又有人嚷了句，“可以起来了！”跪倒在场地下的这群男人们，便挂着迷迷糊糊地神情，慢腾腾爬起身子来。
兔子一边站起来，一边拽着衣袖，用力摩擦着自己被炙烤得有些发麻的手心儿。黑溜溜的眼睛提起来，往台子顶上瞟过去。那位大人就坐在台子最里头，躲在房檐儿的阴影底下，身边站着一大堆人，有撑着伞的（但是太阳根本照不到那儿），有拿着扇子的。还有个瘦得仿佛就要枯死的老狐猴，颤颤巍巍在边上坐着，紧闭着眼睛，一心一意搅合着手底下的茶。
“嘿，你看。”兔子用手肘捅了捅犀牛的下肋……他可没忘刚刚跪着的时候腰上挨的那一下，故意用了点儿力道……那个硕大的身躯差点儿跳起来。一把捂着嘴，闷闷叫出声来。
比铃铛还大的眼睛直直瞪过来。兔子装作一副无辜的模样，向四下里张望了一阵，冲着他笑笑，耸了耸肩。他满意的见着那犀牛细长的脸颊因为愤怒憋得通红，却一副莫可奈何的模样，从鼻孔里“哼哼”喷出一口空气。
最后他还是抽了抽鼻子，摇晃着那根漂亮的角，随着兔子的眼神儿望过去。首先见到的是那位藤原大人……藤原大人长着一副和他们所有人都有些不一样的脸孔。传说，这模样正是创造天地的白龙爱用的脸孔。只有继承了白龙大神血脉的人，才配拥有这样一副样貌。唯一还保留在那张脸孔上的人类的特征，只剩下在那大大瞪着的眼眶子底下，炯炯有神的，蛇的立瞳……正巧这时候，藤原大人的目光刚刚垂到这儿来，和犀牛的眼神短暂地接在了一块儿。吓得他立马将脑袋整个缩下去。
那位大人用力地清了清嗓子，原本乱糟糟的校场立马便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了。只见他慢腾腾站起身子，那副高大的身躯压得地板“嘎吱嘎吱”的哀嚎。藤原大人板着那张高贵的脸孔，扫视了站在下头的男人们一圈，沉沉点了点头。
“各位，”他终于说话了，露出一副懒洋洋的笑容来，“我不太喜欢说客套话，所以我就直说了吧。”
那位大人的声音意外的有点普通，语调里没带有大人物应当有的那种气势……或许是这种气势都被匀到了他巨大的身躯，和那宛如将山峦移动般的举手投足上去了……粗壮的胳膊在半空里横着扫过，带着闷闷的风响。藤原大人把坐在身后的两人介绍给他们。
“这位是我的长子，他正由那位柳生教导着剑术。”被指到的年轻人长着和藤原大名一样的脸孔，一样澄黄的蛇瞳。这时候正挂着淡淡的笑容。他慢慢将两手叠在膝盖前头，浅浅向着那些杵在校场里仰着脖子的男人们行了一个礼。
“而这个是我的次子。”大名的指间儿从青年人身上划去，在半空里慢慢打了个摆子，落在坐在边上的孩子身上。
“哦，兔子你看。”犀牛眯起了眼睛，望着那个小小的孩子，拖着下巴坏笑起来。高高扬起胳膊，重重往身旁那个小小的身子捅下去。
却被对方轻松地接进手心里，轻轻向边上一拨，“你动作太大了。”兔子嘻嘻笑起来，扬起脖子来晃了晃他长长的耳朵。圆溜溜的眼睛向着那缩在影子里的小小身子看过去，愣了愣，一副傻乎乎的模样，使劲眨了眨眼。
“是兔子？”他喃喃。
“是兔子。”犀牛点了点头。
众所周知，藤原家是蛇……由白龙血脉下唯一保留下来的些许人的象征，便是他们身上所留下的蛇的一缕痕迹。瞳孔，或是细细的鳞片……但那个缩在藤原大名指头下，瑟瑟发抖的小小的身躯，虽然和大名一样，长着那样的一副脸孔。但他惶恐地瞪着的那对大大的眼睛，下头的瞳孔却是圆溜溜地睁着。
整个校场的目光都往那儿投过去。吓得那小小的孩子猛地缩了缩肩膀，不安地往他的爸爸脸孔上望。但藤原大名却故意别开了目光，慢腾腾地向边上踱了两步。小孩儿便不知所措地杵在那儿，直到身旁的青年伸过手来，轻轻抚摸着他的手背。
他打了个抖，望着哥哥看。许久，才终于想起了什么似的，急急忙忙将手掌叠起来，晃晃悠悠地把整个身子都埋下地里去，行了个深深的礼。倒反像是他才是来寻出路的浪人，为他们鞠了个躬似的。台子下低低笑出了声来。
那孩子畏畏缩缩抬起头来，那对长长的兔子耳朵在半空里不安地打着抖，像两条迎着风摇晃的柳条。
咚！
藤原大名用力在地上跺了一下。
笑声立马被噎住，变作了一阵惶恐的抽气声。大名背着手，又慢悠悠踱回位子上去，宽大的手掌托在他方方正正的下巴上，闷闷叹了口气。
“但是柳生先生已经老了，”他继续说下去，“要同时教导两位年轻人实在有些负担太大，不过身为藤原家的男子汉，必须要在各方面都高人一等才是，剑术也不例外。所以……”
他不再说话了，只是往缩着身子站在一旁的鸭子点了点头。便慢腾腾地坐了下去。
那鸭子便猛地缩了缩他又细又长的脖子，使劲抖了抖肩膀。把那褐黄的嘴巴高高挺起来，指着校场里站着的所有人，扯起嗓子尖尖喊了句：
“试合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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