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笑容足以照亮秋季最阴郁悲伤的日子：就是那种阴雨绵绵，你泡水湿透的鞋子在碎石子路上啪啪作响，街灯不眠不休照在上学路上的日子。’”
“这是什么啊？”
“马克·李维，《偷影子的人》。”
“我知道，但为什么是这个？”
“因为我的生命中，也有这么一个人。”
六点多的清晨，用暗淡形容透进窗户的微光已经过于勉强。
还没开始例行消毒的廊道中游荡着一天之中最为清新的空气。我走过终年少人的走廊来到尽头的房间，轻轻地推开房门。
看到病房中没有旁人，我舒了一口气，和往常一样将两张木椅的其中一张挪到她的床前。
初生的朝阳抚着星缘的面庞。她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美人，但娇小精致的五官秀气而俏丽，浅浅的短眉和薄而粉嫩的双唇也同样讨人喜爱。
只是如今它失去血色的惨白中，透着让我感到心痛的陌生。
书里说。
『那是一座小小的，被遗弃的灯塔，和我记忆中的一样忠贞不渝。』①
我却清楚地明白，那551天的时光，是我永远无力跨越的距离。
但我还是像这样念着她可能会喜欢的小说，即使是微不足道的可能性，若有一天她恢复了微弱的感知，我也希望她能听到我的声音。
只要能唤醒微乎其微的奇迹，我什么都愿意——
咔嗒。
突然之间，病房里响起了门把转动的声音。
我将书本按到膝盖上，紧张地看向门口。
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秀颀的女孩，她捧着淡黄的花束，像要跳起舞般优雅地转入房中。半长的马尾在阳光下摇晃，显出国人中不常见的灿黄——确认来人的身份后，我松了一口气。
若是将我认识而又可能出现的人排个序，她肯定是我最希望见到的那个罢。
“原来你在啊……”她也很快注意到了我，像是为之前的样子感到不好意思，面上飞起淡淡的红霞。
“嗯。早啊，小颖。”与星缘不同，女孩线条明朗的五官中透着女性中罕有的英气。
“早哦？”她略微楞了一下，旋即露出她标志性的笑容“听到这种招呼倒是挺稀罕的。”
“是嘛，不过……难道你其实比较喜欢，这种像动画里的感觉？”
“虽然不坏，但还是免了吧。”小颖绕过我走近床头，将手中那束温暖的朝阳插入花瓶。“现实中这样做太奇怪了。”
“也是。”我耸了耸肩，对于过去的一年中几近朝夕相处的我们来说，不刻意去打招呼或许才是正常的情况。而像这样与小颖在星缘的病房中不期而遇，也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原因很简单。早在成为我的同学之前，小颖就已经是星缘的挚友。
“怎么，今天也在给星缘念书吗？”
“嗯，这次的是《偷影子的人》。”
“不是《追风筝的人》吗？”
“名字确实很像，不过并不是同一本，后者在国内应该更加有名。‘孩子又不是图画练习册，你不能随心所欲涂上自己喜欢的颜色’什么的，大概很能让人感同身受吧？”
“应该是吧？毕竟是连我也听说过的书。”
“时间还不晚，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米拉你按自己的安排来就好。”她摇晃着身子，捂住嘴巴打了个相当夸张的呵欠。
“没睡好吗？”
“作业太多了。”
“觉得没用的不做就好了。”
“别说得那么轻松啦，我们现在也算是高三了，又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有那种天赋。”
“ehmmm……那你还要接着做？”
“不做了不做了，现在看着都头疼，我也听米拉讲故事好了。”这样说着，小颖又像每天要睡20小时的猫似的伸了个懒腰。“不过回学校你要教我一下这次的压轴题，我搞了好久也没解决。”
不妙，将她联想到猫身上后可爱程度骤然突破了安全的界限。
“那，那卷子我还打算今晚再做来着……不过，好吧。”好在只是一瞬间的妄想，大概不至于因此脸红。
“虽然也不是第一次知道了，米拉真是喜欢书啊，和星缘一样呢。”
“诶，嗯……还好。”
“才不止是‘还好’，连晚修的时候也一直在看吧？而且一般人会像你之前那样直接把书里的内容记下来吗？对我来说，不太能够明白呢。”
“那个，只是不想做练习而已……”
“这是最后一年了诶？你难道是想学远子学姐吗？就算是远子学姐，在这种时候也有忍耐着少去吃心叶写的点心吧？”
“原来《文学少女》是用来做这种规劝的作品吗？你大概是第一个引用这个内容的。”
“我不是在开玩笑啦，而且就算现在看再多的书，也不会有人为此承认你、称赞你的不是吗？”
“嗯，你说的是没错啦，可是——”在我说出“可是”的内容之前，小颖抢先一步露出了认错一般的表情。
“对不起哦，我本来没有想对米拉的爱好说三道四的意思，只是不知道怎么……”
“小颖用不着道歉啦，我明白你的意思的。”这样反而是我觉得难办了起来，这种表情实在是犯规！imba！
“真……的？”可或许也因为它太可爱了，所以规划平衡性的人终究没忍心把它删除。
“真的啦。”
没错，我一直都明白的。
“那我开始念了哦。”
……
“‘整个十月都在下雨，而且落叶纷纷……每天早上，我都等着阳光出现，但一直等到十一月中旬，阳光才凿破云层射出来。’⑤”
高二开始，作为文理分科的结果，小颖在与我相识的第四年，身份从隔壁班的学生、星缘的闺蜜变成了我真正意义上的同窗。
但这样的邂逅却是在我们失去星缘后，最为黑暗的日子里。肮脏的天空，下着肮脏的雨。
就在那个时候，明明应该与我一样哀伤的女孩却喘着气跑来，向狼狈不堪、凄惨至极的我伸出一把伞。
我怔怔地看着她的身影。
看着她伸出的手与坚强的笑容，灰色的世界中被点亮了微弱却耀眼的光火。
眼眸前的液体模糊了一切，但唯独有一点不曾遗忘。女孩和她的头发散发着一样的，特别的，阳光般的颜色。
“那，今天就先到这里吧？”我揉了揉眼睛，合上手中的书。
现在已经能够听到混凝土的厚墙不断透来外界的喧嚣，这是时间不早的一种表现形式。
“诶？断在这里吗？”
“怎么了？ ”
“我还想再听后续嘛。”
“下次还有机会的，书我会留在这里。”
“不要说这种像立flag一样的话啦。”
“这不会是flag的，虽然不可能100%肯定，但我向你保证。”我看着小颖浅褐色的瞳孔微微一笑，现在能露出这种表情，也是多亏了她吧。所以即使是微不足道的一点，我也想传达那份沉重的感激。
“说，说什么呢，突然那么正经，我只是开个玩笑。”然而似是感到我太过夸张的视线，小颖像是有些害羞般别开了脸。
“那……我们走了哦小缘，下次再来看你。”抢在我再次开口前，小颖比我更快地站起，径直走向床头。她轻轻地用双臂环住星缘娇小的身躯，将头靠了过去，贴着星缘的额头低声地说了些什么。
看着这样的她们，我竟产生了一种还能回到美好过往的错觉。
人在软弱的时候，总喜欢将想象建立在明知道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上。
“你不问我和小缘说了什么吗？”在我出神的时候，小颖已经靠回了身边。从这个视角看去更能明显地感受到她的高挑，和我只差半个头的身高，穿上高跟鞋后大概很难在中国找到合适舞伴。
“你也知道，我对别人的事情和八卦没什么兴趣。”
“米拉的这种地方一点都不讨人喜欢，和其他女生这样说话会被扣分的。”
“我对是不是讨人喜欢也没有所谓啦。”我不以为意地说道。只是若以小颖为对象，这句话便多少有些口是心非。
“那，米拉每个周末都会来这里看小缘吗？”
“嗯。”
“高三还这样……不会很累吗？”
“稍微有点？还好吧。”
“明明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
“诶？有吗？看起来很糟糕？”某种意义上，我没有在她面前藏住秘密的自信。
“当然啦，你看，现在变得更阴沉了。”
“抱歉。”
“不要跟我道歉啊，我又不需要这个。这样难道不是显得和我在一起很不开心吗？”
“我没有那个意思，对不起……”
“所以我才说！”小颖抬高了声音，抖擞的剑眉不愉快地拧在一起。她像是思考着什么而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又随着长长的一口气将全身的气势松了下来“不过……其实我也有考虑过的，真正能令米拉感到幸福的对象。”
“嗯？”这种时候，她大概已经恢复到了可以随意交谈的模式。
“我觉得……大概，果然就是，像字面意义上‘文学少女’那样的人吧。”
“哈？那是什么啊。”她的话让我忍俊不禁，但某种意义上，我知道自己被看穿了。
“你笑什么啊，我可是认真的。再说，今天可能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哦。”
“诶？”
“不过嘛，就算没有找到也没关系。不管怎么说，我都不会离开你的……”女孩顿了顿，对我绽出明艳动人的笑容。“我们会一起等待小缘醒来的那一天。”
“那一天一定会来的。”她的表情像是在说着什么确凿无疑的事实。
真是荒诞。
真是荒诞至极——我听着小颖立下天大的flag，却因此感到无比安心。
“……”
“所以，米拉也可以试着露出笑容吧？就算是为了我？”我知道，她说的不是那些不值钱的表情。
“既然小颖你这样说了，啊哈……哈……”我知道的，她一直都……
“这什么啊，笑得好奇怪。奖励收回。”
“诶？原来有奖励吗？那是什么？”
“哼，晚了，不告诉你。”小颖偷笑着低下了头。
我斜着眼看向她的侧脸，却对上了她相迎而来的目光。
我们四目相接，而后相视一笑。
那大概是属于我的，十一月的阳光。
“我明白了，你所说的温暖的阳光。”
“嗯……能遇到她，大概是我一生的幸运。”
“但相比之下，你没把真相告诉她吧。”
“你会怪我吗？”
“‘世间只有一种罪行，那就是盗窃，当你说谎，你剥夺了某人得知真相的权利。’”
“可，‘人一旦开始说谎，就很难停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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