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沐信医生,我好害怕~~”
“.......你严肃点。”
“可是我真的好害怕~~”
“哦。”
“你就不能安慰我一下下~~”
“不。”
“你怎么能这样!我是女孩子耶!”
“交给我,乖乖的。”
“嗯,好吧!”
这孩子!沐信无奈地摇头,安月牧的情绪良好令他舒心许多。
他打给下一个房间,王兰的一号病房。
提示音滴滴响起,沐信手指敲击着木桌。
接通了,比想象中慢了许多。
“怎么怎么久才接?”房间的面积并不大,不能立刻接起才显得奇怪。
“怎么说呢,身体不太舒服。”王兰的音量很小,没有往日的活泼。
沐信握住听筒的左手抑制不住地颤抖,右手按在写着传染病的纸上:“具体说。”
“嗯,不知不觉腿和身体右边都僵掉了,红通通的。”
“我这就过去。电话不要挂。”
“其实我现在挂电话反而比较难啊。”
沐信歪头夹着电话,拉过防护服,同时大声呼喊:“保持清醒!王兰!”
“是啊......我想见阿勇了。”
“王兰!王兰!”
沐信一挂电话,在奔跑中套上防护服的上身部分,提起房门口的药箱。
十秒后,他打开一号房门,王兰躺在病床的边缘,四肢明显看得出僵直。
听筒伴随在弹簧状的电话线上下跳动.
沐信走过去,检查王兰的脉搏。即使不是医生的普通人,也能清新感觉到这只手的不寻常。皮肤通红,变得通透,可以看到红色的血在肤下流动。轻轻转动关节,似是生锈的齿轮。挪动她的手臂,沐信像是听到了刺耳摩擦般难受。
王兰已闭上了眼,低声呢喃:“医生......”
“你说。”沐信在颤抖,他从小在医院长大,接触医学的时间超过二十年,但他从未想过在疾病面前人类会如此无力。
“......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阿勇了。”王兰的皮肤更红了。
沐信紧握着她的手,说:“不会的,一切都会好起来。”尽管自己也不相信。
“让我听听阿勇的声音。”
“好,好的。”沐信将听筒举起,按键,打向不远处的房间。
沐信对自己的冷静厌恶。生死离别前,他所想的只有隔离病患。他不会使两人见面,他相信自己。
拿着听筒,沐信不再有任何动作,血幕在他面前铺开,像是在身体中引爆了无声的炸弹,将肢体瞬间破坏,只听见水流潺潺的声音,将沐信淹没在无力中。
四溅鲜血的屋子仿佛是隔壁的重现,又一处人间地狱,又一个生命逝去。
22
杜婆婆倚在小卖铺门前的藤椅上。
就这样吧,再也不想动了。杜婆婆这样想着。
天转眼就黑。不知从多少年前开始,时间快得惊人,也许是青春过去的苍白岁月不值得追逐了吧。
有人说过,如果人生能倒着度过:以智慧的老者作为一切的开始,度过健壮的中年,走向青春年少,最后安静消失在世界,不留痕迹,无牵无挂。日益衰颓,正是人的悲哀。
指尖忽而传来阵阵的清凉,杜婆婆疑惑地轻哼一声。
这清凉的感觉是什么呢?像是沾了什么东西,缠在我的手掌上。
这到底是什么呢?
23
向诊所中余下的各人问候一下,留下手机号码,沐信决定再回到李铭的房屋调查一番。王兰的死让他不想再待在这里。
临出门前,他考虑再三,将一个个钢制的锁头扣在各个房间的房门上。既然已经知道这是致命的传染病,无论如何,不能让事态再扩大了。
诊所的大门也锁好,十几步的距离,是往常轿车停放的空地,片刻后沐信回到了事件开始的地点,白色隔离服的奇异装束没有被其他人发现。
为再来时方便,沐信没有关灯,地上的几个模糊的脚印与亚中挪动的痕迹显示这里曾被几人闯入。
再次检查李铭家中的尸体,无疑与王兰、资料记载的相同。已经可以确定资料是正确的,想到记录中病症的可怕,沐信的脸又失去几分血色。
血迹集中于三处,从衣着上看客厅中是李铭本人。里屋是李铭的父亲,侧屋是妻子。
李铭的父亲生前已病重,卧床不起,一直有服用医院的药剂,鲜血从薄被中渗出,凝固在上。走廊间断断续续的血滴与客厅的血相连。
沐信将老人的眼合上。
李铭的妻子同样死状凄惨,过去平凡的村妇已看不出过去的样子。
“好了,就这样吧。”数分钟后,沐信准备离开。他出门前环顾四周。
“咦?”他被玻璃柜中的一个粉红色的小瓶子引起了注意。再洗返回,沐信隔着隔离服按住玻璃。
他面色煞白。
“........孩子.....李铭家的孩子呢?!”
24
诺雯靠在一棵槐树上,身体与歪斜的树干相接合,四周青青的玉米杆支出米白色的长穗,在风中如浪涌动。
紧皱的眉头显示出她的痛苦。
为什么不能动呢?她疑惑的表情这样诉说。微颤的手指在做最后的挣扎。鲜血自发尖滴落,片片回忆的影子在脑海闪过:门前的青藤,我亲自栽下;小学的丝巾,我珍藏在衣柜的角落;陪沐仁读书的一本本资料;去年他寄来的点心,放到坏了还没吃;昨天的见面,多说几句就好了;早上,我为沐信擦去满车的污泥......
25
沐信回到诊所,六号病房。接到电话赶来,已来不及,亚中蜷缩在地板,同样的沾满鲜血。听到电话里亚中的嘶吼,病房内的一片狼藉和门上撞击的痕迹,沐信感受到他临死前的疯狂。
“你恨我吧,救不了你,却把你锁在这里。”
沐信仍然面色苍白。如果孩子已经离开,传染已经开始,他所做的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资料中记载的是令人不敢相信的诡异传播方式:染病者的血液与皮肤的直接接触。
26
沐信生疏地将门锁打开:“吴启勇。”他打了个招呼。
“嗯。”吴启勇答应一声,从端坐中抬起了头。他向门外张望,只有安月牧缩在沐信身后,他看向沐信,问道:“兰儿呢?”
沐信无言以对。
沉默中,吴启勇抬起头抿紧下唇。“是吗......我明白了......”这个高大憨厚的男人又垂下了头,手臂在眼上猛地抹两下,停住不动了。
几秒后,他仰起头,顺势站得笔直,双眼已满是血丝,他再次看向沐信,说:“谢谢您的照顾。我可以看他吗?”
沐信沉吟片刻,回答道:“可以,跟来吧。”
一号房,一切都不曾变过。
在沐信要求下,吴启勇已穿上了隔离服。走进,门悄悄合上。
27
太阳开始西斜,午后越发闷热,影子与藤椅一起摇摆,上面留下渗人的巨大血迹。
不远处房屋的最深处,黑色的身影正对一面镜子。
“为什么会这样?我不明白,我找了那么久,那么久,拼搏过,等待过,却这样实现,太美好了!这是奇迹!”声音越发的高亢,几近破音:“李泽璇!你输了!赢得是我!我!回来了!”
28
“告别了?”沐信与安月牧在走廊等候,当吴启勇打开门时问道。
防护服已被吴启勇脱掉,夹在手臂间。他郑重地点了点头,然后说:“我会帮助你的。”
“为什么?”安月牧在听闻几人的死讯后低沉了许久,被安慰后情绪稳定了,此时抢先问道。
“兰儿告诉我的。”
安月牧惊讶地张大了嘴。
“是生前,”吴启勇的脸部在压抑痛苦时显得别扭,他挠挠头:“‘沐信医生比你可靠多了,要听他的话’,最后分开前被这样说了。也许兰儿当时就有预感了。”
“很抱歉......”
“我会帮你。这是她最后一次帮我了。”
咚!
安月牧竖起食指做出噤声的手势,眨了眨眼。
咚!音量大了些。
她探着身子向前,在转角转过头,惊讶地招呼道:“亚中!亚中还活着。”
“亚中?不可能他的身体状况不可能还活着。”沐信想到了资料中最令他质疑的部分:死去的患者中有个体再次拥有了简单的意识。
也就是活死人,所谓的僵尸。
沐信向月牧追去,吴启勇紧随在后,走进六号房。
沐信看到了亚中,他从血泊站起,关节不自然地弯成不同角度,勉强支撑着身体,嘴唇蠕动,闭着眼。
“小心,血液是感染源。”沐信提醒。
安月牧闻言,退后与沐信相靠。
亚中蠕动的嘴唇传出了低吟,高低变换,数次停顿,“XIN”“SHUO”“SHA”几个音节清晰起来。他睁开了眼,灰白的瞳孔松散的展开。
这不是活人的眼睛!
“跑!”沐信大吼,拉起迷惑的安月牧,毫不迟疑的转身。
亚中不再呆立,张大了嘴,粘连的血丝贯通上下颚,紧绷着腮,震耳欲聋地咆哮:“为什么!为什么锁我!为什么杀我!为什么不救我!”
他如野兽般俯身冲来,沐信在吼声中头昏脑涨,指示道:“地下室!向地下室跑!”
诊所不大,到地下室只有一个转角,一段台阶,并没有可供追逐的空间。共同地追逐中,腐朽的木质地板悲鸣着。
当沐信几人走下楼梯看到地下室与这栋古老建筑不符的安装了圆形轮盘的银白色保险门时,“亚中”在通向下的楼梯最上阶跳起,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跃而下,跳过几十个台阶,血红的眼与沐信间不足一米,鲜血,或是眼泪混杂在一起。
“为.......为什么.......为什么要.....要杀我......杀......杀......”同时动作不停顿,前倾着扑来。
沐信未忘记直接接触患者的危险,打算用白大衣的厚度赌一赌,手缩在袖中。
安月牧打开了地下室的门,吴启勇抓着未离身的隔离服,稳稳压在亚中的头上。
铁门内是一间阴暗的小屋子,木器的桌椅与众多金属仪器在开门后显出了边角。
安月牧先一步跳进,边转身,边喊着:“快进来!”
沐信退后握住门把,吴启勇用力向前一推,亚中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吴启勇趁机退到地下室门内侧边,另一边等待机会的沐信立刻合门,旋转着锁紧。只剩下惶恐的喘息,与门外隐约的哀鸣与撞击声。
拉下灯绳,沐信将白大衣脱下,从上到下检查衣物有没有沾到血迹,也提醒另外两人。
安月牧远离门移动,胸口上下起伏,说:“亚中是怎么了?太恐怖了。”
“尸变。”吴启勇眉头不安的皱起,他想到了王兰,摇了摇头,想将强烈的不安甩去。
沐信将白衣再次穿好,表达了观点:“作为医生,我只能说这是一种症状。”
“那现在去哪里?待在这里?”安月牧双手缩在胸前,瞄了一眼咚咚作响的铁门,很担心的样子。
沐信径直走到地下室的角落,将插满了卷成轴状的图纸的纸板箱挪开,退到一旁,露出木质的板子,扣在地上。
“暗门,有感觉吧。”
29
这里是石珊村的地下,似是曾经干涸的地下河,宽处有百余米,窄处也有近十米,天然的河道并不笔直,有人为雕饰的痕迹。一侧的洞口回荡出清脆的足音。
打开手电,沐信在前引路,说:“地下室能有一把能有的手电真是太好了。”转过一个稍急的弯,便豁然开朗,进入了通道的腹部,像是一个正方形的室内广场。
“这也太大了吧。沐信你家到底是做什么的啊!”安月牧东张西望:“可以停飞机了。”
沐信耸耸肩:“大概是战时设施。老一辈总是有些秘密的。”
“终点是哪里呀?秘密基地?”
“出去你就知道了。”
30
青青的玉米间,道道纵横的土垄作为区分土地归属的分界线,同时也是往来的小径。
李沐仁睡眼惺忪地在作物叶间钻过,走上一条土垄。
归乡之后,他裹上的适应社会的迷彩慢慢地褪去,多年的“野孩子”又回到他的气质中。
他抬起头,苍郁的槐树下树影斑驳,红衣越过树干向后飘动。
他微笑着。
铃声突然响起,沐信随意接通。
“小信,干什么?”
“你在哪。”
“唉?你不介意被叫做小信了?”
“告诉我,你在哪。”
“村北的农田里。今天比起以往更加严肃了啊。”
“和诺雯在一起吗?”
“算是吧,刚刚看到,现在去打招呼。喂,臭丫头!”
“那么......”
“丫头!丫头!你怎么了!喂!血......她身上都是血......该怎么办......告诉我应该怎么处理!”
“......”
“喂!回话啊!”
“留了很多血?”
“对,留到下面都成了小水潭。我不懂医术,可以挪动她吗?”
“离她远一些。”
“你说什么?”
“我会说明,现在听我的。”
“但是诺雯......”
“相信我。”
“不。我要待在这里。”
“......这是一种传染病。通过皮肤接触血液而传播,症状是行动困难,大量出血,死去的患者再次有了简单的意识。”
“就是说,诺雯她......”
“我没有办法。对不起。”
“......”
“不要碰到血。”
“我知道。”
“对不起。”
“真不像平时的你,之后就是我们的事了。”
“沐仁你......”
嘟——嘟——
沐仁用衣袖抹去血液,露出诺雯端正的面容,感受到她微弱的心跳。
明明如此疯狂的境地,却冷静下来。
明明如此绝望,却不觉痛苦。
是因为你在身边吗?
最后,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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