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電鈴聲擾人清夢。
「唔嗯~郵差嗎?我已經吃不下了呼呵呵呵~」
「?!」
女僕睡眼惺忪的揉了揉眼睛,從原本趴著的桌上醒過來,放著坐在搖椅上半夢半醒地喊著夢話的主人不管,慌慌張張地整理好衣衫服儀,沾了點茶水順了順自己的頭髮,提起裙擺邁開腳步衝向玄關門口。
「這麼一大清早的,究竟是…」
她不解地思索著。
這棟兩層樓的小木屋座落於僻靜偏遠、雖然坐擁看得到海的美景,房租卻很便宜。便宜的理由是這屋子遠離市場和港口等喧鬧場所的濱海岬角小丘陵上,生活機能頗為不便。距離最近的建築物大概都是位於近一里路外的海港小鎮裡,平時甚少會有本地居民特地前來拜訪這個家。
縱使是有些交通不便的困擾,但是主人似乎對這樣的環境十分滿意。在參觀了幾棟位於港口邊的熱鬧宅子都不滿意之後,才第一眼見到這棟孤獨聳立在海邊丘陵上的小屋,就決定是它了。
但也就是這些條件,讓女僕不禁疑惑地想著,究竟會是誰會一大清早的來拜訪。要找出這個答案的方法非常簡單,只需要前去應門就好了,但女僕直到打開玄關大門以前都沒能猜出門背後的訪客身份。
那是一位帶著親切微笑、腦袋後留著一條高馬尾、兩鬢的頭髮向後梳起遮住雙耳固定於後腦杓,身材苗條凹凸有緻的黃種人女性。
她手提一個小包,身後跟著手提大旅行箱的男侍,穿著開右襟的典型神州袍服,不過因應夏末秋初的天氣,而採用了露肩又截短袖口的剪裁樣式,及小腿肚的的袍角下是一雙高筒的洋風皮靴,就像神州一般的女學生通勤般的打扮,年紀上倒也與女學生有幾分神似。
「哎呀,這不是籬兒嗎?好久不見啦,大概半個月不見囉?大姐姐我可掛念著妳呢。」她半睜著細長的黑眼睛,歪著頭低下身來摸了摸女僕的前髮,有如鄰家姑娘般平易近人。
「咦…林大掌櫃?」
女僕卻很清楚,她不是路旁隨處可見的女學生,而是不得了的大人物。她腦後綁馬尾用的簪子,腰際那作工精美青翠如茵的玉梳吊飾,反映的是持有者出身的家門身世之不凡尊貴,那玉梳旁用同一個絲結綁著的懷錶顯然也是作工精美的高級品。
在這由許多離散大小島嶼所構成的西寧國中,在首都承天樓府所在的西寧大島,與千年古都大禮杙所在的禮杙島之間的關門海峽,有座位居兩都市之間的小離島海門嶼。
林澄是本地的地主───同時也是執筆者和女僕現在所居住的這棟樓的房東。事實上,以她在本地擁有的資產數來計,她幾乎是這整座島的島主。
不同於大部份的富婆是靠著自己的金龜婿狐假虎威,年輕且未婚的她出身教養良好的富裕世家,而她也善用這份優勢,從十五歲開始,眼光精準地用家裡給的零花錢,在神州最大的京兆交易所反覆買進賣出,賺進了數倍以上的收益,哪怕是有點仗著先天優勢偷跑,但還是錢滾著錢的撐出了名副其實的第一桶金。
隨即,林澄便開始投資一些能夠使她獲得更多利益的項目,或是收購一些未來有望增值的物業。黃金、鋼鐵、糧食、債券或著其他各類期貨交易,土地與房屋等不動產交易,乃至在上一個十年裡的經濟危機受創而廢棄的廠房、中止的企劃、停止開發的建案,被她用遠低於原價幾分之一的金額收購,續建或整修,並獲得了莫大的利益。
神州本地人們開始尊稱她為「林大掌櫃」,那些外國商人則更直接地用神州當地的貨幣單位名稱,給她冠上了一個外號「圓女士(Frau Yuan)」,顯而易見的是只要跟隨她的腳步作同樣的動作,就可以保證相當程度的獲益。林澄在市場上任何展開活動的消息,都會成為足以掀起巨大風暴的颱風眼。
但她並非無止盡追求財富的那種守財奴。在進出投資市場三年並闖蕩出盛名後,林澄停止了那些使其在短時間內獲得大量財富的大膽炒短線買賣,賣掉了她成立的投資持股集團,大致淡出了商道戰場,現在只是作為一個掛名董事的身份,又回頭關注古董、藝術品和攝影等她個人的嗜好興趣。
不、或著該說這才是她本來目的,投資經商什麼的只是為了達到目的之一種手段罷了。
女僕一時間有些慌張地亂了手腳,儘管這不是她第一次與林澄相處,但她仍然連忙堆作出卑躬屈膝的笑容:「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勞煩林大掌櫃這麼早來拜訪,小的馬上就去準備些茶水來招待…」
「不必啦,這麼早來也怕打擾了妳們呢。妳家主子最近過的如何呢?還會失眠或風濕痛嗎?」
「這麼一大清早來的以為是誰呢,結果是房東小姐妳啊?呼啊…」
衣衫不整一頭亂髮的主人自己坐在輪椅上滑行到客廳,見到客人時還不由自主的打了聲呵欠。林澄也用帶點口音但十分流利的漢密斯語對她寒暄幾句:「這麼冷淡啊?可我不會沒事跑來打擾的喔,這次我過來是為了告訴妳一個好消息。」
「什麼消息?要跟這個有關的才是好消息喔。」執筆者圈起了食指與姆指,作出一個圓形的手勢,而客人也大方地點了點頭,對這個放諸四海皆準的萬用手勢表示了贊成之意。兩人四目相對,賊賊地笑了幾聲。
「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上周末結束營業前,在京兆交易所有一批來路不明的黃金被拋售,而且量還不少,跌幅已經超過五分了,這禮拜重開交易可能會跌掉一成。」
「不會吧?現在全世界都在打仗,怎麼可能會有人賣黃金。除非…」
執筆者驚訝地挑高了眉毛,因為曾經有著從商開店的夢想過,所以她很清楚黃金是一般常識內的最佳保值避險投資項目。現在全世界陷入你打我我打你沒完的戰火之中,各國貨幣的價值因為濫發國債與加印而急速貶值,黃金相對的成為了比較可靠的財產,在這種時局下,金價只會越來越高,很難想像在這種緊要關頭會有人拋售黃金,而且數量之多足以造成金價下跌的程度。
但如果不是個人持有者,而是更為巨大的組織、企業甚至國家的話…
「難道說有國家正在釋出黃金?該不會是王國國庫嗎?」執筆者腦筋轉了轉道出她的推想。
「嗯,非常正確。雖然還不能肯定,但從奧貝爾與費沙多爾交易所也傳出類似的風聲來看,可以推估是他們正在變賣一部份國庫黃金交換戰略物資吧。金價的暴跌只會是短期,長期來看戰爭會持續下去,因此還是有反彈回漲的空間。」
「妳打算現在進場嗎?」
「畢竟是難得的機會,怎麼能放過呢。所以訂了今天中午的機票,得去一趟京兆拜訪一些認識的人打聽消息…看情況決定要投入多少錢囉。」
「唔嗯…既然這樣的話連我也想跟著投資了說。」
「就是這樣才要特別一大早來告訴妳呀,好消息要跟好姐妹分享囉。」
訪客對執筆者比出了用食指與姆指圈起環形的手勢,兩人都跟著笑了起來。對於在一邊旁聽的女僕來說,儘管這兩人是用異國的洋文交談,但在瞭解這洋文意思的她聽來,卻跟路邊買菜相遇而開始聊起投資理財的婆婆媽媽們談天的內容沒什麼兩樣。
儘管國籍與膚色和人生經歷南轅北轍,但這兩人卻因為共同的「嗜好」而對等地在同一個高度上愉快的聊了一段時間,約一刻鐘後,林女士的侍從近身小聲提醒她幾句,她也執起腰際的懷錶確認時間,才有些意猶未盡地笑著說:「哎呀,時間過的特別快呢…這次就先這樣吧,妳托我辦的事定會辦妥的。」
「有妳辦事我放心,去吧。祝一路順風。」
與執筆者握了握手道別後,這位意外的訪客便帶著她的僕從離去,乘著停放在門前的轎車揚長而去。女僕到此為止才鬆了口氣地垂下雙肩,她轉頭望向伸著懶腰,發出呵欠聲的主子,只能擠出一抹苦笑。
「嗯?怎麼了,用那種好像看到蟑螂的表情瞪我。」
「沒這樣的事,有的話也請主人切勿對號入座。」
在有如日常慣例形式般的鬥嘴後,執筆者展露出心滿意足的神情,朝氣十足地瞇起眼睛扭動起脖子、筋骨與腕關節。
「啊啊~不過真多虧了房東小姐來聊過了呢,有種轉換心情的舒暢感。手腳也沒那麼酸痛了。待會用完早餐後繼續來寫書吧。唔嘩~」
「…能看到主人提起精神充滿幹勁的樣子是很好啦,但總覺得有哪裡怪怪的。」
「哈啊?妳就這麼見不得我身體好精神好氣色好是吧?」
「不是那樣…而是關於林小姐的事。」
「怎麼了?」執筆者歪著頭問。
「我想不通…林小姐明明是那樣有錢的大人物。雖然我沒有任何要對主人不敬的意思啦,但是…如果真的同情主人,那以她的財力完全可以直接贈與幾萬幾十萬銀圓的錢不是嗎。何必要特地一大清早跑來只為了讓主人知道有個投資的風聲呢?總覺得是多此一舉的行為。」
聽了女僕那樣的質問後,她的主子輕輕一笑,像是早就知道她會問這樣的問題而輕輕點了點頭。
「要告訴妳答案是無妨───不過要我出賣這樣的機密情報也是需要代價的。去幫我端早餐來,就告訴妳答案吧。啊,我今天要熱可可和煎培根蛋餅,加醬油膏、不要醬油。」
「我突然轉變心意不想知道答案了。」女僕露出惡作劇的笑容回嘴道。
執筆者配合著她的玩笑,用力拍了一下她的屁股催促道:「廢話那麼多作什麼,快去啦。」
當女僕前往廚房作早飯時,執筆者自己轉動輪椅緩緩滑回書房。這間書房不同於圖書館或是書店的擺設那樣,書架子上擺著直達天花板高的疊疊層層書籍,所有的書架都只擺了一半高,書籍最高只放在人肩膀高的高度、與膝蓋高的高度之間,如此一來身為這屋子主人的執筆者便能不必離開輪椅,不必找梯子或跪在地上爬,而直接取閱每一本書架上的書籍而無需他人幫助。
當女僕端著飄散著濃香的熱飲與培根蛋餅進書房時,她的主人已經將今天想看的書或是會用到的參考資料放在了書桌前,確認著昨晚睡前留下的筆記本,以及今天希望達到的寫作進度。看起來就是幹勁十足已經進入狀況的模樣。
「來,今天的早餐。」
「喔喔辛苦了。」執筆者滿意地點點頭,拿起餐盤上的叉子刺起一塊切好的蛋餅,沾著醬油膏入口。即使來了神州這麼久一段時間,她還是不習慣用異國的筷子,而慣用故鄉的刀叉進食。話雖如此她卻對餐具以外的異國飲食適應非常好。
「嗯~培根就是該煎成這樣軟軟的帶肉汁又香噴噴才對,南蠻子把培根丟進油鍋裡炸根本是暴殄天物。那種毫無文化的傢伙根本是把什麼東西也都丟進油裡炸嘛。醬油也是好神奇的東西,這簡直是最完美的沾肉醬啊。」
「話雖如此材料也不過是發酵的豆子罷了…用的還是用來作牲畜飼料出口的廉價大豆。」
「就是這樣才神奇啊。呀~大滿足,大滿足。」
「那主人想繼續剛才的話題嗎?」女僕見主人吃的差不多了,便出聲詢問。
「喔,原來妳很想知道答案不是嗎,那我就大發慈悲的告訴妳吧。這樣說好了,妳也許年紀還小沒有察覺到…房東小姐她其實很會作人呢。」
「這是什麼意思?」
「雖然坐等別人施捨的不勞而獲聽起來是很方便愜意沒錯,但妳想想這世界上有人是生下來就志願想當乞丐伸手一輩子的嗎?」
「啊…」
聽到主人這麼一提醒,女僕才想到了這一層面的問題。主人見她似乎有所點悟,便繼續說下去:「她顧慮到了我的立場與自尊心,所以即使要幫助我,也是指點我一條自助的路徑而非什麼事情都幫我處理好。這樣一來,我就是與她處在同一個高度與立場上的對等存在,而非受她施捨的可憐人。說穿了,早上我賣妳關子也是有點這樣的感覺…就好像我用這答案跟妳換到了早餐,而不是妳大發慈悲施捨給我吃的。就算事實不是這樣,我多少心裡面還是會有點成就感。」
「但主人您這樣說出來不就是…」
「嗯啊…我知道這是很自虐啦。但是,保持心理衛生健康也是保證工作效率的重要環節啊。放心啦,如妳所說的,偶爾依賴他人一下也並不是什麼可恥或軟弱的事。我很清楚這一點的。」
背對著窗外投射進來的晨光,執筆者露出潔白皓齒的燦爛微笑。那一瞬間,女僕忽然覺得有些鼻酸,主人她那倔強、好勝、開朗、自我中心的性格,真的是生來就如此嗎?或著是為了武裝起自己脆弱的尊嚴而建構起來的外殼呢?
主人與女僕無言地對視幾秒,然後突然擊掌嘆息,似乎靈光一現而急忙拿起紙筆作速記。
「我想起來了。」
「想起來什麼?」
「就是那個…幾天前提過,我曾經很糾結,一直搞不懂,但印象又很模糊的問題。總算想起來了,剛好妳提起林小姐顧著我立場這件事,就想起來了。」
「那個問題究竟是?」
「為什麼是我?還有很多其它…因此而延伸而出的問題,諸如此類的。但果然最重要的還是那顆砲彈為什麼會砸中我吧。我知道討論這個是很沒意義的事,可是這真的太不公平了。我參加了兩次實戰行動,每一次我都保持安全作業程序,盡力挑選最隱密的陣地,百分之九十九───好吧,也許不是那麼多,但八九成的時間是待在掩體裡的。我又不像那個衝鋒陷陣的洋娃娃奈妮一樣,只不過是碰巧跟在她的屁股後面一回,就栽啦。這真是有夠邪門的。」
「…所以主人您認定是那位妮貝龍根小姐的錯,才害您受傷的?」
「也可以這麼說。」
「但是,照主人的說法,您不也是被她救了一命嗎?她可是您的救命恩人呢。」
「我可不是自願被救的。事實上我寧可她別救我,把我扔在那裡等死都比忍受接下來發生的事好過些。當然我怕痛,我討厭流血致死,所以還是該怪那顆該死的砲彈為什麼沒把我一發炸碎吧。」
「主人雖然您這麼說…但死了的話就什麼都沒有了啊。活下來難道不是件值得開心的事嗎?」
「妳還沒見過世面才會講這種話。知道軍醫院是什麼樣的地方嗎?如果這世界上有比戰場更糟、更髒亂的地方,我覺得大概就剩下地獄或軍醫院而已了…那種地方可沒有什麼容許妳保有心理衛生的空間。」
***
安娜被奈妮一路抬回街角殘屋破瓦的掩護並放下,並且在因為失血而逐漸模模糊糊淡去的意識中,閉上了矇矓惺忪的眼睛。事後參閱當時的戰鬥日誌與報告書可以知道,奈妮將安娜揹負至安全處之後,在這裡她接受了醫護兵的簡單包紮,並且因為她的嚴重傷勢而接受注射了兩針的嗎啡。
這是連馬都足以暈過去的量,更不消說是人了,事後對安娜進行應急處置的醫護兵為此而受到了營部醫官佩瑟的訓斥───理由是她差一點需要動用到強心針好讓心拍低到像死人的安娜活過來,另一個理由是為什麼要浪費寶貴的嗎啡在濱死的重傷患身上。
是的,即使是營部外科醫官這般的權威,在第一時間的判斷都是「沒救了」,這足以說明安娜所負的傷勢之嚴重性。左頭部、背部、左大腿膝關節以下部位受到超過百處以上的彈片穿刺傷,右手臂遭炸斷並大出血,這個傷勢放置在戰場上不管的話,三至五分鐘以內就將確實死去吧。
不過,由於及早接受了止血包紮等應急處置,而且再加上營醫官轉念一想,覺得好歹是個軍官所以死馬當活馬醫醫看也無所謂,奄奄一息的安娜在團部地下室的野戰醫院接受了三袋250cc的輸血,所以她活了下來。
但從鬼門關前轉一圈走回來的安娜,恢復意識之後還是在鬼門關前徘徊了好幾回。
嗎啡的藥效退了之後,隨著意識逐漸恢復,如同被火燒一般的疼痛感開始襲捲全身。她根本說不上來哪裡痛,也沒察覺到自己的右手消失了,或是左腳被炸成了一灘形狀難以辨識的爛肉,因為這時候她是全身上下,從頭頂到腳跟都覺得痛入心椎的劇痛。
「啊…啊啊啊!呀啊啊啊啊!好燙、好燙!誰、誰來…幫幫我…!」
「唔,恢復意識了嗎?」戴著口罩、身穿被染成惺紅色圍裙的營醫官佩瑟打開手電筒照向安娜,安娜的右眼因為被突如其來的強光刺痛不已而閉上,但嘴巴還是喃喃擠出帶著喘息聲的哀求。
「醫生,好疼啊!好痛…全身上下都…我需要止痛…嗎啡什麼的…」
「嗎啡用完了!妳會痛就表示妳還活著,撐著點,今晚我們要滾離這鬼地方了!」
醫官毫不留情地拋出冷徹的答覆,隨即便不再理會安娜的苦苦哀求,用手電筒照亮下一個躺在旁邊的傷患臉孔。
「喂,還活著嗎?喂?聽得到嗎?」醫官用腳踢了踢那傷患的腰幾下,又彎下腰按住手腕測量著脈搏,隨即她轉過頭去對門口的擔架兵命令道:「這個嗝了,誰去把她抬走裝袋,我需要再騰出幾個放傷患的位置…」
完全被忽視的安娜很快就發現到哭叫是毫無意義的,因為同一時間,在同一個空間的平面裡有更多人在發出比她更高、更尖銳、更大聲的淒厲吶喊。不管她叫的再大聲,都還是難以跟這匯集了上百人的聲音集結而成的「合唱」相互較勁。
只是中彈、或是骨折等不致立即危及性命的傷患,僅在簡單包扎處理後就陸續被醫官趕出野戰醫院,如果是走不動的病患則被擔架兵抬去堆在走廊上或充當手術台的桌底下。大出血、燒傷、或著斷手斷腳像安娜這樣的重傷者則被成群地堆積在牆角,那些停止了掙扎的死者則被成排地重疊堆放在重傷患隔壁。
流淌一地的血水、尿水、糞水和膿水使得大氣裡瀰漫著難以形容的惡臭,再加上大批人數於狹窄密閉空間裡急促呼吸的結果,混濁的空氣使得野戰醫院內部成為了一個濕熱鬱悶的大三溫暖烤爐。
在這裡,活人跟死人幾乎沒什麼差別,所有人看起來都染滿血污、臉色發青,就真的是只差了那一口氣而已。醫官或擔架兵每隔一至兩小時會不定期的來巡一次,死人就會從她們的位置上被拖開,加入那山積的屍體疊疊樂行列中以節約空間。
這是安娜第一次進到像這樣與死亡貼近的空間裡。在此前她雖然過了一段時日的軍旅生涯,也看過不少人死亡,即使身處隨時死掉可能都不奇怪的職場裡,但是卻從來沒有考慮到自己有一天可能會死的問題。
所幸安娜在失去意識加入屍體的行列之前,她就被選定為第一批裝上卡車後送離開芬納多的成員。後送的優先順位依據是傷勢嚴重程度───排除那些必死無疑的重傷患後,像安娜這樣的重傷患幾乎都在當晚第一或第二波出發的車隊裡,被運往位於王國軍佔領下、第二線的茲姆市好作更進一步的治療。
不過,從地下室裡被裝上擔架,運上卡車並載走的過程卻讓安娜又覺得自己多死了好幾次。
「哇啊啊啊啊!!!輕、輕點!那裡很痛!會流血的!唔唔唔…」
原本已經麻木的傷口在被擔架兵捉住時又爆發出火燒一般的劇痛,醫官又考慮到傷患在上卡車運回後方的幾小時車程內大概都不會在途中得到什麼像樣的醫療照顧,而決定在出發前給重傷患換上一批新的藥膏和紗布───並把止血帶捆緊一點,以免某些人流血致死或著開車晃著晃著把肝臟或腎臟給晃出了肚子。
如果說被裝上擔架是痛到死一次,換新包紮跟綁止血帶是死兩次,那麼被裝上卡車後座而且一路搖了好幾個鐘頭就是一直死一直死一直死了───所以當她被運抵茲姆市立醫院的診療室裡時,實際上是已經處於痛暈過去而不省人事的狀態。
儘管不是什麼大都市的一流大醫院,但是退入第二線就意味著重傷患如她將可以得到足夠的醫藥資源供應照顧,包括無限量的嗎啡和止痛劑,只要她開口提出這樣的需求,護理師或醫生多半都會同意為她進行注射,因此肉體上的痛苦暫時算是告一段落了。
但這只不過是令她得以喘一口氣的小休止符,苦難還不到真正的谷底。
「…咦,截肢?左腳嗎?」
「是的,安東諾斯基小姐。院方根據您的病情作出診斷後,認為這是最佳的判斷。」
「但、但是,我的左腳沒有斷掉不是嗎?跟我的手大不相同,那整條被吹飛了我是無話可說啦。而且這裡是大醫院對吧?現代醫學的話,用點抗生素還是消炎藥什麼的話…」
「安東諾斯基小姐,很遺憾,現代醫學並不是魔法,不可能的事就是不可能辦到。」
「雖然您腿部的動脈在第一時間急救時就有施以止血處置,但是這也就是造成截肢的問題。可能是由於太久沒有鬆開止血帶與繃帶,導致了肌肉組織缺氧壞死…除此之外您右手的斷臂處未完全消毒,有開始發炎感染的跡象,因此這部份可能也要進行一些修剪切除。」
「由於這項手術的進行需要較好的醫療環境和嚴密術後照料,所以我們決定將您轉院至更格尼爾王立三軍總醫院進行手術。如果您同意的話,就會搭乘今天中午返回首都的貨機轉院,本院將派出一位醫生與一位護士隨行,確保您被順利移交到對方手裡為止…」
安娜聽了醫師的說明後,心虛地垂下頭,即使這不是她的錯,但她仍然猜得出來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即使在前線的野戰醫院裡有定時更換止血繃帶,但在後送回程的車上是沒有人隨車同行照顧她的,與她同車的除司機和押車員之外,全是跟她一樣動彈不得的重傷患啊。
她自己也感覺得出來,就算施打了麻醉藥,手腳的傷口還是會在翻身或接觸到時傳來陣痛。倘若麻醉效果一過到時候會痛成什麼樣子根本無法想像,她也不願意去想。
於是她決心擠出最大的力氣,點頭答應進行救命的手術。好不容易活下來的,怎麼可以就這樣輕易死掉…
「我知道了。那麼手術就拜託你們了…」
「那麼請在這份手術同意書上簽名,來,筆在這裡。」
安娜有些不敢置信自己聽到的話。
「咦?啊?但是我的手已經…」
「不是還有左手嗎,或著您要用嘴巴啣著筆也行。您今後遲早都是要習慣的,多練習一下也有益於日後的復健。」
「這…」
她沒想到醫生似乎是認真而不是開玩笑的。有些顫抖地舉起左手,寫下扭曲的字跡。
接下來吃了暈機藥後,她昏昏沉沉地睡去,奇怪的是,對於搭飛機、轉院、進手術房的過程,安娜腦中沒有任何相關的回憶。也許是還在暈機藥的藥效未退之際,就進行了截肢手術的全身麻醉了吧,所以很幸運的,她不必像中世紀的水手和士兵那樣,咬緊牙關眼睜睜看醫生用骨鋸鋸掉自己的殘肢。
她只知道自己再度睜開眼睛醒來時,手腳便不再疼痛,取而代之的是感覺完全消失、說不出的怪異感。同時腦袋感覺昏昏沉沉的,外頭好冷,彷彿全世界都在旋轉,令她忍不住打顫地捲緊被子。她想出聲求助,昏暗的病房裡卻看不到醫生或護士,左右身旁的病床上都躺滿了與她同樣渾身瘡痍的傷病患。
不知道過了多久,總算是盼到一盞明燈出現,那大概是夜裡出來巡房的護士吧。安娜連忙出聲喚道:「那個,護士小姐、護士小姐…」
「嗯?這位病人醒了?有什麼問題嗎?」
「那個,請問我的手術…」
「啊,我看看…」護士執起病床旁放的病歷表,微笑答道:「您的手術已經在今天晚上九點順利結束了,一切沒有問題,請放心。」
「是這樣哦?不過總覺得有點頭昏昏的,腦袋也熱呼呼…」
「我給您量一下體溫…沒有異狀,36.5度,很正常。我想只是麻醉藥效還沒過的頭暈,不必擔心,請繼續睡吧。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助的狀況,請拉動床邊的這條拉繩,這會啟動響鈴呼叫值班中的醫療人員來給您探視。不過請別隨意使用,增加我們的困擾喔。」
「謝謝…啊。」安娜有種說不出來的感動。啊啊,大醫院真不錯。味道沒野戰醫院那麼臭,護士小姐又親切,還隨叫隨到。轉院真是太好了呢。
話雖如此,當護士離去後,安娜嘗試閉上眼睛睡著的努力卻失敗了。不知道是睡太飽了,還是被麻醉太久日夜感已經麻痺所致,總之就是睡不著。覺得很冷、很不舒服的感覺始終沒有消退。
就在她試圖翻過身子,讓自己趴在枕頭上睡以減少寒冷的不適感時,翻身的這個動作卻使她痛的慘叫出來。疼痛的感覺…竟來自於已經被截肢的右手臂。
「呀啊啊啊…噫?咦??這感覺…為什麼…」
安娜感到腦中一陣混亂,這連她都很清楚知道,已經被切下來的手是不可能還有痛覺的才對。但確實有這種感覺,她為了確認,而試著掀開被子望向自己的右手───直到肩窩為止的部份都被完全摘除了,連多餘的肉芽也沒留下,切除處還包紮著紗布。
但,當她伸手觸摸右手的截斷處,卻是更明確的確認了疼痛感的來源就是這裡沒錯。痛到說不出話來,好難受。隨著疼痛越來越激烈,下體一陣令人難堪的酸意傳來,她在床上痛的打滾跟語無輪次,顫抖地扯下床邊呼叫人的響鈴繩。
「呀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啊!!!」
「怎麼回事?彈震症歇斯底里嗎?」
「是712床的患者…怎麼尿床了,我要給她換床單…啊,快住手!別打人啊喂!快來幫我按住她!」
「可惡,真有力氣。誰去拿鎮靜劑來!」
安娜在哭叫與掙扎中被幾位護士和醫生壓住,挨上一針後,意識就又模模糊糊的消逝在遠方而逐漸淡去。再度醒來時已經是下午,床邊的推車上擺了配給的早餐與午餐…而寒冷、不適與疼痛感都已經消逝無蹤。
不過這樣的惡夢並沒有就此遠去,相反的,從此之後只要到了晚上睡不著覺時,就是同樣的寒冷與疼痛復發。接著是令人難堪的大小便失禁或嘔吐。因為晚上睡不著,所以只好在白天睡,如此一來晚上失眠的情形更加嚴重…這樣過了幾天後,護士帶著一個包包來到安娜面前。
「…這是什麼?午餐配給換包裝了嗎?」
「不是。這是紙尿布。」
「…紙尿布?小嬰兒穿的那玩意兒?」安娜皺起眉頭來,疑惑地望著護士。
「是的,考慮到您最近這幾天睡眠品質不好,而且又有鬧床後大小便失禁的情形,所以我們給您準備了…」
「該不會要我穿上那東西吧。我可是成年人耶!」
「所以才準備了成人用的紙尿布啊。還有衛生墊,如果只是單純小便失禁,就不必整條尿布換掉了。包紙尿布也可以減少我們換洗床單的麻煩。」
聽著護士親切的解說,安娜卻是越加顯得面色蒼白起來。搞什麼鬼,自己被當成了連屎尿都無法自理的小鬼了嗎!她揮舞著僅剩的左手拳頭抗議道:「不管妳怎麼說我是不會接受的。就不能用尿壺嗎?或著給我輪椅,我自己去廁所解決!」
「那樣很麻煩看護您的人,用尿壺沒人幫忙妳自己又怕瞄不準潑出來,要下床還得有人攙扶、搬輪椅的一番折騰。醫院裡這麼多人要照顧,大家沒時間全心全意把您當成王后公主一般的高規格照料的啦。好吧,廢話別多說,請掀起罩袍翻過身…」
「不要!!」安嘟起了嘴巴,氣紅了臉像個小朋友般的發脾氣抗議道:「紙尿布不要!就是不要不要不要───」
「啊,妳幹什麼!」
「怎麼回事?!」
「是那個712床的患者…」
「怎麼又是她!拿鎮定劑───」
在一陣混亂跟吵鬧中,安娜又挨了一針,意識再度離自己遠去。在某種角度來說這種經驗越來越熟悉後也就不以為然了,但等到她再度於半夜自己一個人睜開眼睛時,卻發現下體已經被包上了紙尿布。更悲哀的是,屁股可以感覺到不大舒服的濕濕滑滑感覺…
總覺得內心裡有某個部份開始崩坍陷落的安娜抱住枕頭,把臉埋進去嚎啕大哭起來。
就這樣,安娜不情不願地接受了從此之後得包尿布渡日、拉撒都在褲襠子裡頭解決的現實。但是包尿布並沒能解決晚上失眠、發疼的問題…而且這問題有越來越嚴重的傾向。
「我屁股濕了。能請妳幫我拿尿布來嗎?」
安娜對著來巡房的護士詢問道。
「是大號還是小號?」
「小號吧。為什麼這麼問…」
「小號的話沒必要更換紙尿布,平均一捆紙尿布可以吸收一公升份量的尿液,所以得撒上四、五泡尿才會漏出來啦。晚安。」
「怎麼這樣!想讓我屁股長疹子嗎!至少也幫我帶新尿布來,妳不換我自己動手換…喂,等一下!」
護士還真的是頭也不回的就走掉了。安錯愕地望著護士的背影,心裡雖然連聲咒罵但也知道這於事無補。為了讓屁股緊貼著濕尿布的不適感稍微減輕些,安翻了個身子打算從躺姿改成臥姿───但就在這時劇烈的疼痛令她的意圖受到了阻撓。
「唔!咕咕咕…這種時候又…」
翻錯邊了。右肩膀傳來劇痛感,那條不存在的右手痛的安幾乎咬到舌頭,但因為不想讓臀部繼續頂著濕尿布的抵抗意志,她最後還是硬把身子翻了過去,成為趴在床上,把臉埋進枕頭裡的姿勢。
安把頭埋進枕頭裡,發出嗚嗚的呻吟聲,蒙著頭哭了幾聲,等到呼吸隨著疼痛減輕稍緩過去後,才鬆一口氣的抬起頭來,下巴頂著枕頭,向外喘了幾口新鮮空氣(雖然充滿醫院裡特有的消毒水味)。
「這樣一來…就可以…安心睡了…」
雖然尿布依然是濕的但屁股不必再緊貼著它,而只是輕輕地蓋著而已。沉醉在這種小小的舒適中,安抱住了枕頭準備閉上眼睛休息。
這時卻傳來了腳步聲。叩、叩、叩、叩…
硬皮靴踏在醫院的大理石地板上發出了清亮的聲響。這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軍醫院裡有穿著硬皮靴的軍人來來去去正常之極,只是他們一般都只是在白天來視察的大官或來探病的同袍,而且在白天的人來人往之中也聽不出明顯的足音。
醫院裡的護士也都是穿布鞋,病患則穿拖鞋。那麼穿著皮鞋的會是醫生嗎?如果醫生來巡房的話,可以請他幫忙換尿布嗎。安迷迷糊湖的想著,本來是只想快點入睡沒動力一探究竟的,但是那腳步聲一直沒消失,而且越來越近。
被這響亮的皮鞋聲搞到有點刺耳而感到很煩的安,總算是側轉腦袋睡眼惺忪地望向外頭,看看到底是哪個傢伙大半夜了還穿著裝了鐵皮的皮靴都不輕聲慢步的闊步前行───但腳步聲卻不見了。
那聲音明明很近才對呀,究竟是…一轉頭,睜開眼睛,安娜卻發現自己穿著全套降下獵兵的裝備,渾身血跡與各色的肉片,四肢無力的躺在野戰醫院的地板上。
戴口罩的醫生面無表情地站在床尾,挪動腳步發出叩、叩的腳步聲。然後他從床邊拿出了…一把鋸子。在安還搞不清楚什麼狀況之際,醫生便按住她的左腳,然後…就像伐木工一樣開始鋸了起來。
「啊啊啊啊啊!!痛痛痛痛痛死了───別、別這樣!!拜託別這樣───」
若是用劍、用斧頭或著用機關槍什麼的也就算了。但光是看著鋸子在自己的腿上來回磨著就覺得令人恐懼無比,安第一次發現到原來視線也可以傳達痛的感覺。鋸子每來去一下就噴出好多好多血,安猛力地搖晃著腦袋,扭動著身子吶喊著發出慘叫聲。
「那叫聲究竟是…」
「是癲癇嗎?還是彈震症?!」
「又是712床的!抹布、拿抹布來!先塞住嘴巴!」
震撼了整間病房的哀嚎聲伴隨著當值醫護人員的趕來與病人一一驚醒,而變得更加熱鬧吵雜,安被按住了手腳,但身體依然不停扭動,雙眼瞪得大大宛如看到鬼一般,使了勁的踢腿、哭叫、掙扎。在最終被扎上又一針鎮靜劑昏迷過去之前,她的哭叫迫使當晚值班的護士與醫生全體動員,一共用上六個人抱手壓腳勒脖子塞嘴巴壓膝蓋的,才總算成功完成了注射。
既然都鬧出了這麼大事,理所當然是不可能繼續放置不管了。
隔天起,安被轉入一間獨房,還來了一整群由老教授領軍的醫師隊伍,一群人浩浩蕩蕩近十人穿著白袍的隊伍圍住了安的病床,待安醒過來後由老教授親自進行病情的查問。教授身邊的年輕醫師們則不停的抄筆記。
「所以綜合以上所述,妳主要的症狀包括失眠、大小便失禁、幻聽還有…」
「才不是幻聽,是真的!」安氣急敗壞的跟老教授解釋著:「真的有人跑來鋸我的手腳!雖然已經不見了,但是晚上它們又會長出來!每天晚上都有人在鋸我的手腳,還會流出很多血…」
「那就是總合性歇斯底里…」老教授低喃著在病歷表上記錄,其他醫師們也忙著一起抄筆記,或是彼此交換筆記本,吱吱喳喳的討論著。
安完全不能理解老教授所說的專業醫學名詞,但總之還是覺得欣慰,看樣子對方是有把自己的解釋聽進去就安心多了。目前她的症狀似乎得到了醫院的重視,而總算改變了診療待遇的樣子。往好處想以後不會再碰上那種連尿布濕了都沒得換的窘況了吧?
滿心期待著好消息的安等著醫生的判斷。但是,老教授清了清喉嚨之後吐出的答案卻令她錯愕不已。
「鑑於方才的問診內容,及近幾天來表現出的攻擊性行為,可以初步診斷為失衡性歇斯底里症候群誘發之反社會攻擊性人格分裂…也就是一種俗稱的砲彈神經症。您的臨床症狀算是相當嚴重,再這樣下去可能會有必要轉移到精神病院進行進一步的治療。」
「精神…病院?」
看著安呆滯的神情,老教授咳嗽幾聲,繼續端著病歷表誦讀。
「是的,在這之前會進行電氣療法嘗試是否有刺激交感神經活化恢復的可能性…如果常規療法無效,會再將您從更格尼爾三軍總醫院轉至聖凱麗教堂精神病院進行長期的復健治療…哇!」
安一把搶過病歷表,然後往老教授的頭上拍打,木頭作的板子敲在他的禿頭上發出響亮的聲音。這動作使整間房的醫生都驚叫出聲。
「開什麼玩笑啊!庸醫!精神病個頭!你個死老頭腦子裡裝大便嗎!」
安惱羞成怒地扯住了老教授的白鬍子用力拉扯,並繼續用病歷表敲他的頭。
「我剛剛講什麼你都沒聽進去,這個耳背禿驢!」
「哇!哇!快放手!」
「教、教授快退後!來人啊!」
「你們作什麼───我才沒有什麼精神病───」
「快壓住她!動作快!」
之後發生的事情實在是沒再重覆敘述一遍的必要…總之最後安還是安靜了下來。縱使沒有那個意思,但安的過激抗議行動等於是坐實了老教授的診斷書內容,因此接受電氣療法也就成為了她逃避不掉的命運。
關於精神病問題,在十字教世界長期以來被稱為惡魔附身、在神州世界則被稱作鬼迷心竅或失心瘋,是幾千年以來困擾著人類的疾病…但意料之外的是相關醫學研究其實很少。心理學作為一門剛出現在大學不到五十年的新學科尚顯稚嫩,精神病也在大多數國家被歸類入內科的範疇,與其他疾病一樣靠吃藥打針等現代方式加以治療。
關於精神病的成因與治療方式,各國專家學者的意見都有不同。當戰爭爆發導致各國關係急遽惡化,醫學領域沾染上政治色彩而變得不再單純,世界各國的政府也就開始不分好壞的支持本國權威學者提出的學說、否定敵國學者的理論…沙諾和聯邦提倡放射線精神治療法,神州國家主張蒸汽浴可以促進氣血循環改變腦壓,特瑞希瓦爾特人則乾脆發明了腦前葉切除術一勞永逸萬事大吉。
而在漢密斯王國,當時流行的理論是腦部神經發生障礙,因而導致了精神異常的情形。所謂的彈震症或砲彈神經症,按照漢密斯學派的解釋是因為砲擊的衝擊波震傷了交感神經系統因而導致患者行動異常、發抖、產生幻覺或攻擊性衝動等異常現象。
提出了病因的假說後,就得提出治療的方法…鑑於研究顯示腦神經元之間是用微弱的電流來進行訊號的傳遞,那治療神經最佳的方式就是發送同樣訊號的電流了。
安如今就被固定在這具設計用來發送這樣電流的機器上。那是一張改裝過的病床,床旁配備有巨大電池和調整頻率與電壓用的各種機械設備,從這些機械中延伸出了數條被塑膠皮包裹住的電線,而電線的最終端則是金屬製的小夾子。
安的耳朵、脖頸、胸口等上半身固定住了數對這樣的夾子,咬著銜口無法發聲,腿、腰、胸與脖子被皮帶固定在電療器上的安則恐懼地睜著眼睛,眼睜睜地看那些穿著白衣戴絕緣手套的醫生們攤開她的衣服,在她的上半身夾起一條條電線的樣子。
「脈搏讀數正常,血壓正常…你那邊好了嗎?」
「沒問題,隨時可以開始。」
「那就開始吧。」
其中一位醫生按下了電療器上的某個按鈕。一瞬間,安整個人便感到一股電流通過她的全身───或著更具體一點講,她從頭頂痛到腳底板。接著電線夾子的地方像耳垂尤其痛的要命,就好像被人把身子按在鐵板燒上烤肉一樣,有種非常劇烈的疼痛感。
接下來疼痛雖然很快麻痺,但是胃腸、腦袋等身體裡面都有某種猛然收縮的緊繃感,這異常的情形令她弓起身,要不是皮帶綑著早就從床上彈了起來。
「???!!?!?!???!!────」
戴著銜口的她無法發出任何求救聲,只能像隻小學電流課上的實驗青蛙那樣猛烈的抽動著身子。
「好,五秒停───休息二十秒。」
「讀數?」
「脈搏、血壓還在容許值內。」
「挺有精神的小姑娘啊。好,繼續吧。」
在電流不再發出的數十秒間,安躺在床上猛力的大口呼吸,因為嘴巴開不了所以只有撐大了鼻孔努力吸著空氣,小小的胸脯也一起一伏,心臟飛快地跳動著。
休息時間沒持續多久,下一波電流又毫無慈悲的襲來。安再度弓起身子,左右搖擺著頭顱,雙眼睜得大大,淚水撲通撲通地從眼眶裡滑落到臉頰上。
三、四次電擊後腦袋裡已經是一片空白。雖然還在呼吸,但感覺意識已經距離自己很遠了,整個視線都變得亮晶晶的,感覺像萬花桶一樣…啊不過一當電流再度打進身子時,痛楚又回來了,全身的肌肉緊繃著在床上扭動,她像是一具斷了手腳的傀儡般,在操偶師手中跳起奇怪而詭異的舞蹈。
不知什麼時候大小便失禁,最後甚至是連自己什麼時候被推出電療室回到個人病房都不曉得了,安被護士們用濕毛巾全身乾洗過一遍、換上新的紙尿布,毫無力氣的躺在床上,半睜著雙眼望著黑暗中的天花板。
在胃痛、頭昏與肌肉酸痛等各種不適下,已經累垮的安卻感到毫無一絲睡意。臉部因為方才的電流還不時流著口水露出奇怪的傻笑,現在已經很有精神病的架勢了呢。
這樣的她張著嘴巴、無聲地喃喃自語道。
神啊。我做錯了什麼───不然為什麼要這樣懲罰我?
想流眼淚、卻已經沒眼淚可流了。臉部肌肉不時抽動傻笑著。
***
抹去額頭滴落的汗水,女僕斜眼偷偷望著執筆者,看得出來她的情緒跟著口述不愉快的回憶而跟著變得有些低落。但即使如此,她的主人卻沒有喊停,而是繼續把這樣不愉快的故事講到了告一段落為止,才拿起茶杯輕啜一口。
「這就是所謂的人生谷底吧…」女僕小聲發表著自己的評論。
「哪兒的話。要是還有更深的地方,那再深也不能稱之為谷底的。」
「…」即使是言詞精明如她,也不知該如何回應主人這番絕望感滿點的發言,就像是接龍接不下去一樣,女僕怯生生地轉頭看著執筆者,似乎是在詢問自己有什麼地方說錯了話,在懇求她的原諒一般。
執筆者望向女僕那可憐兮兮好像在乞求主人原諒的小狗一般的眼神,不禁噗喫一笑,也察覺到自己是言過其實了,揮了揮手笑著搖搖頭。
「啊,都過去了,別在意別在意。況且我很幸運,我有面對谷底的心理準備,而且也在谷底碰到了轉機。說起來…今天天氣感覺有點熱哦?」
「嗯?是的,的確是入秋以來最熱的一天,簡直跟盛夏一樣…」
看著主人拉開衣領伸出舌頭的模樣,女僕才若有所思地想到,早上起床給花圃跟苜蓿菜園澆水時,看到的氣溫已經高達二十五度。太陽已經升到頭頂的現在搞不好已經超過三十度了,的確是熱到不行的一天。
「熱到受不了呢。決定了,去游泳吧。」
「這麼突然?那我要去找找把泳衣收在哪裡…」
「不必啦,又不是去外海,只是在池子裡玩玩、泡泡水而已。」
雖說主人講的這麼一副輕描淡寫的模樣,但是女僕的天性立刻使她想到那些被輕描淡寫的麻煩部份。
「沒泳衣下水,這麼大太陽的出去會被曬傷吧!還有為了防止脫水,準備陽傘、飲料跟防曬油是必須的…」
「啊~就照妳說的去作吧~加油啦。」
女僕皺眉頭嘆息出聲,主人這話看似認同了她的意見,但實際上等於是把麻煩事都丟給她去作了。早知如此何必多嘴呢?儘管如此女僕還是很盡責的帶上了毛巾、蛙鏡、防曬油、水壺跟早上吃剩的三明治,裝進野餐籃裡,讓執筆者坐在輪椅上穿著拖鞋抱著野餐籃,而女僕在後頭推著輪椅出門。
主人口中所謂的池子並不是游泳池之類的東西…而是小木屋附近一處被岩礁封閉的潟湖。海水只有在傍晚與黎明漲潮時會淹過環礁、但在下午的現在處於低水位,因此潟湖中的海水與外頭的大海完全隔離,顯得風平浪靜,即使是把安一個人擺進水中,也不必擔心她被海水捲走。
一看到閃爍著波光的水面,執筆者整個人都興奮了起來,臉上也浮現出明顯的笑意。在女僕的攙扶下,她以僅剩的右腳支起身子,走近潟湖邊緣的石子上,小心翼翼地避免在青苔上滑倒,就這樣一步步的靠近了水面,太陽很大,汗水從倆人的臉頰與額頭上滴落。
女僕扶著主人慢慢坐在水邊,擱下拐杖,而她的主人則是緩緩地將腳放進潟湖池水裡。儘管水面被毒辣的太陽曬得跟石子一樣發燙,但腳穿過水面後,浸泡到冰涼的海水中無疑令人感到一陣快意。
「唔唔唔唔唔…」執筆者全身一陣顫抖,女僕看著她的模樣也不禁笑出聲來。
「真的有這麼誇張啊?」
「若說就是為了這一刻才決定租下這間房那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了。受不了啦。」
「咦?」
執筆者開始解開上衣襯衫與短裙的扣子,脫下內褲跟胸罩,胡亂地扔給女僕然後屁股一滑,就整個人潛進了海水中,只見水中冒出些許氣泡,幾秒鐘過後她才發出「噗哈」一聲,探出頭來潑起大量的水花。
「喔喔好暢快───不過眼睛好痛,毛巾幫我拿過來一下。」
「既然知道會刺眼的話幹嘛不戴泳鏡就急著潛下去呢?」
「因為實在很舒服嘛,冰冰涼涼的,簡直就像是把人吸進去一樣。再加上…」執筆者接過毛巾,擦掉眼眶裡的鹹水,將毛巾遞還給女僕後就頭往後靠著潟湖岸邊的石頭,放鬆身體讓身子自然而然的在海水上飄浮起來。
她瞇起眼睛,長長嘆了一聲氣後,伸出左手朝向午後的炎陽,從滴著海水的指縫間望向刺眼的光與影。
「只要泡在水裡,少了重力的束縛,我就會有種錯覺,好像我的手腳還在,身體還是自由的一樣。」
「…這樣啊。」女僕輕輕點了點頭。
執筆者維持仰漂的姿勢在海面上,與她的女僕間維持了幾秒鐘都不說話的沉默。隨即她又開口了:「想一起下來嗎?」
「那也要等我換過泳衣再…」
「不必這麼麻煩啦。嘿嘿!」她伸手潑水,讓女僕閃避不及的濺了一身濕,女僕嚇得跳了開來卻仍然被淋得濕漉漉的。
「啊,可惡,這要曬很久的!」
「想報仇的話就下來啊~來啊~」
女僕的主人在水裡悠遊著,作出挑釁的言行想激女僕下水。但女僕只是冷笑一下,把裝著毛巾跟泳鏡的籃子提遠岸邊,然後露出陰險的模樣,脫下長靴開始用腳踢水。執筆者很快就瞭解到自己的戰略,從一開始就出現了根本的重大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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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每天兩次30分鐘的電氣療法實施後三天,安在復診時表現出的態度已經從順乖巧許多。她對主治醫生的老教授有問必答而且態度親切,也不再對任何護士大呼小叫或耍賴要求。
頭上還包著紗布的老教授得意地宣布安的神經電療恢復狀況極佳,從此之後減低到一天一次再持續一星期,配合新開的處方藥就可以結束整個療程了。忍耐住想拿起一旁的點滴架一棒打爛這老頭子腦袋的欲望,安非常感激地握住醫生的手連聲道謝。
安是不曉得究竟有沒有精神病患真的因為電氣療法恢復正常啦,但她相信只要還沒有真正抓狂的人,再笨都懂得要裝作正常的樣子好免去這種活罪受。這大概也就是電氣療法「有效」的秘訣。安以前曾經覺得聯邦處死死刑犯的電椅刑,比王國傳統的斬首刑或絞刑要文明───現在她徹底修正了這樣的想法,安覺得以後就算是要在開膛凌遲跟坐電椅之間選一個的話,她也會毫不猶豫的選擇前者。
至於不存在的手腳會痛的問題…則是一點改善也沒有。但現在安學會一件事,就是盡可能忍耐。就算痛到哭,也不能哭出聲音來給巡房的護士發現,得盡可能捲緊被子躲在被窩裡哭。矇著頭閉上眼睛也不會看到可怕的幻覺了。咬著手怕不能發出聲音的痛感,就用滾來滾去稍微緩解一些。
但這樣咬牙逞強著希望儘早結束療程出院的裝模作樣,不知為何卻被瞧出了破綻。
「安東諾斯基小姐…您昨晚又沒睡嗎?」
「咦?」
一位戴著眼鏡的年輕男性醫生來巡房時對安突然主動開口問道。安愣了一會兒之後,才驚覺如果照實說每晚都還是因為幻覺和疼痛失眠到幾乎無法入睡的話,那麼努力裝健康到現在的努力不就全白費功夫了嗎?因此她立刻猛搖搖頭擺出笑容:「呀~沒有啦~這幾天都睡的很好~沒問題~」
「但不管怎麼看,您的黑眼圈都實在很沒說服力…」
「呃…」
「該不會還在作惡夢吧?還有看到幻覺嗎?」
這麼一說的確如此。安這時才感覺到自己的偽裝可能被識破,而忐忑不安起來,她畏縮地盯著那個男醫生看,腦海中思索著有什麼可以讓他閉上嘴的方法──安甚至下定決心,不排除用自己的處女作籌碼也要想辦法順利出院。
當安正在腦內計畫著各種應變之道時,醫生從白袍口袋裡拿出了一個紙包裝遞給安。
「…這是?」
「藥。」
「什麼藥?」
「這是國防醫學研究所開發的一種新藥…可以有效地減少神經症導致的精神與肉體痛苦,只是還沒完成對人實驗,無法立刻用於臨床治療上。如果妳同意加入實驗計畫的話,就能立刻使用這種新藥。大概只需要三、四天,這種藥就能生效,所以不會延誤您出院的時間。」
安半信半疑的打開紙包,看著裡頭包著的兩粒黃色藥錠。如果這不會影響她正式出院的時間,那她對此並不感到排斥,更重要的是,如果這新藥真的能治好惡夢的話,那她沒有理由不去接受這樣的治療。再怎麼說都比電療健全的多吧。
「那…拜託你了,醫生。」
「不過這種新藥的腸胃吸收率不是很好───所以我們會嚴格要求患者的生活作息正常以確保藥效能正常發揮。首先要從修正日夜作息顛倒開始。」
「但是白天躺在床上什麼事情都不能作,我也只能睡覺啊?」
「既然如此,何不找點事情作呢。」
醫生挑起眉毛,注視著床上的病人露出笑容。隨即在安的床邊多了一張堆滿舊報紙雜誌的手推車───安皺著眉頭看著這些沾滿灰塵、紙張已經被翻爛、上頭的日期顯示已經過期一年、兩年的老期刊。
「這是要我穿越到過去嗎?」
「總比沒事作好吧,安寧病房裡的規定是不許我帶收音機來的。而且就算是過期的雜誌報刊也是有副刊的娛樂單元…妳看,像這裡的拼字跟猜謎遊戲。適當的運動也很重要,這能促進新陳代謝加快吸收率。」
「有總比沒有好是吧…」安嘆了口氣。
「我會每一或兩個小時來查房一次,確保妳在晚上九點之前都醒著。妳得在入睡前吃下這顆藥物並立即入睡,藥效才會好。」
「好好好,我知道了~」
雖然嘴巴上不肯承認,但這些過期舊報刊確實讓安得以找到一些事情作。副刊上的連載小說專欄、旅遊專欄讓她一期一期地追著想找連續的下一期,四格漫畫也讓她難得地笑了出來。
但是習慣成自然,因為幾周以來都是睡在白天的,因此在下午用完午餐後,安還是因為太過放鬆而不自覺的睡著了。在這種時候年輕醫師便會把她叫醒…
「喂,怎麼搞的,居然睡著囉。起來啊。」
「呃…唔…我沒睡!沒睡,只是打個盹而已…」
被叫醒的安猛搖頭否認。醫師苦笑幾聲:「還說打個盹呢,都睡到口水流出來了。下次再這樣就要設定懲罰了,被抓到睡一次就罰一帝納,怎麼樣?」
「怎麼這樣!太卑鄙了啦。」
「不被抓到偷睡覺就不會被罰!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
「我怎麼可能再被你抓到呢。」安嘟著嘴恨恨地說。
醫生每次來查房都會帶些新帶來的書報雜誌,或著像魔術方塊之類可以一人玩的遊戲。非當班的時刻,則會帶著撲克牌來一起玩。傍晚電療結束後,他會帶一瓶優格來給安打氣。直到晚間九點,醫生確認了安服藥睡覺後,才會離去。
就這樣,一天過去了…安意外地發現,自己再度睜開眼睛時,陽光已經從窗外射入病房內。毫無問題的一覺到天明。沒有作夢、也沒有半夜被驚醒、更沒有斷肢突然傳來的劇痛。
這原本應該是再普通不過的事情,卻使安感到精神振奮。也許…也許那新藥是有效的!驚喜地睜圓了眼、望向朝陽,一天居然可以開始的如此充滿希望。
她變得更加配合醫生,不再抱怨東抱怨西,而是真正的全力照醫生的吩咐去作。她大量閱讀、在魔術方塊或沙包與橡皮筋中自得其樂,或著是在床上作起伸展操。年輕醫生來查房的間隔變得越來越長,也許一天只來個兩三次,但安也已經沒那麼容易在白天睡著了。
與電療法同步進行的新藥物實驗,讓安可以咬緊牙關忍住被電擊的痛苦、或是每天吃著一成不變的嬰兒食品餐的不**。如果這能有助於克服惡夢、解決痛苦,乃至於不必再被電擊,讓以後自己可以過上比較正常的生活,那安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最後這一周的療程算是相當順利的結束了,安被老醫生宣布可以在明天出院,因此她盡量堆出笑容握著老醫生的手表示致謝,而老醫生也盡量握緊了安唯一僅剩的左手,似乎深怕她又突然出手攻擊,這模樣看在安眼中實在十分可笑。
她真正期待的是晚上九點一到,那位帶著新藥的年輕醫生來訪的時間。比起那勞什子的電療,那新藥才是讓自己得以安眠、不必再為惡夢所苦的處方。
要怎麼感謝他呢?要跟他說些什麼好呢?出院前能不能再多領一些新藥───抱著這樣的期待,睡不著覺,等待醫生到來的時間。努力撐開眼睛,反覆閱讀著手邊的舊報紙,不時瞄向病房門口,任憑分秒流逝。終於醫生出現了。
他一如往常,身穿白袍戴著厚重的黑框眼鏡走進房裡。
「唷,抱歉來晚了。聽說妳要順利出院啦?恭喜妳囉。」
「這是當然的啦,醫生…!多虧有那神奇的新藥,所以我才能治好那怪病呢。」
醫生微微撇起嘴唇輕輕一笑,從白衣口袋裡摸出一個玻璃罐:「真的是這樣嗎?那麼我不妨整瓶藥都給妳吧。」
「真的嗎?!」安又驚又喜地接下那藥罐,見到裡頭滿滿的黃色藥錠感到十分開心。這麼多的量可以用上好幾百天吧…她旋轉著罐子,想找到標示內容物說明的文字,卻在把瓶身旋轉過來時注意到了瓶身貼紙上的文字。
「…維他命C?咦、咦?」
安疑惑地抬起頭來望向醫生。顯然是對於這樣的反應早有預料,年輕醫生拉來牆邊的一張椅子坐下,他特意坐在隔了些距離的地方───特別是安揮拳踢腿搆不著的範圍,收起往常的笑容板起臉孔說話了。
「我不喜歡騙人,所以身為醫師有義務在妳出院以前把真相解釋清楚。因為接下來要講的事很重要,所以可以請妳保證別作出太情緒化的反應嗎?」
「這…我不知道,因為我腦中一片混亂。但請你解釋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按住自己的左頭部太陽穴,安搖了搖腦袋後勉強擠出了答覆。
「正如妳所見。這一星期裡,我每天晚上給妳吃的新藥是維他命C藥片。隨處可見,我想在王國各都市的藥妝店裡都能買到…甚至不需要處方籤也能入手,五百公克瓶裝只要十帝納有找。」
「…太過份了。嗚、嗚咕。」安淚眼汪汪地抽泣起來。她用僅剩的左手揉眼睛,氣若游絲的小聲責問著:「我明明那麼相信醫生…好不容易以為找到了解藥…但是卻這樣…為什麼…」
「沒有錯,安東諾斯基小姐。我想您已經找到解藥了,那就是您本人自己。」
「…啊?」聽了醫生這段話,安不解地抬起頭來。
「確實您吃的所謂新藥只是維他命…但是失眠、幻痛與歇斯底里等症狀都已經獲得了相當的好轉。這難道也是錯覺嗎?請您好好仔細地回想一下。」
「我知道,但那究竟是…咦?」安想到這裡,也不禁疑惑起來。是呀,如果自己吃的只是普通的維他命錠,那到底惡夢與疼痛是從何時消失的?到底是電療有用、還是維他命有用?她自己都開始搞糊塗了。
「我承認我的欺騙行為是相當不道德…但請您諒解,在漢密斯王國,心理學醫療尚處於初步狀態,我們的很多學說與理論都被學界視為異端邪說,不能算作正規的醫療手法。但是,像您這樣飽受精神疾病之苦的官兵數量眾多,而我的學派相信這其中有相當高比例的人其實罹患的不是神經症,而是心病。」
「心病…那是什麼意思。」
「簡單的說,您在戰場上處於高度壓力、高度緊張的狀態,而這種緊張狀態在您負傷與濱死之際達到了最顛峰。這樣的緊張導致了您的生活作息與新陳代謝失調,甚至是連大腦也無法調適截肢的事實…所以您才會因為不存在的肢體感到痛覺。這只是您的想像,一種強迫性的回憶。」
聽到醫生談論起自己的病情,而且是以自己聽得懂的方式,著實是相當奇妙的事情。她對此感同身受,因為那正是自己親身經歷過的…因此她無法抵抗地點了點頭。
「是的…請繼續說。」
「所以我嘗試使您放鬆,並調適回正常的生活作息。再加上一點適當的心理暗示手段,例如那維他命藥丸。但總的來說,仍然是您自己的身體條件改變,才使病情好轉了。」
「醫生的意思是說,我的幻覺其實只要吃好睡好放鬆、生活作息正常,不必被電也不必吃藥就能治好?」
「不,我從沒那麼說過。」醫生搖搖頭否認:「心病只能從心理層面治療,藥物或物理療法都只能抑制病情避免惡化而已,都是治標不治本的對策。」
雖然自己是徹底反對接受那樣的治療,但聽到醫生親口說出了否定過去好幾天的療程之發言,安老實說是驚訝到說不出話來的程度。各式各樣的疑惑在她的心頭浮現───過了好半晌,她才開口詢問。
「既然這樣,那為什麼還要用這種莫名其妙的電擊折磨人呢?」
「我說過,心理學派不是當今漢密斯醫界的主流學派…儘管如此,我仍然相信柯爾教授和其他大多數醫生很清楚電療根本沒有用。啊,就是那個妳海扁過一頓的老頭子,知道吧?」
安娜點點頭。她又追問:「都知道沒有用,那為什麼還要這麼做…?」
「因為對軍醫院來說,電療是有用的…換個方式講好了。」醫生把上半身前傾,雙手腕抵著膝蓋,注視著安的雙眼輕聲說出他的譬喻:「假如把國家想成買東西的顧客,士兵是收音機之類的電子產品,而我們醫院則是修理故障產品的技師。」
「嗯哼。」
「技師的工作份量是有限的,他一天只能修好一具收音機。但是如今卻有十幾個人排隊著要我們修理各種電子器材…根本沒有客人會有耐心等我們慢吞吞的修好所有故障的東西吧。所以我們少做了很多應該作的修理程序,只讓收音機儘快恢復能正常運作的狀態就好,不管它是不是還有哪些小毛病沒修。特別是有很多那種貪生怕死不想回到前線於是裝瘋的傢伙…電療在這層面上幫助我們起到了篩選病患,並避免浪費醫療資源的作用。」
「…這樣啊」安點了點頭,雖然感情上不能接受,但她可以理解。
站在國家的立場上,軍醫院就該是一個以最高效率、令士兵恢復戰鬥能力的後勤組織。要是讓士兵有賓至如歸、榮寵舒適的感覺而不想出院,豈不是本末倒置的事。因此才使用令人不愉快的治療法,嚇退那些假病假傷的人,使他們覺得醫院比前線更可怕,而迅速出院回到自己的崗位上…但結果卻是苦了像她這種真的有需要的人。
想到這裡,安不禁嘆息一聲,為現實的冷酷無情與自己居然還能對這種結果感到理解表示遺憾。隨即她又望向這個戴眼鏡的年輕醫生,越是與他對談,就越是感到不可理解。
「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麼要在我這個已經修不好的人上花這麼多力氣呢?」
安直視著醫生發出了尖銳的質問。醫生抓抓後腦杓靦腆地笑了起來。
「啊,儘管有些不太實際…但我還是期望有朝一日,這樣的現況能被改變。有更多的人可以得到正確的療法幫助。雖然騙了妳有點不好意思,不過我還是會把妳的案例當作是一次成功的臨床實驗證明,寫進我的論文裡。將來有一天,累積了夠多的成功案例之後,我或許就能在學會上提出論文,讓大家能認同正確的新療法。」
「…真是動聽的好話呢。不過,我還是很謝謝你,醫生。也希望有更多人能受到你的幫助。」
「感謝妳能諒解,安東諾斯基小姐。那麼恭喜妳即將結束療程出院,除非又遭逢不幸,否則我想以後或許永遠不會再見面了吧。」
醫生說這段話時,恢復了往常面帶笑容的幽默口氣,安也跟著垂下了肩膀,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雖然我知道沒有什麼真正的解藥了…不過,要治好這心病,還有什麼注意事項嗎?我覺得問你會比問老禿頭有用得多。」
「…」醫生閉上眼睛沉默了一會兒,顯然是非常認真的思索過後,才對安提出了他的答覆。
「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要放棄。對妳這種傷痍軍人來說,真正的考驗是從現在,也就是出院之後才開始。別被周圍的人影響,試著尋找能支持自己的動力吧。」
對於這樣的處方籤,安並沒有報以任何答覆,而是默默的目視醫生的背影離開了病房離去,仍然百思不得其解這段莫名其妙的話是什麼意思。她是直到醫生走掉,才意識到自己問了這麼多問題,卻漏掉了一個更重要的問題沒問。
「啊,我忘記問他的姓名了…」
***
「就這樣?」
「就這樣。沒後續了,沒有什麼羅曼史或著戀情之類的八卦。怎麼,表情看起來很失望的樣子?」
執筆者打趣地對女僕開玩笑道,而女僕則是嘆了口氣,故作哀傷的模樣評論:「我是在想,主人如果當時對自己的事能夠更認真一點的話,就不會落到現在這樣孤伶伶一人得靠女僕打點一切的情況了。」
「是啊,我要是當時稍微努力一點嘗試色誘年輕有為的醫生,那就可以釣到一個愛好殘缺美的金龜婿,不必在大陸另一端孤懸海上的異國島嶼上吹海風又得忍受小鬼頭的沒大沒小冒犯…」
泡在潟湖的水中遙望著夕陽西下的餘輝,將海面照耀的如同黃金色一般閃耀,執筆者抬起左手遮住了刺眼的強光,伸著舌頭吐出嘲諷的話語。
「…但是這樣也不錯。我開始覺得,其實這樣也沒有差到哪裡去,這風景可以讓人心情變得開朗起來呢。」
「是說海嗎?」女僕也跟順著執筆者的視線,把目光投向夕陽落下的方向。
「是啊。也許妳見多了見怪不怪,但是對於漢密斯內地人的我來說,四周環海的亞熱帶氣候什麼的都是很新鮮的體驗呢。」
「這個…其實,我也是在來西寧之後,才第一次看到海。」
「…什麼?沒說笑吧!」執筆者轉頭望向女僕,發出誇張的質問聲。不過其實看到她臉上那夾帶著尷尬與害羞的表情大概也可以確認到此言屬實了。
「雖然可能有點不符主人的期望,但我自己雖然是西寧人,但出生長大跟受教育都是在漢密斯…我離開漢密斯是第一次出國,來西寧也是第一次看到海。」
「這樣啊…」執筆者這才發覺到,自己說了這麼多自己的故事,卻對於眼前的人幾乎是一無所知。只是看她的黃皮膚黑頭髮就幾乎是直覺的認為她是帶著本地血統的土著,但實際上她跟自己一樣,來自相同的國家,都是第一次來到這個遠方海島上居住之異鄉人。
就這一點來說,感到對方與自己也有些共通之處,而令執筆者的嘴角微微上揚了些。
「主人,天就快黑了,海水很快就會漲起來。還要待著嗎?」
「…嗯,也是。皮膚都泡的皺巴巴了。扶我起來吧。」
女僕攙扶著執筆者從海濱潟湖中起身,將她拉出水面後,用事先準備好的乾毛巾擦拭她的身子跟一頭濕淋淋的捲髮。
「肚子餓了。晚餐要吃點什麼好呢~」
「在吃晚餐前主人還得先回家再洗一次澡吧?不然皮膚沾著海鹽入睡可不舒服哦。」
「所以說在我洗完澡後端出一頓熱騰騰的晚餐不就是妳這看護女僕的責任嗎?」
「話雖如此今天您突然決定要出來海水浴,我本來要出去市場購物也沒機會,家裡根本沒剩多少食材───」
「食材的話…妳看那邊怎麼樣?」
打斷了女僕的抱怨,執筆者伸長食指比向夕陽餘暉下,海灘上幾個揹著竹簍彎腰揀拾東西的人影。
「…您是說蛤蜊嗎?現在才開始揀的話絕對趕不及啊。」
「不是啦,直接跟他們買啊。那些人應該揀了很多蛤蜊夠我們吃的了,也許還有些海鮮什麼的。運氣好的話今天就能吃到海鮮湯!」
「是是是…哎,希望主人幹正經事也跟享受生活一樣賣力就好了。」
女僕苦笑一聲,扶起執筆者坐上輪椅。
***
隔天,安就相當順利地出院了,她坐在輪椅上,被推離開病房時受到了大群醫生護士的歡送───雖然這感覺大概是在送瘟神一般,安對於這點還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從她動手術住院二十天來,幾乎每天都得勞動十數位醫生護士把她捆起來打鎮靜劑,想必她的出院讓大家都鬆了一口氣吧。
但雖說是出院,卻並不是立刻能到街上走走。即使缺手缺腳,但她的身份卻仍然是王國軍人,因此得按照命令前往更格尼爾王家榮軍院,一所從五百年前就成立來收容傷痍軍人的公家機關報到,在那裡她將進行復健訓練然後接受體檢審核,審核的結果會決定她是否還能待在軍中不致除籍。
雖然聽起來是有點奇怪,但被炸斷手腳並不見得代表等於免除軍籍。安在砲術學校上室內課時,負責教授數學課的講師就是位被砲彈膛炸炸斷雙手的傷殘軍人───但他仍然可以靠嘴巴咬著粉筆寫板書和上課,吐粉筆還吐的挺準,上他的課久了真是一點都不覺得他有殘缺。
即使不能留任軍職而退役,那也是榮譽的戰傷退役,所以會被優先安插到國有企業或公家機關裡任職吧。許多王國的郵差、警員或公車司機,都是缺了隻手或瘸了條腿的退役軍人。漢密斯王國一向以優遇軍人與軍屬的社會福利政策聞名於世,而且深入日常生活各個層面中。即使最糟最糟的狀況,也可以在榮軍院裡讓國家養一輩子,了此餘生。王國是不會讓軍人餓死街頭的吧。
抱著這些期待,坐在輪椅上的安被護士從三軍總醫院被推往榮軍院,才發覺實際上榮軍院距離軍醫院近在咫尺。只跨過一個街口,就能見到石造城堡般的巍峨城塞聳立在市區之中。畢竟榮軍院是從中世紀的舊堡壘改建而來的,因此給人一種森嚴壯大的印象。
來到榮軍院門口報到,首先是一連串核對身份的手續。
「姓名與軍階?」
「安娜˙安東諾斯基空軍中尉。」
「所屬單位?」
「空軍特殊戰司令部第三五二降下獵兵團,團砲兵火力觀測官…」
「籍貫與出生年月日?」
「四八年七月九日,大北省車勒茲。」
猶如連珠砲般的問題不斷被拋出。但是問的都是些安的個人資料問題,因此她也都對答如流地一一回應。門口櫃檯的服務員為她填妥了一份文件,最後遞到安的面前。
「如果確認都是正確資料無誤的話,那請在下邊這一聯裡簽名…啊,不方便的話,蓋指印也行。」
服務員注意到輪椅上的安沒有了右手臂,而王國絕大多數的人生來就是右撇子。即使是天生的左撇子,也會在學校裡被強行矯正成右撇子的───這也是因為王國所有的文書、機械甚至槍械武器,都是為右撇子而設計的緣故。
安很開心見到這裡的工作人員比醫院的白癡們要機靈多了,沒有再叫她這個斷手的傷殘兵寫字簽名。這應該算是個好的開始吧?
軍醫院的護士將病歷表等資料轉交給榮軍院服務員之後便敬禮離去,接著改由榮軍院的看護推著輪椅,將安帶往堡壘的更深處。一路上她好奇地四處轉頭張望,看著走廊上其他坐在輪椅上、或是拄著拐杖、乃至戴著眼罩的殘缺者們。他們有些人穿著軍服,另有些人則穿著跟醫院提供的病患用睡衣類似的袍衣。
「我是第一次來榮軍院…所以這大概是個怎樣的地方?」
「啊,我們主要的業務是協助傷殘軍人復健與學習第二專長回歸社會。請放心吧,碰到什麼需要幫忙或有疑問的時候,呼叫一下像我這樣穿著圍裙的看護就行了。」
「這樣啊───」
安的注意力很快被露天的中庭花園,以及裡頭整批在作體操的人群吸引走了。有的人少了左手、有的人少了右手,也有的人兩袖都輕飄飄的空無一物,大家順著教練的指示,一起喊著節拍滑動的腳步作體操。通過中庭花園後,來到堡壘更內側的建築物群,中世紀的石牆堡壘內部卻並非傳統風格,而是現代技術新造的混凝土多層樓房。
注意到了樓房每隔固定的距離就開一扇窗戶的怖局,安很眼尖地發現了這建築的用處。
「這是宿舍嗎?」
「是的,真是好眼力啊。」
「我以後會住在這裡嗎?大概居住條件是怎麼樣的呢。」安接著向看護詢問道。
「大體上是四人共用一間寢室…不過安全問題請放心,男女性別是完全分開管理的。每間寢室都有各自的床舖、書桌與置物櫃,盥洗設備則是共用的。」
「那就跟新訓基地的格局差不多嘛,這我很熟悉的。」
「不過在前往您的寢室之前,得先去領行李…」
「行李?什麼行李。」安疑惑地歪著頭問。
「您留在駐軍基地裡的個人用品、裝備、制服、換洗衣物、財物與內務櫃…諸如此類的東西,還有過去幾星期內有人寄給您的書信等,都集中起來寄放在榮軍院了。」
「啊~~~原來如此。」安恍然大悟地點點頭,確實,沒有人會在跳傘行動時把軍禮服、換洗衣物和便服行李這些用不到的東西全帶上的。從她受的重傷程度來看大概也是不會回原單位了,所以軍方就通知三五二降下獵兵團的駐地,把安的個人行李打包運來了榮軍院。
在宿舍一樓的郵局再次核對身份後,安的行李被一包包拿出來,其中有幾袋是她熟悉的東西,包括裝著制服與其他公發品的深藍色空軍公發大提袋,自己買來逛街時側揹在身上的皮包,裝著其他自己的書啦、零食啦、行李啦等雜物的卡其色雜囊包…但還有一包她不認得的行李。
「咦?這也是我的嗎?太多了吧,該不會是弄錯了…」
「但是請看這裡,收件人很明確指定的是安東諾斯基中尉本人。」
櫃台人員把一張收據遞給了安,不過她一看就立刻發現了上頭的簽名是誰。
「這個是…娜姬卡˙諾伊曼?是娜姬卡!這麼說…」
安轉動著這包她不認得的大提袋,發現外頭用電工膠布貼著一張明信片,看字跡是娜姬卡寫的。翻過來一看…
【聽說妳總算死裡逃生,我們隊上的大家都很高興。
在接到榮軍院聯絡我們要把妳的行李打包寄過去時,
決定集合認識妳的人們,給妳寫點加油打氣的激勵信。
就算以後也許不在一塊兒共事,
但是一日獵兵、終身獵兵,妳永遠都是我們的好姐妹。娜姬卡】
不知怎地,眼淚撲倏撲倏不由自主的滴了下來,視線也變得模糊了。
「可惡…好不容易才努力忘記的說…這不是讓人家又想起來了嗎。討厭。」
雖然嘴巴上淨是抱怨,但安是面帶笑容的邊抽泣邊低喃道。安自己是個對親友之情感覺很淡薄的人,也倒不是說她薄情無禮,而是不管在學校、職場或軍隊裡,她都是那種不會去參加同學會、不跟舊朋友再主動聯繫、總是把注意力放在現有的工作上而很少回首過去。
即使是與自己同一架滑翔機的伙伴們在初陣的瞬間就全體戰死了,但她自己卻對此毫無欠疚或不舒服,也不曾考慮過要追思那些死者。就像是理所當然一樣,把死人跟消失的人遺忘掉,拋諸腦後好像她們從來不存在過。
所以當安躺在醫院裡,受盡病痛與電療折磨時,也從不曾想起她過去的伙伴親友們。她覺得自己既然從隊上消失,那被眾人遺忘是理所當然的,就像她遺忘其他人那樣順其自然。
因此發覺這個世界上,還是有人關心自己、想起自己時,頓時覺得有種心底被充實感撐起的飽足感。這小小的溫暖令她感動了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幾分鐘後才點頭收下這包裹,在收據上蓋了姆指印。
袋子裡打開一看果然裝滿了各式信籤與明信片,因為量很多所以安就再度把袋子封起來,並且向櫃台借了一個手推車,請看護把她的行李跟著一併送到她的宿舍房間裡。一個小小的貼心是,雖然宿舍是全高有五層樓的鋼筋混凝土建築,但是安的住處卻被安排在一樓的B107室。這可能是顧慮到她只剩一條腿不便爬樓梯所作的安排。
當看護推著她的輪椅進房時,安立刻注意到房間裡已經有了三個住戶。有著栗子色及肩短頭髮、穿著橄欖綠汗衫的人背靠牆壁,與躺在床上全身上下綑滿了繃帶的木乃伊般人形似乎正在聊天而有說有笑;還有一位躺在自己的床位上,正自己作仰臥起坐作到一半的黑色長髮女性───這三人都停下手邊正在作的事注視著被推開的門房這邊。
首先作出反應的是及肩短髮的女性。
「啊呀,新的室友嗎?」她眨了眨眼睛,好奇地詢問道。
「妳們三個都在的話正好,幫忙好好照顧一下新來的吧。」看護點頭證實了短髮女的問題,將坐在輪椅上的安稍微推進房間裡之後,便轉身將載滿她行李的手推車也跟著推進房。
在安一個人坐在位於房間中央的輪椅上時,短栗子色頭髮的女性才撐起拐杖,一拐一拐地從床邊靠牆的位置走過來;直到這時,安才注意到對方兩腿自膝蓋以下都已經截肢了,取而代之的是金屬原色、宛如白骨一般光滑細長的義肢。
「如此一來我們B107室就住滿了呢。新來的叫什麼名字?以後我們就是一伙的了,向大家自我介紹一下吧。」
「這個…我叫安娜.安東諾斯基。請多指教?」
「再多講些什麼也可以的嘛,只講名字怎麼讓人留下印象呢。哪裡來的?官階?單位?幾梯的?有沒有小名啊?」
短髮女一拐一拐地來到安的背後,伸手勾住安的脖子假裝威脅地追問道。對於這初次見面就裝熟有如多年老友一般的親暱舉止,歷經好幾個星期沒跟朋友互動過的安並沒有覺得反感,反而倒是覺得有種迫不及待想要把自己知道的事都講出來的激動。
「這個───我是大北省人,空軍中尉,降下獵兵出身。叫我安就可以了。」
「原來如此啊~安?這樣叫沒錯吧。我叫貝亞朵麗絲.克維拉。陸軍中士,部隊裡的人都管我叫貝貝,或著也可以叫我開心果,今後請多指教啦。」
貝貝滿面笑容地一手推著安的輪椅往室內滑去,指著床上躺著全身包滿了繃帶的人介紹道:「這位是愛明瑪莎.梅爾邁亞,海軍下士。叫她瑪莎就可以了,她的傷勢沒辦法大聲說話,所以要跟她聊天的話要靠近她床位一點比較好。」
被包的像木乃伊的瑪莎緩緩舉起手揮了揮,繃帶底下的眼珠盯著安娜眨了眨,點點頭似乎是同意了貝貝對她的介紹詞。
「然後這位是───」
「多妮爾.克魯平斯基。請多指教。」有著黑色長髮的女性簡短地自報姓名後,就又繼續作起仰臥起坐。
「啊…啊,請多指教。」安點點頭回答道,仔細一看才注意到多妮爾四肢是都還完好無缺的。
貝貝補充說明道:「多妮爾是空軍的飛行員哦,而且是個上尉所以是房間裡階級最高的人呢。她就是這樣酷酷的不大搭理人,妳就別放在心上啦。」
「……」多妮爾斜眼瞪了貝貝一下,但也沒多說話,自顧自的繼續鍛鍊著身體。
「而妳的床位就在這邊───鏘鏘!」貝貝指著房裡唯一空著的那張床。
這房間裡的四張床位是分別位於房間的四個角落,安的床位在靠窗的右手邊,與多妮爾的床位同一邊,兩人之間是各自的置物櫃與茶几;和包成了木乃伊的瑪莎間隔了一張窗戶,貝貝的床位則在對角線上的位置。看護將安娜的行李一件件從手推車上卸到床上,然後笑著拍了拍貝貝的肩膀說:「B107的新人就拜託妳啦,哎呀,幸好這裡有貝貝呢,省了我很多力氣~」
「別擔心別擔心,剩下的就交給我吧。」
「呀!」貝貝又轉頭過來望向安,一把將她從輪椅上抱到床上。
她親切地提醒道:「怎麼樣,行李中有哪些東西想先拿出來的?我是建議牙刷杯子毛巾衣服這些個人的日用品先拿出來,還有妳喜歡看的書報雜誌之類的也是。用不到的東西,就先鎖進置物櫃裡吧───其實還蠻大的,能塞得進一堆東西呢。」
「這個~我也不知道呢,先讓我好好整理一下…」
「那妳慢慢整理吧,有需要幫忙或什麼想知道的話就說一聲。」
面對貝貝那燦爛的笑容,安娜有些不知所措的點點頭應聲,整理起自己那些堆在床上的行囊,又想了一下子狐疑地回頭望著滿面笑意的貝貝。
「那個…請問,一直待在我身邊是怎麼回事?」
「就看妳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需要我出手囉。」
「話不是那麼說,況且大家都一樣是傷員,我也不好意思麻煩妳那麼多…」
「反正我也暫時沒別的事可作,別在意別在意,戰友就該互相幫忙~」
正對於這種初次見面不知該如何應對的過度熱情不知該如何回應時,一直在自己的床位上作仰臥起坐的多妮爾開口說話了。
「妳也別散的太超過,我們都還是軍人啊。什麼叫做暫時沒別的事可作?不是還有學力測驗、復健測驗跟很多事情得作的不是嗎?」
聽到她開口才感覺到,雖然試圖擠出帶有威嚴的樣子,但多妮爾說話的聲音實在是太孩子氣了,很難給人一種她是在作警告或說教的正經感覺。面對多妮爾的警告,貝貝也沒當一回事的聳了聳肩笑著回答:「哎呀…我畢竟不像軍官大人一樣讀過很多書曉得未來有什麼出路嘛。只想說既然大家都要暫時同處一室,那自然是打好關係不會有錯的了。」
「像妳這樣把新來的帶壞怎麼辦才好,會妨害到人家重歸社會的啊。」
「是是是,我知道錯了~」貝貝輕挑地向多妮爾坐了個鬼臉吐出舌頭,這動作似乎令她感到不受尊重而皺起了眉頭。就在這兩人的針鋒相對不曉得還會再擦出什麼火花,而令夾在中間的安不知該如何是好時,房間裡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聲音化解了這尷尬。
「別…在意。她…就是這樣。別擔心…不是壞人。」
被包滿了繃帶、躺在對面床位上的人終於開口了,聲音聽起來有點微弱和沙啞,但很清楚。安娜有些遲疑地轉過頭去望向愛明瑪莎,與她那對繃帶紗布間露出的雙眼四目交對。
「…在跟我說話嗎?」
瑪莎點了點頭。
「妳說我不必擔心的是…」
「兩者都是。咳咳,咳咳咳。」
多講了幾句話後,瑪莎開始劇烈咳嗽起來,貝貝連忙一拐一拐的來到她的床位旁,從茶几上拿起煮茶壺,倒了些茶水到杯子裡遞給瑪莎。儘管有些搖晃,但她還是自己握住了水杯遞到嘴邊輕啜幾口,咳嗽也總算停止了。
見到這纏滿了繃帶的木乃伊女孩恢復正常,室內三人都總算鬆了一口氣而同時嘆出聲音來。也許是因為這太過巧合的時機,安娜、貝貝、多妮爾三人互望,又看著瑪莎,四人忍不住一起笑了起來。
這就是安第一天住進榮軍院的日子,也是她認識了那三位將來要一起走過八星期復健課程的室友們之契機。
入住榮軍院後的生活,除了身體上稍微有點不便之外,除此之外的感覺就像回到軍校新訓時期一樣,只是這裡的看護不像軍校教官那樣兇狠。每天都有復健課程、室內課與實習課排滿了課表,過著日復一日充實到沒時間思考的生活…
對安來說,復健課程是她最傷腦筋的部份。復健課程是教育傷兵們如何學習使用拐杖、輪椅、義肢等工具行走、上下樓梯、上下床或使用馬桶等日常生活常用動作的教學。
即使過去在軍醫院曾經有過年輕醫生的心理治療,不過安在下意識還是對於把義肢套上自己的斷腿感到排斥,而且事實上用義肢走路就是覺得怪、彆扭,腿部也被磨的又酸又痛。一整天跟那木腿折騰著練習下來,安覺得自己都快去了半條命。
室內課程相對就輕鬆的多,因為這是跟一般中學生上課差不多方式的教室裡聽講上課。學科課程教育的是王國行政法、習慣法,以及一些基本的數學計算。實習課則是以刺繡、裁縫以及料理、木工等類似家政課一般的內容。可以想像的到,這些課程是為了協助傷殘兵退伍之後轉業到公家機關擔任公務員,或是去國營工廠擔任女工之類的工作而設置的吧。
安的數學本來就很好,記憶力也很清晰,因此對於這一類的室內課程是十拿九穩,實習課雖然不擅長但是因為不想以後花錢請看護照顧自己,所以學點怎麼作菜煮茶的方法,以後自己照顧好自己就能省下一筆不少的花費,抱著這樣的心情於是也繳出了不錯的成績。
儘管如此,安還是瞄準了留任軍職擔任教官,或是退伍後以榮譽退伍軍人身份轉任公家機關公務員的目標,理由也很簡單,當公務員薪水安定,而且有豐厚的福利與年金,退休俸也比較理想。等到累積起第一桶金之後,再回頭實現自己開店經商的夢想也不遲。
…不過,在此之前還是得有很長一段路得走,得先把榮軍院裡的復健課程上完才能談下一步的人生計畫。
「嗚嗚…好痛…」
安眼眶泛著淚水,皺著眉頭一拐一拐地扶著牆壁,用掖窩下挾著的拐杖、左腿上套著固定的木義肢,以及僅剩的右腳維持著兩人三腳一般的跳步前進。就算從教室回到宿舍的短短一百公尺,穿了義肢都讓人覺得走起來像環遊世界一樣遙遠,她開始後悔早上為什麼沒坐輪椅出來。
就這樣一拐一拐地,安來到了B107室並推開門回房。
「我回來了…」
「唷!歡迎回來。」正在瑪莎的床前陪她下棋的貝貝回頭揮揮手打招呼,隨即她敏感的注意到安那幾乎要哭出來的模樣:「怎麼了,看起來臉色很不妙啊?」
「沒事,只是不太適應這義肢…唔噢噢。」安推開門之後往自己的床位又拐了幾步,然後一頭撲倒在床上,露出陶醉的表情。
「呀,剛配義肢都是這個樣子,久了就習慣了。如果真的感覺肌肉酸痛的話,就把義肢卸下來,去冰箱拿點冰塊冰敷一下大腿…」
貝貝走向安的床位,以一副過來人的模樣訴說著她的經驗談,不過安卻沒怎麼聽進去。她的視線與注意力集中在貝貝雙腿上的那對金屬原色光澤的義肢。
「…感覺妳的義肢看起來質感很不錯啊。穿起來感覺如何?」
「這個嗎?當然是不錯的了,國防醫學研究所的最新試作品,國內大概沒有品質更好的義肢了。」貝貝得意地拍著她的金屬義肢,想了一下之後露出神秘的笑容,小聲對安詢問道:「羨慕嗎?羨慕的話借給妳試穿一下下也是可以的。」
「說羨慕什麼的也沒…呃…」安雖然嘴巴上這麼說,但眼睛還是離不開貝貝那條鐵腳。尤其仔細一看,隨著腳踏地、抬起,裡頭似乎有鋼珠在咕嚕咕嚕轉動的樣子,更讓人覺得好奇。
甚至就連木乃伊少女的瑪莎在旁看著都忍不住「噗噗」地竊笑起來,安臉紅地點點頭承認,自己的好奇心戰勝了面子。貝貝於是坐在安的床位上,拍了拍她的大腿:「那把腿伸直一下。我是說妳另一條腿,沒斷的那隻。」
「這樣嗎?」安照著貝貝的要求去做了。貝貝則解釋為何她要安把腿打直的理由:「雖然妳跟我腿長不一樣,不過因為這條義肢是滾珠軸承緩衝式,所以可以適當調整一下長度…嗯…」
貝貝目測了安的腿長,解開固定在自己左腿上的皮帶與支撐墊,並將一個旋鈕轉了幾圈,然後將金屬義肢裝在安娜殘缺的左腿上,固定住之後扯了幾下,確定不會鬆開。
剛穿上這條義腿的想法,是覺得與大腿接合處的墊子設計的還不錯,比較不那麼讓大腿疼痛,但是重量也比一般的木頭義肢更沉重了。這樣重量級的鋼鐵義肢走起路來不會酸嗎?安疑惑地搖晃著義腿。
「現在起來走幾步試試,別太急,先靠著牆踏幾步感覺一下。」
「我試試…嘿咻。哇?哇啊?怎麼回事?」
安才試著站起來踏步便察覺到截然不同。腳步蹬地踏出時變得很輕快省力,彷彿有人在背後推自己一把似的。
「因為這條腿有緩衝軸承裝置,就像汽車避震器一樣,所以踏步時可以得到力回饋減輕負擔…嘛,簡單的說就是踏出下一步會比較省力啦。所以腳步輕一點。」
「…真是令人吃驚啊。」安試著走了幾步,雖然還不大習慣控制,但可以感覺到這腿確實比尋常的義肢好上太多了。
「感覺如何?喜歡嗎?」
「嘩啊,如果我的義肢也是這樣的就好了。這樣一條要多少錢啊?」
「這個嘛,一對差不多兩萬五千帝納,所以除以二是一萬兩千帝納吧…」
安聽了這個數字幾乎下巴都要掉下來了。
「一對兩萬五?那可以買一台坦克了吧!」
「沒那麼誇張,但值一台裝甲車我想是有了吧…」貝貝苦笑著解釋:「當初我在三軍總醫院裡受截肢時剛好碰上一個相關的研究,好像是在全國挑選十位傷殘兵進行新型義肢的使用評測計畫。我運氣不錯,抽中了好籤所以免費得到了這兩條腿,雖然得每個月回醫院接受檢查作報告,也得每天寫使用者意見日誌啦。」
「嘩啊…那還真是可惜呢。不曉得這麼方便的東西什麼時候才能開始量產呢?」安惆悵地嘆息道。
「很遺憾,聽說因為這個的材料會排擠到武器的生產所以暫時沒辦法大量生產…而且上個月蘭法茲的滾珠軸承工場也被聯邦轟炸機炸掉了。現在也僅限少數貴族或大官的兒女們有辦法訂製這型義肢的樣子。而且滾珠軸承式構造複雜易故障,稍微天氣潮濕一點就會卡死了…不回醫院去就無法維修呢,也是有很多不方便之處。」
安最後還是坐回了自己的床上,把這條鋼鐵義肢脫下來還給貝貝。她看著貝貝與被截肢的雙腿,突然問了個問題:「吶,妳當初是怎麼受傷的?」
「我嗎?我是野戰工兵,我們有一次在行軍途中遭遇到了地雷區,先頭車隊觸雷出現傷亡,所以我們被叫去車隊前方除雷…」
貝貝從頭述說著她如何失去雙腿的故事,看樣子她大概不是第一次跟人提起了,所以對於安的提問一點也不感到意外的樣子。
「因為對車輛用的地雷是不會因為被人踩到而引爆的,身為工兵對這方面太專業了,所以我多少有點疏忽了安全。結果在道路上輕鬆地尋找對車輛地雷時,我踏到了一顆對人員地雷的觸針…咻咚。就變成這樣了。聯邦軍的傢伙也很節省資源啊,地雷故意作成只夠炸掉腿,不夠把整個人炸死真是半調子…」
貝貝笑嘻嘻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說著某種意義上令人有點發毛的自虐系笑話,那對膝蓋與小腿都被截去,如今只剩下金屬原色的義肢支撐,還看得到幾處刀疤的傷口。
看著安目瞪口呆的模樣,貝貝意識到這個笑話似乎沒那麼能引起對方的發笑,而連忙轉變話題:「大概就這樣子啦,沒什麼大不了的。有讓妳覺得不舒服嗎?」
「沒有…沒那回事。多知道了一件事也不錯。說到這裡,那麼…瑪莎又是怎麼一回事呢?」安又轉頭望向房間裡另一位室友,被繃帶包成木乃伊狀的瑪莎。
據安娜所知,瑪莎的傷勢嚴重到其實不大方便離開床位,是貝貝每天給她讀報、餵吃餵喝,簡直像看護一般的隨身照顧。每天都會有護士來給她早晚各換一次紗布,紗布下是觸目驚心的黃色、紅色血肉模糊景象。但是瑪莎卻沒叫過一聲痛,這實在令安非常好奇。
貝貝也轉頭望向瑪莎,以視線徵求她的同意。瑪莎點了點頭,沙啞地輕聲說道:「沒…關係。講…給她聽。」
「這個,該從哪裡說起呢…細節我也不太記得了…總之瑪莎是海軍戰艦上的水兵。」
「古斯塔夫國王號,左舷…第三對空砲座,裝填手。」當貝貝有遺漏時,瑪莎就在旁插嘴提示,補充細節。
「沒關係沒關係,接下來我說就可以了。總之她搭乘的戰艦在海戰中被擊中,翻覆之後洩漏出了許多油料然後發生大爆炸…」
爆炸將瑪莎從她的防空砲座上掀飛,並落入海中。原本戰艦燃燒的重油、柴油等燃料是不會起火燃燒的,但是戰艦搭載的偵查機航空油也洩露了出來,於是海面上成為了一片火海。
海面上是燃燒的烈燄,海底下是無法呼吸、冰冷的北海鹽水。甚至連戰艦上放下救生艇棄船的水手,也因為木製的救生艇被火延燒,而整船整船的人變成了火球,尖叫、扭動著躍入海中。瑪莎在扭曲模糊的視野中看著這一切,掙扎呼救了數小時,最後被一艘路過的驅逐艦給打撈起來而倖存,但也已經身負嚴重的全身燒燙傷,回航途中更是全身發炎潰爛、高燒不退而一度濱死。
貝貝生動的描述著瑪莎的故事,即便她沒有身歷其境,也並非當事人。這是因為當瑪莎在醫院裡曾經是與貝貝同一病房的病友,當時瑪莎甚至傷重到呼吸說話都有困難,在不知道自己何時會死的情況下,她決定用筆寫下遺書與自己負傷的經過,並與隔壁床的貝貝筆談,請她在自己不治死亡後把遺書寄出去。
貝貝答應了這個請求,卻沒能完成這一任務───因為瑪莎奇蹟似的活了下來。作為難得一見的全身重度燒燙傷生存病例,國防醫學研究所將她列入人工植皮技術的實驗者之一,瑪莎別無選擇的簽署了實驗同意書。假設一切順利的話,半年至一年內會逐次進行二十次手術,她全身的皮膚就將逐步貼上各種動物與人類屍體為材料製成的人工皮。
雖然不必自己付錢是很好,但是知道是用豬皮來作為自己新的皮膚時,作為女孩子怎麼想都還是感覺有點五味雜陳。
「…不過,比起死人皮,豬皮或許也沒那麼糟糕。」
瑪莎輕聲發表著她的評論,隨即咳咳地笑了起來。為什麼知道這不是咳嗽而是笑聲,也是跟她同房睡了幾天後的經驗累積使然…
「不會痛嗎?那個…」安怯生生地提問。
「啊,別擔…心。神經系統…大概早就燒壞了。雖然樣子看起來很可怕…但其實一點…都不痛,這樣輕鬆。所以別為我擔心。」
雖然說別擔心,但怎麼看起來都更讓人擔心無比啊。安大概可以理解為什麼非親非故的貝貝會待在旁邊貼身照料瑪莎的理由了,看她這副模樣連平常沒什麼多餘同情心的安,都會覺得於心不忍。
「這樣啊…那祝妳早日康復吧。」
「多謝。」木乃伊少女點了點頭,眼睛眨了眨,但被繃帶覆蓋的面容看不出她的表情。不對,就算拆下繃帶也看不出表情,因為底下只剩一堆紅糊糊的肌肉跟骨頭而已。
「至於最後一位嘛…我們的遲到大王。想知道她的來歷嗎?」雖然安沒主動問起,但貝貝望向空著的那張床,又轉頭盯著安詢問,露出神秘的笑容。
「…妳是說多妮爾?」
「嗯啊,她不太願意提起,不過我有跟看護的稍微打聽過來龍去脈。這宿舍裡的事情都逃不出我貝亞朵麗絲的耳目啦。」貝貝拍胸脯自信地笑道。
安也確實很好奇,因為多妮爾是B107室內四個人中,看起來外貌最正常,身體所受的皮肉傷最少的一個人。她雙腳都還在,雖然看起來是有點於行不良,但每天都在努力的運動復健,感覺應該是比較級健全的吧。
「她是飛戰鬥機的飛官大人…似乎是飛機被擊落時來不及跳傘,迫降到地上時撞壞了脊椎所以下半身癱瘓。眼睛似乎是空戰中,被飛進座艙的高射砲破片炸傷的。」
「…癱瘓?」
「啊~不知道嗎?就是神經系統被弄壞了,所以身體不聽使喚。她是腰部受傷所以腰部以下癱瘓,包括走路或控制大小便之類的都沒辦法…」
聽到這裡安大概可以理解了,因為她記憶中,在自己很小的時候就中風過世的祖父晚年也是這個模樣。講出來大概會被爸媽痛打一頓,但祖父癱瘓後沒有活多久真是太好了,對大家都是好事。
但讓她覺得恐怖的是,大家都應該是還年輕的人,安自己是謊報年齡從軍所以實際不滿二十歲,多妮爾就算不至於像她這樣,歲數大概也才二十出頭而已。在平均壽命五、六十歲的漢密斯王國來講,這表示說下半輩子還得帶著各式各樣的種種不方便活命,真是難以想像的折磨。
而且安想到的是多妮爾努力的作著仰臥起坐的模樣…怎麼看都不像是個肯乖乖屈就於現狀的癱瘓病人。
「但我看她一直在拼命復健,也許是有辦法好得起來的那種吧?」安樂觀地猜測道,不過貝貝卻對此搖了搖頭。
「那傢伙只是還不願意接受現實就是了…跟好不好的起來根本一點關係都沒有。她跟我們不一樣,覺得自己是菁英份子,不想放棄過去的生活方式,還死死抱著過去放不開啊。」
貝貝作出如此辛辣的評語,連安聽了也有些詫異,正想為多妮爾說些什麼時,恰巧房門推開,兩掖下撐著拐杖的多妮爾面無表情地盯著坐在同一塊床位上聊天的貝貝與安。
「…我警告妳,克維拉中士。不管妳再怎麼不思長進,從哪裡聽說來什麼謠言,也都跟我沒有關係。但假如是跟我有關係的謠言,那我可是無法坐視不管的。」
「假如妳所謂的謠言不符事實,那又怎麼會跟妳有關係呢?所以會讓妳這麼在意就是事實不是嗎?上尉大人?您何不自己出面來闢謠呢?」
「聽好了,我跟妳是不一樣的,克維拉中士。不管妳如何嫉妒或毀謗中傷,但我至少會去努力得到我應得的東西!」
貝貝巧妙地反擊多妮爾之指控,甚至還把她拿官威出來壓人的事一起諷刺回去,口氣之尖銳讓現場的空氣立刻凝結起來。察覺到狀況似乎變得不太妙,這樣下去又跟自己剛來那一天同樣陷入僵局的安也覺得坐立不安起來。儘管事情會變成這樣嚴格來說跟她並沒有任何關係,都是貝貝逞口舌之快惹出來的麻煩…
「那個───」安有些畏縮的舉起手來,試著緩頰幾句:「不好意思,是因為我的好奇發問所以才讓事情變成這個樣子的。我只是想要跟大家盡量好好相處…」
「…想跟人好好相處,就別多管閒事。」
多妮爾哼了一聲之後,撐著拐杖走出了房間,卻不曉得是要去哪裡。安連忙把她的木腿義肢固定好,邁出腳步跟著多妮爾走。
「別理她,那傢伙一直都是…嘖,沒聽到啊。」貝貝一動也不動的坐在原地,目送安追了出去。
「…但這說起來都是妳不好啊。」瑪莎咳嗽幾聲淡淡地評論道。
「什麼───連妳也這樣子說嗎~~~」
安追著多妮爾的腳步出外,因為她撐著拐杖行走的速度並不快,所以很容易就追上了。
「雖然不曉得哪裡惹妳生氣了,不過我在這裡可以跟妳道歉。有什麼話請好好商量吧。」
對安來說,雖然也是跟常人一樣有起碼的自尊心問題,可是在這必須程度之上的面子之類就屬於可有可無的存在了。道歉又不用錢,如果道歉可以解決問題的話,她並不在乎自己有沒有犯錯或責任,而寧可選擇爽快的道歉。
儘管這不是對所有狀況都能奏效的手段,但顯然多妮爾吃這一套───她停止繼續前進,而是拐了一下,轉過身來面對安娜。
「…不好意思,我也有些太衝動了。妳其實沒必要道歉的。」
「那找個地方坐下來談?我們倆的情況大概都不是很方便站著說話…」
「也是呢。那茶水間好了,那邊也可以裝水喝…」
就這樣,安跟著多妮爾來到了位於宿舍一樓樓梯間旁的茶水間。茶水間裡有冰箱跟飲水機,是大家來裝水、泡茶、泡咖啡再裝回房間飲用的地方。多妮爾事前早上出門上課前有煮過一壺咖啡,冰在冰箱裡一天之後已經成了冰咖啡…儘管是廉價的人造咖啡味,但加上了兩匙糖跟奶精之後,倒也能勉強當成不錯的卡布其諾來喝。
喝著冷飲,長嘆一口氣之後,多妮爾低下頭去輕聲訴說起自己的故事。
「我啊,從以前開始就滿腦子想著要飛上天。妳也是空軍軍官,多少能夠體會吧?」
「啊…嗯嗯。」安先點點頭附和(儘管她心裡話不是那麼一回事),好讓多妮爾能把話接著說下去。
她一手抓著杯子,一手騰出來,併合中間三個指頭、岔開姆指與小指好像飛機展翅一般的形狀,對著天花板比畫著各種軌跡。
「因為可以玩滑翔機,所以加入了飛行俱樂部。因為可以開免費的飛機,所以報考了空軍官校。因為只有前10%成績的學生可以成為戰鬥機飛行員,所以連續三年過著熬夜苦讀、拼命鍛鍊自己的日子…對我來說,那就是人生的全部。」
接下來,多妮爾以令人難以致信的聒噪,喋喋不休地向安娜介紹著各式各樣的特技飛行動作。在空中作個半桶滾向後方180度迴轉拉升的英麥曼。以相反的方向,向下俯衝而去的破S。向上急拉升,減速到近乎失速後一口氣反轉落下。連續不停的桶滾動作。密集的編隊飛行。
同房了一星期下來,安起初對多妮爾的印象就是「安靜、內向、自律甚嚴」,相對於好管閒事的親切大姐頭貝貝,或著不便說話但卻有著好心腸的木乃伊妹瑪莎來說,給人不好親近之印象的人。但安發覺自己先前的所見是大錯特錯。
多妮爾也是如同她們這年紀的人一樣,有自己的興趣、喜好與夢想,也曾是熱情洋溢的年輕人。不過看樣子她大概也是礙於面子憋了很久沒講出來吧。這種話題在軍醫院大概是找不到幾個人聽,而比較自視甚高的她又不肯放低身段跟低階士兵的貝貝搞好關係…不難想像她有口難開,有苦水也只能往肚子裡吞的苦境。
安大概心裡有譜,貝貝雖然是個爽快的好人但也快人快語,不給多妮爾把話說清楚的機會,而讓這位自視甚高的上尉覺得沒有台階下而受到侮辱吧。
儘管對她說的專業術語是似懂非懂的,但是安看著多妮爾眼中的光輝,多少也可以跟著感染到那種熱情,並且覺得開始欽佩像她這樣能全心全意投入一件事的專注力。
但喜悅的插曲講得再多,多妮爾的故事還是不可避免地逐漸來到那令她停止了飛行的噩耗上。
「…然後因為墜落時速度太快,風壓令我無法推開駕駛艙罩。於是我選擇迫降,但是因為積雪,我誤判了地面的高低差。結果起落架折斷,我的座機前後翻滾了好幾圈。當我恢復意識時,人已經躺在野戰醫院,下半身也不能動彈。我的腰椎骨跟神經在那迫降的衝擊撞傷而癱瘓了。如妳所見,現在變成了這副模樣。」
說到這裡,多妮爾緊握雙拳,伸向天花板,顫抖了一會兒之後再度比出飛機的手勢。
「但我是不會放棄的。我軍校時期的教官,是戰爭初期就失去了雙腿的飛行員,他還是靠著努力爭取到了繼續飛行跟教育後進的機會。所以我也會繼續努力的,不管別人怎麼看我…」
安自己是很容易得到滿足感的那種人,但也因為設定給自己的目標都還蠻低的,所以達成的瞬間得到的滿足感自然也就屬於普普而已的程度。她知道自己無法達到這種熱情與喜悅,所以不自覺的對此感到羨慕、甚至是欽佩之情油然而生。就像對於娜姬卡那樣,對於比自己優秀的人從心中發出的崇拜之情。
於是安握住多妮爾的手,對她點點頭鼓勵道:「加油啊,我會支持妳的!我也是好不容易才走到這一步…若是不好好活出精彩的人生,那就白揀回來這條命了不是嗎!」
「我也是這麼想的。那就讓我們一起加油吧。」
多妮爾也緊握回去,與安相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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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後,榮軍院裡的復健課程仍然是日復一日的按表操課下去。儘管不能完全掌握自己的義肢,練習的很辛苦,但安仍然咬緊牙關努力撐住。即使還是不習慣用左手寫字,但多妮爾會自願幫她謄寫一份課堂筆記。當帶著一天份的疲憊回到宿舍時,安就會打開自己的置物櫃,拿出裝信件的郵包,拿出一封往日部隊裡的同伴們對自己寫的慰問信閱讀。
與在醫院時的孤獨、無人依靠不同,當想到這個世界上還是有人掛念著自己,就覺得不再是一個人孤軍奮戰了。
而且同房的室友們也是彼此扶持…貝貝會熱情又雞婆地指點她許多如何適應義肢與輪椅的過來人經驗,多妮爾則是經常與安一起交換筆記討論如何在學力測驗上拿到好成績,瑪莎雖然沒辦法說太多話,但卻是極有技巧與耐心的棋手,跟她下棋或玩牌是一件充滿樂趣的事。
在這遠離前線的王都城堡裡進行著復健療養,時光飛逝而過,一轉眼間已經到了五月末。三個月一次的總合復健評估考試即將在六月一日到來,而這場考試的成績將決定安是否能繼續保有軍籍,並被分發到適合她這種殘疾人能從事的工作崗位上。
在考試前夜,熄燈號吹響後,宿舍周圍可見一間間房間的燈光熄滅下來。雖然一般來說過熄燈時間後,往常大家還是會多看一會兒書或聊聊天到近午夜才關燈睡去,但這天安卻主動開口提出了要求。
「…明天還要考試,我想大家就早點熄燈睡吧?」
「贊成。」多妮爾立刻舉手附議。
「啊~妳們都這麼認真啊?算了沒差,那就熄燈吧。」顯得對考試不怎麼在意的貝貝揮了揮手,然後爬起床來為大家按開關。
相比起斷了一腳的安、雙腿癱瘓的多妮爾,或是嚴重燒傷根本不能動彈的瑪莎來說,有著便利義肢的貝貝有所自覺自己是房裡最能自由活動的人,所以即使她還不想睡,但還是爬起身來幫大家關燈。
熄燈後,安聽到黑暗中的多妮爾輕聲說了一句:「我設好了鬧鐘,明天加油喔。」
「嗯。妳也加油」安蓋上棉被,閉上眼睛───但是過了一陣子之後,卻發現睡不著。
翻來覆去換個姿勢,還是睡不著。是老毛病的幻痛發作嗎…好像也不是。按著自己的太陽穴,平心靜氣的想想,感覺似乎是因為緊張,也或許是擔心步出榮軍院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子,就像畢業典禮前夕既期待又緊張的小學高年級生一樣。
因為擔心睡不著覺會影響心情,所以還是決定作點事情分散注意力好了。睡不著的這段時間眼睛已經適應了黑暗,所以她很輕易地打開了置物櫃拿出信囊,從中隨意翻找出一封慰問信,但在打開前她首先瀏覽了一下信封上的署名,看到的是奈許麗茲.妮貝龍根這個名字。
這讓安一度產生了想撕掉這封信的衝動───但她最後還是忍住了。畢竟,最苦的階段已經過去了,她開始覺得活下去似乎也沒那麼糟。不過她還是決定把這封害自己變成現在這樣的王八蛋寫的信塞到櫃子最底層,換拆一封別人寫的信來讀,然後美美的作個好夢迎接隔天一早的測驗。
考試的內容對安來說簡單至極。數學、語學跟法學等書面考試她幾乎是篤定拿到了近乎滿分的成績,其它基本的歷史、地理、理化等基本背科就更不用說,因為準備充份,入伍前又是師範學校畢業的高學歷,而且沒有會讓她需要多寫字的申論題,每一題看在她眼裡都簡單無比。
復健評估對她而言是比較困難的部份,但總之是用那條一直穿不慣的義肢掙扎著走上100公尺也沒跌倒之後,平安通過了這部份的測試。
很顯然的多妮爾也拿到了好成績,兩人在考試結束後討論著將來分發要去哪裡,晚餐時段的話題全都圍繞著接下來的出路打轉。
多妮爾的目標是回空軍官校擔任教官。而安的標準比較寬鬆一點,只要暫時找份可以糊口的差事,待遇不要太糟的她都可以接受,先找份鐵飯碗的公家飯再想下一步。去國營郵局或銀行擔任櫃台工作人員,或是留任軍職擔任訓練、後勤工作都是可以考慮的。
不過,現實的結果卻是大出她倆的意料之外。
隔天早上拿著成績單,擠到宿舍大廳公怖欄前,許多像安這樣缺手斷腳、或是可以看得出明顯外傷的傷殘兵,聚集在同一個地方,對照著牆上的怖告想尋找自己的位置。
「770分的話,排行名次52、PR值前96%...什麼嘛,我考的很好不是嗎?」
這個成績意味著安在參加這期測試的更格尼爾榮軍院約1000位受試者中,比96%的人要高分,是那少數的二十分之一優等生。這大幅提高了安的信心,但她卻沒注意到隔壁在看另一則公告的其他人,那種鴉雀無聲的詭異表情。
在對照完牆上的成績布告後,安轉頭去看旁邊的另一則分發結果布告,她臉上的笑容瞬間就凝結了。
「沒有…錄取者?」
安的大腦感到一陣混亂。所以是說包括自己在內所有人都落榜了的意思嗎。
但在她印象中,漢密斯王國是個路上隨便扔塊石頭都能砸到公務員的國度才對。郵局、鐵路、銀行、醫院、學校、軍隊…全國各地無數機關廠房內到處都是公務員。她怎麼也不相信榮軍院一次測驗下來,公務員的職缺卻一個人也沒有。
「…」多妮爾兩掖下拄著拐杖,拿著成績單,同樣是目瞪口呆到說不出話來的看著布告欄。
「呀,多妮…」安原本認出了她想要打聲招呼,但察覺到那慘白的表情就又噤聲,不敢開口。
多妮爾沉默了一陣子之後,將成績單塞回口袋,拄著拐杖朝走廊另一頭走去。
「妳、妳去哪裡,多妮爾?」
「當然是去找上級報告。這種情況任誰都不能忍受吧!」
「什麼意思??」
「這個測試我拿了全院第一名,但是我的名字卻不在上面!哪有這種不合理的事,我不接受───」多妮爾咬牙憤憤不平地低吼道,不管半身不遂的下體,僅以強健的雙臂撐著拐杖代替雙腳,往宿舍隔壁棟的榮軍院行政大樓走去。
「等一下,多妮爾!我也跟妳一起去…」
安也急忙跟上,即使她有一隻腿是義足,但還是比只能靠拐杖的多妮爾要好行走。她幫忙扶住多妮爾的半身,就這樣兩人三腳地進了行政大樓,走上樓梯,一路來到了位於樓頂的榮軍院院長辦公室前。
多妮爾還喘著氣,但已經憋不住的敲了三下門板。
「是誰?」沙啞的中年男子聲問道。
「空軍上尉多妮爾.克魯平斯基!請求入室許可!」
「空、空軍中尉安娜.安東諾斯基!同上!」
安連忙有樣學樣的照著說。房內沉默了兩秒鐘後,男子回答道:「…進來。」
推開院長辦公室的門,安與多妮爾踏入院長室,注視著那位坐在辦公桌後,穿著襯衫打領帶、戴著圓形粗框眼鏡的中年禿頭男子。
「兩位來找本人有什麼事嗎?」
「請院長您給我一個解釋!就是這個!」多妮爾顫抖地遞出了她的成績單,院長眯起了眼睛,嘆了口氣。
「妳覺得妳需要怎樣的解釋,克魯平斯基上尉?」
「當然是測驗過程與分發結果的不公正的解釋。身為在所有科目都取得滿分的榜首,卻沒有得到任何分發職位實在是令人難以接受!」
「…平均來說,據一般統計,漢密斯王國公家機關裡約有四成的退役軍人保留職缺,也就是說在一百五十萬公務員中,有六十萬的保留職缺。」院長摘下了他鼻頭上的眼鏡,用手帕一邊擦拭一邊緩緩道出一連串的數字。
「等、等一下,你在扯淡些什麼───」
「妳要的解釋,不是嗎,克魯平斯基上尉。」院長頓了頓,繼續輕聲說出無情的統計數據:「截至去年為止,我國登記有數的傷殘退役軍人總數為四十七萬。但今年光是從一月到三月這段時間裡,新增加的傷殘兵就已經達到五十萬了,恐怕到年底會再增加將近百萬之數。這樣一來我國的傷殘兵總數就將高達近二百萬之譜…這已經超過了我漢密斯全國所有公家機關裡的公務員總數了。」
「那也總不是一個職缺都沒有吧!既然如此還辦這種考試存何居心?!」多妮爾氣急敗壞的吶喊,但院長的表情看起來,他似乎已經很習慣這種指責。院長面無表情地繼續把話說了下去。
「最初榮軍院派發職務也是沒在舉辦考試的,考試是從去年起開始實施的新政策,目的是在入住的傷殘兵人數超越國家能提供的職缺總數後,為分發職缺的先後順序提供一個比抽籤更可靠的依據…即使如此還是不夠。每季舉行一次考試,但我們這裡現在甚至有從去年冬季就等著分派職缺,等到現在還沒空出位置來的人。」
「那等一下…意思是說,要在這裡等超過一年以上才能等到適合的工作嗎?」安聽到這裡終於忍不住開口了,儘管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發抖和充滿不確定性。
「───這我不敢保證,因為我不曉得傷兵會不會繼續增加下去。安東諾斯基小姐,請您理解,現在全國的公職與非戰鬥軍職已經被大排長龍的傷殘兵給塞滿,除非我們把其中一些公務員免職,否則今後只能期待他們作滿退休產生的少量缺額。不幸的是,大多數現正在崗位上工作的人,已經是像妳們這種傷殘兵了,這些傷殘兵恐怕禁不起再次失業、轉業的打擊。」
「怎麼這樣…那不就是說這都是白費力氣…」安面色灰白地問道。
「如果您在外面有認識的人可以接濟,或是有自信在私家企業找到更好的工作,我們的確是比較建議有辦法的人離開榮軍院,減少社會成本的浪費。不過兩位測驗成績都很高,所以這會是妳們排隊等待職務分發的優先保證,如果願意待上一年、兩年的話,遲早會輪得到妳們的。」
「那照院長你說的,等上一、兩年,有可能分發回原軍種擔任希望的職務嗎?」多妮爾的態度似乎也稍微軟化了一點下來,她低聲下氣地詢問著最關心的問題。
「妳當然可以拒絕分發到的職務,我們會自動把妳的名額轉讓給有意願的備取者…但就我的認知來說,現在這種情況還要計較職缺種類的話,只會等得更久而已。如果希望回空軍,那妳最好祈禱空軍多一點人退休或身亡,否則不管排再久都不會出現相關的職缺。」
院長這番話的直白,讓多妮爾張著下巴,好一陣子都合不起來。安也對這樣的回答覺得很震驚…傳出去會變成問題發言的吧?但是在院長說完這番話,重新戴上眼鏡並換了隻腳翹的時候,安才注意到,院長的左足也是義肢。儘管有西裝褲遮掩著還穿著皮鞋,但安自己也是親身經驗者,可以很清楚察覺到那笨拙動作所代表的意義。
仔細一想,他說的完全沒有錯呀。能分發的工作職位有限,如果自己得到了工作,那勢必就是有人從原本的工作崗位上退了下來…如果不意外的話,那麼戰爭爆發以來已經過了三年,很多工作崗位都已經被二十歲出頭的年輕殘疾人佔滿了吧。他們不可能很快就退休離職,所以職缺只會越分發越少,越晚來的人就要等越久。
想到這裡,安不禁覺得一陣頭昏腦漲。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好?得重新思考一下人生計畫怎麼安排了…不過一旁的多妮爾顯然想了更多,想到了什麼不該想的事情,而突然雙手一鬆,放開拐杖躺倒在地上,毫無預兆地大哭起來。
「喂,起來啊,多妮爾…妳別哭了…」
安伸手去攙扶躺在地上的室友,但是卻覺得一陣鼻酸。雖然自己叫她別哭,但真正想說的心裡話是,如果連這麼堅定有理想的人都哭了出來,那自己不也只能無能為力的流眼淚了嗎。
看著這樣的場面,院長默默地執起辦公桌上的電話,撥了幾個內線分機號碼。
「喂,我是院長,派兩個看護帶輪椅到我的辦公室來…對對,麻煩妳們送幾位傷患回房間去。讓她們好好休息。」
───回到房間裡之後,貝貝不斷安慰著安娜與多妮爾,多妮爾聽不下去而自己拄起拐杖跑到外面去了。安則繼續忍受著貝貝那親切的善意造就的精神攻擊。
「所以我說,別傷心了咩~就這樣住下來也不是什麼壞事不是?而且妳成績很好,排隊等分發也不會等很久的啦。這段時間就當渡假吧,住榮軍院的期間我們還照領薪水呢,不是嗎。」
「雖然這麼說…」儘管聽了貝貝的鼓勵,但安果然還是開心不大起來。
在行伍軍旅中聽到放假,足以讓最膽小的怯戰懦夫也變成為了假期拼殺搏鬥的勇士;但是當放假不再是獎勵而是一種你不得不接受的日常生活時,味道再甜美的美食吃久了,也會覺得膩口而有如餿水。
之所以這三個月以來能提的起幹勁,就是因為有個明確的短期目標,能夠讓人心無旁騖地全心全力去投入準備,使她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充實感。但當得知這種努力的結果成為泡沫之後,那大概是沒有人可以繼續維持同樣的動力去做這等同無效工的努力了。
就算有薪水可領也一樣。即便躺著領天上掉下來的錢,但是不工作就得不到滿足感與成就感,沒事可作就會覺得身心空虛。
而且最讓人在意的果然還是…
「我就算了,等一年或兩年,有個工作可以給我的話也還是可以接受的。但多妮爾的話,她如果沒辦法回去開飛機的話又該如何是好?」
安憂心忡忡地望著窗外被夕陽餘暉映照成金黃色的天空說道。但對於安的憂慮,貝貝卻作出了令她大為吃驚的回答。
「真不敢相信妳現在還有時間擔心別人的事情啊。」貝貝嘆了口氣,拍了拍安的肩膀評論道。
「…咦?妳說什麼?」
「難道妳能一輩子照顧著對方嗎?而且是那種認不清事實,把標準設定在不可能的地方,整天作不切實際的夢,眼高手低的傢伙。」
「怎、怎麼這個樣子說,太過份了。」安是沒有要為一個不認識的人煩惱一輩子的打算。但是她還是覺得為多妮爾打抱不平,這幾周以來她把多妮爾那努力的模樣都看在眼裡,她覺得這樣的辛苦付出,應該至少得到一個等價報酬的機會。
「我沒有要攻擊或挑剔多妮爾的意思,但不代表說努力就能讓不可能變得可能啊。想回軍隊裡當飛行員的話,那只好祈禱有飛行教練摔機事故死,讓後方教練的職缺有位置空出來吧?畢竟軍方大概是不會讓殘障回第一線的,對大家都不方便。」
「祈禱有人摔死也未免太…」安的眉毛抽動了幾下,搖了搖頭但卻又不能完全否定這樣的說法。
「事實就是如此,排隊的人太多而位置太少。與其妄想著自己能排到天上掉下來的工作,不如專心學習點能出去混口飯吃的一技之長,木工或家政技巧什麼的都好,再不然就準備搬離榮軍院,去歡樂街腿開開賺鈔票吧。」
儘管理智上知道貝貝說的完全有道理,但感情上卻無法接受。安反駁不能又氣不過的,轉頭將視線投向躺在床上的木乃伊少女瑪莎,期待房間裡的第三者出手救援。
「…也是呢,不過,腿開開的賺,也得要有條件才行。」
「咦?」
「對貝貝這種,生理跟心理都是**的,當然是天職。不過我嘛…」瑪莎看著她手臂上第一批植皮手術的縫合痕跡,與拆線後留下的,宛如科學怪人一般的傷疤:「哪怕是倒貼都沒人想要,果然嫁不掉吧。我寧可待在這裡躺著領補助金。」
「啊哈哈,瑪莎妳嘴實在很賤耶,幸好平常很少開口───」
「哪裡的話…怎麼比得上開心果這種兵油子呢。」
看著貝貝與瑪莎有說有笑的,安實在感到五味雜陳。她自己也是那種絕口不再提起死去的戰友,選擇將過去遺忘而非揹負在身上的現實主義者。但是這跟對伙伴見死不救是兩回事啊!
正當安決定開口表明自己的立場,為多妮爾作辯護時,窗外忽然閃過一個黑影,然後是重物落地,發出鬆軟的物體砸到硬表面上的聲音。
「…呃?剛、剛剛好像有什麼東西掉了下來?」貝貝轉頭張望著,而瑪莎則似乎被嚇到了而睜大了雙眼,嘴合不攏地無言望著窗外。
安沒有多想便起身,一跛一跛地步向窗邊,往外一看。她的臉瞬間變成了灰青色。
「多妮爾!!!」
那個黑色長髮的女孩,帶著一支折斷的拐杖,無言地躺臥在血泊中抽搐。雙眼失去了光彩,深紅色的鮮血在夕陽照耀下,流淌在破碎的大理石地板上。
***
「…所以她死了嗎?」
「問題就在這裡,她沒死。畢竟我們宿舍也只有四層樓高,從那高度摔下來如果不是頭著地是死不了的…偏偏她又鍛鍊的很強壯,飛行員嘛,我說過。她們應該很習慣如何從高處摔下來,就像我們降下獵兵一樣…」
在西寧常見的午後雷陣雨伴奏下,看在女僕眼裡,執筆者說故事換氣喝水的間隔,在閃電雷鳴映襯下,顯得格外嚇人。頓了一頓之後,執筆者繼續說出了她所知友人最後的去向。
「因為複雜粉碎性骨折跟腦震盪,所以她送回了三軍總醫院…不過我覺得這樣也好,她不適合在榮軍院再待下去了。事實上我開始覺得連我自己都待不下去。」
「什麼意思?」
「情緒是種會傳染的東西,而榮軍院裡最多的情緒是什麼?是絕望、無力感、自暴自棄。一群失敗者們聚集在一起取暖,但面對的是毫無出路無法打開局面的閉塞狀態,結果是讓氣氛變得更無可挽回。我當初還不明白這一點,但後來有時間思考整理,才想通了這一點。」
「但是在榮軍院裡不必工作也能有基本的收入,不必擔心吃穿住不是嗎。」女僕冷靜地從現實面發問,而執筆者也點點頭同意了她的看法。
「妳說的沒錯,生理面得以滿足,我對王國的社會福利沒什麼想抱怨的。但人光靠生理滿足是活不下去的,心理層面也要得到相應的滿足才行。」
執筆者以左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又比了比自己的太陽穴,分別用心臟和大腦表示了生理跟心理兩方面的意義後繼續說下去。
「我不想一輩子碌碌而終,總想作些什麼事情,證明自己曾經活在這世上過。不然這命豈不就白揀回來了嗎?」
「…所以才寫書?」
「唔嗯,算是吧。另一方面來說,在榮軍院待不下去還有一個理由…我覺得在那之後,我沒辦法再跟她們維持正常的關係了。」
「是說那兩位室友嗎…」
「嗯。」執筆者點了點頭,低著頭輕聲說道:「她們目睹那一幕後,就變得很少開口說話…大家心裡都有了些疙瘩。如果我們可以裝作沒事一樣的忘記室友開始新的一天,那是不是代表我們也可以遺忘任何一個身邊的人?諸如此類的不信任感,以及罪惡感、羞恥感…因此變成了很複雜的情緒,令人無法開口。我們三人有好幾天都沒有跟彼此開口說話。其實後來有補進來另一位室友,但我甚至不曉得新來的人叫什麼名字,連長相在記憶裡都很模糊。」
「…既然這樣的話,果然還是得從榮軍院出來吧。」
「是啊,不過我因為無處可去所以煩惱著。」
「不能回家裡嗎?我是說,不管再怎麼樣狼狽,家人總是可以提供一個暫時的避風港之類的…」
聽了女僕的發問,執筆者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笑著搖了搖頭。
「很遺憾,我沒有這樣的選擇自由。也許我沒跟妳提起,但我之所以會讀師範學校,之所以想要從軍,之所以這麼動著腦筋想靠公家的薪水累積資本開店,就是因為我沒有家可以回。」
「咦…但是,主人不是有父母跟弟弟嗎?」
「十五年前的經濟恐慌…小時候家裡是開雜貨店作些小生意的,不過我父母他們沒能撐過去。他們決定燒炭自殺,但我跟弟弟被煙嗆著滾下了床,新鮮空氣比較靠近地板,所以我跟弟弟活下來了。所以從我懂事開始,我就是在十字教教會開辦的救貧院裡長大。」
女僕曉得自己問了個蠢問題,但如果到這種時候才露出同情或道歉之意,她很清楚這只是讓性格獨立好強的主人更顯得為難而已。所以她小心翼翼地再提問:「…那,弟弟呢?」
「我從上了師範學校去外地唸書後,就跟他分別了。但我有定時寄錢給我弟,好讓他以後唸書、生活不成問題。他偶而會寫信來,但已經很久沒見面過了。雖然很想見一面,但…」
執筆者抬起頭來望著天花板上的吊扇嘆了口氣。
「作為姐姐,我不想拖累他,讓他失望…不能好好陪在他身邊照顧他長大已經讓人覺得很欠疚了,要是讓他為了我耽誤大好前程更是不值得。所以我從沒在信裡告訴他我變成了這樣。雖然變成這樣很難過,但要是被他同情我會更難過。」
「…可以理解。那麼無處可去的狀況下,該怎麼辦呢?」女僕看著執筆者展示自己的斷臂,點了點頭。其實能感覺得出來,主人還是很看重親情的,只是依主人的價值觀判斷,理智的現實比情感更優先。也可以想像的出來,她跟弟弟應該感情很好吧。
「我哪知道。但是,這種蒼皇無助的時候就會想到娜姬卡大姐。」
「啊,就是那個號召隊友寫信給主人的人?」
「嗯。那時,覺得孤立無援的我,就寫了封信寄給她…雖然不曉得三五二團的人現在去了哪裡,娜姬卡現在怎樣了,如果她們還在前線的話收不收得到信…但當時我的心緒很混亂,根本沒想那麼多,就把很多訴苦、抱怨、跟求救的念頭寫在信上寄給了她。」
「然後結果如何了?她有回信嗎?」
「別那麼急嘛───王國的郵政系統效率頂好,不過加上了軍隊的檢閱體制後總得等著三、四天才能收到信。她寄出的回信也得花上同樣的時間來我這裡,所以那段期間我也是一整個悶的要死,非常焦躁。感覺自己被全世界遺棄了一樣,非常孤單。」
「…這麼說的話,就是後來有回信的意思。」
「對,只是她沒有用寄的,而是托人當面帶來給我…雖然是比較省時間沒錯,但那可是讓我吃了一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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