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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安中尉的除役

上篇:安中尉的除役

就算已經不是第一次這個樣子了,還是感到很不甘心。明明過了這麼久,也差不多應該適應了這樣的日子。但說到底,誰能真正習慣一個殘缺的身體啊?拐杖也好、義肢也好。不管作得再精巧,都還是不想用的順手起來,總覺得一但習慣了,自己就會放心接受這種沒手沒腳的現狀。

除此之外…

「主人,讓我來幫忙吧。」

笑臉迎人的黑髮女僕走上前來,伸手攙扶從輪椅上跌落的執筆者。

「別多管閒事!我可以自己起來的。嘿咻…」

拒絕了女僕出手協助的執筆者咬緊牙關,扶住桌子用僅剩的右腳把身體撐起來。女僕在一旁隨時注意著執筆者是否有重心不穩的跡象,但到最後她總算是自力坐回了椅子上。

僅僅是這樣一個動作,就已經累得讓人氣喘呼呼。看著這樣逞強的主人,女僕並沒有多說什麼,而是從地上拾起了被揉成一團的稿紙球,打開來看了看。

「嗯…對我而言,戰爭在這一天…」

「啊,不許看!還給我!這跟妳無關!」

「蒐集了這麼久的資料,總算決定開始動筆了嗎,主人?」

女僕望向執筆者書桌上堆著山積的文件、檔案、書籍和相簿有感而發地問。

「總不能夠拿了錢卻不作事…還是得給人家一些交代啊。但是怎麼想都不滿意…我真不是寫作的料啊。」執筆者小聲嘟嚷著。

「會嗎,我倒是覺得這個開頭起的挺不錯。儘管主人您字跡是醜了點,這樣交稿時負責謄寫抄錄的製版員先生會很辛苦吧。」

「少、少囉嗦!我本來就不是左撇子啊。」執筆者臉紅地為自己歪斜的字跡辯護道。

「主人───偶爾依賴他人一下也並不是什麼可恥或軟弱的事,尤其是這對您的工作有正面幫助時,更應該放下無所謂的堅持,講究實際比較好吧。」

「…」

聽了不知年紀比自己小幾歲的女僕說教後,無言以對的執筆者撇過頭去,回頭望向書桌上擺著的老照片,長嘆了一口氣。

「…如果能這麼簡單就作到的話就好了。」

「那,主人要不要從今天起試試看由我來代筆呢?」女僕將紙球揀起來放回執筆者的桌上攤開壓平並接著這麼問。

「咦?這怎麼行呢,我才是作者呀!」執筆者慌忙地猛搖搖頭拒絕了女僕的提案。女僕則笑著解釋道:「主人您誤會了,我的意思是您口述、我來記錄的意思…這樣的作業方式如何呢?」

「啊?這樣子的話…呃唔…」

老實說想不到有什麼可以拒絕的理由,因為這是非常合理的處理方式。執筆者抱著頭再度苦惱地搔起髮絲,原本就已經蓬鬈鬈的一頭銀白色亂髮變得更加變形扭曲了。

看到主人陷入這樣的掙扎之際,女僕小聲地從旁作了最後一擊的補刀。

「主人,早上醒來到現在還沒用早餐對吧?我先去給您弄杯熱可可和些吃的來。」

「…那就多麻煩妳了。」執筆者的這聲回答,同時應了女僕的兩個問題。當黑髮女僕輕快地踏著小跳步前往廚房弄早點時,執筆者轉頭望回桌上,那張又回到了原處的皺巴巴稿紙。

「我的戰爭啊…」

倘若沿著這樣的開頭繼續寫,接著會怎麼寫下去呢?如果說九六七年一月三十日是終點的話,那一定總有個起點吧。這樣想著,執筆者小聲地喃喃自語道:「我的戰爭…是開始在哪一天呢…」

***

「安娜‧安東諾斯基少尉在嗎!」

「是!我就是!」

在等待了一段時間後,總算是輪到了櫃台前的公務員叫到了自己的名字,結束了那漫長且帶點不安的等待時間。身穿毛衣與褲裙、披著領巾,頭戴毛線帽的銀髮少女匆忙擠過人群,湊到櫃台前高舉自己的右手。

「…生於大北省車勒茲市,王國空軍預備少尉軍官資格保有者,預字第3305梯,大北第一師範學校修業期間修得…以上資料吻合無誤嗎?」

「應該都沒錯…」銀髮少女遲疑了一會之後點了點頭。

「那麼請繳交您的國民身份證,並且在這份表格上填寫您的個人資料。」

公務員將紙筆遞給了銀髮少女,而銀髮少女則在懷裡掏了一陣子後才拿出那張對方要求的、寫有自己姓名與出生地、出生年月日的證件遞出去。當銀髮少女要提筆開始填表時,櫃台前的公務員忽然想起了什麼而轉頭提醒。

「對了,還有這個…因為您報到的時間算早,所以可以優先選填分發的單位。安東諾斯基小姐有什麼特別想去的服役地點嗎?」

「咦?問我嗎?」

公務員點了點頭。但銀髮少女歪著腦袋想了一回兒,她也是匆匆忙忙就趕來市公所報到響應召集令的,事前根本沒作什麼功課,也對於有什麼樣的單位能去一無所知。

本來當初會考取預備軍官資格就是為了省學費領零花錢,以後出社會工作少揹些貸款的負擔…會有一天被拉上戰場成為軍人這種事根本沒考慮過,如今木已成舟也只好自嘆倒楣押錯寶。所以銀髮少女搖了搖頭。

「不曉得呢,有什麼推薦的地方呢?」

「唔嗯,那您看看這個如何。空軍最近在招募一批人員…福利和加給似乎還不錯的樣子。」

公務員低下頭打開抽屜,翻找一陣子之後拿出了一張印刷簡陋的傳單遞給銀髮少女看。

「發辛…噎額…唔嗯,降下獵兵?亨克爾堡訓練基地?」

「好像就是這個吧,聽說是可以坐飛機到處觀光的部隊,現在志願加入的話,每周可以多領100帝納加給金的樣子。」

銀髮少女頓時有種被電擊到的感覺。100帝納?那差不多是正科出身的少尉軍官週薪的一半了,這麼好的福利真讓人心動。

而且既然是在訓練基地服役,就代表說很可能自己直到大戰結束那一天,都不必待在前線而可以在本土的基地值勤…總之應該會是爽缺吧?太好了,果然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提早來報到真是太好了。

稍微盤算一會兒之後,銀髮少女笑著點了點頭。

「那就拜託了!」她在傳單底下的志願申請書上,愉快地簽了字。

對於「安」,也就是安娜‧安東諾斯基來說,她個人的戰爭就是以這般搞不清楚狀況的誤會形式,揭開了第一幕。

這一天,是九**年十月一日。就在前一天,漢密斯王國對沙諾和聯邦宣戰,並跨越邊界線,打響了後世稱為「大陸戰爭」、或著簡稱為「大戰」的第一聲槍響。戰爭的爆發絲毫不令人意外…或著該說是早在預料之中,畢竟近十年以來,南北兩大陣營、共和國與王政國家之間的關係早已惡化到難以化解的地步,所有人都在猜測著、談論著究竟戰爭會在何年、何月、何時爆發。

不過在這種每天都喊著狼來了的緊繃情勢下,幾年很快過去了。雙方之間偶有摩擦,卻從未因此擦槍走火,人們很快的就對這個話題失去了新鮮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認為爆發戰爭並不是什麼靠譜預測的樂觀情緒。

既是對於爆發戰爭的未來感到擔憂,也是對於爆發戰爭覺得不太可能的樂觀情緒───在這樣的自相矛盾思考下,安娜‧安東諾斯基選擇了考取預官資格並響應了首批徵召的因應之道。

「反正我也算是多餘人口,在新徵兵法裡遲早都要入伍的。既然遲早都要去的話,那當然是要當爽官好過當新兵吧?」

她理直氣壯的,如此解釋著當初的動機。

兩害相權取其輕,這種純功利主義哲學的思維,既是生於商家之女從小耳濡目染的價值觀,同時也是支持她一路走到現在的人生座右銘。

不過在這種兩害相權取其輕的思考下,她也作出了不少事後令自己感到後悔的決定,例如說───

「報數!」

「一!」

「二!」

「三…」

轟隆轟隆作響的狹窄座位上,安娜‧安東諾斯基面無表情地緊抿下唇,雙眼直視前方,但卻不是望著坐在她對面的其他人,而是彷彿靈魂出竅般的望向什麼都沒有的虛空,眼神毫無焦點可言。

「喂!報數呀!起來!」

「啊…啊啊,八!」

被坐在對面的乘客拉起肩膀搖晃,安娜才想起了自己被交代該作的事。她有些不知所措的站起身子來,嘴中不停小聲喃喃自語。

「就跟訓練時一樣,就跟訓練時一樣…」

「全員掛上掛勾!」

在走道上起立的乘客們,紛紛將聯接著帶子的鐵環銬上有若公車天花板上掛扶手的鐵桿上。安娜也是腦筋一片空白地跟著照做了。

「記住口訣!數三下後若傘還沒開,立刻拉開胸前副傘!剩下來的就求上神保佑吧!預備!」

一如當初在市公所的大嬸所說的,發辛噎額…這支叫做降下獵兵的部隊是支整天都在坐飛機四處飛的部隊。不過,安娜只想抱怨一聲,那位大嬸沒有把話給說清楚點。

「綠燈亮!一號上!二號上!三號,別站著不動───」

在面前排隊的人群一個接一個的前進,從狹窄的這處小隔間裡消失了蹤影。才過了幾秒鐘不到,就輪到自己了。安娜怯生生地右轉九十度,面向不斷灌進強風的這扇大缺口,深呼吸了一口氣。

「給我跳,八號!妳再不動我就要踢妳下去!」

妳沒跟我說他們坐飛機是只坐單程的啊,大嬸!安娜抱著這種有些想哭的心情鬆開手跳了出去,她的心情就好像從號稱王國最高樓的公爵塔頂端往下跳一樣,已經是完全豁出去了。但她跳出飛機的高度,遠比任何一棟國內或是全世界現存的建築物高度都要更高。

從海拔高度1000公尺,以自由落體的速度下墜,人體只消約莫14秒左右就會撞擊地面並且變成一堆沒人認得出來的扭曲變形肉塊───不過,能拯救她免於這種悲慘下場的救命工具,卻在安娜跳出機艙門的那一瞬間起便發揮了作用。她也沒必要再拉開胸前的副傘了。

連結在機身上的引張帶,在她縱身跳入天際之時便自動拉開了降落傘。絹絲製作的潔白布料轉瞬間就從背囊裡嘩啦一聲撐開,被空氣灌飽的傘衣張開如同倒掛的瓷碗懸在空中,聯著繩子吊在降落傘底下的安娜感覺像是被人狠狠揍了胸口一拳似的,突然緊繃住的降落傘具勒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儘管肉體上承受著苦痛,但是雙眼卻連眨一下都不敢,她張大了嘴巴,訝異地將眼前那片前所未見的景色映入眼廉。

鳥瞰著遼闊的青草地、以及萬里無雲的湛藍晴空,耳際呼嘯著強風,雙腳踩不著地面。別說是跳傘了,甚至是連坐飛機都是這輩子第一次───安娜大口急促地呼吸著,心悸強烈的好似要跳出喉頭一般。

十四秒的下墜過程被降落傘延長到了近十倍的百餘秒鐘,但即使如此,安娜也並不覺得這段時間很漫長。感覺就像是咻的一聲,就從眼前倏忽即逝…總有些令人意猶未盡之感。

也或許是因為這樣的恍神…所以安娜在跳傘的最後一個階段裡,忘記了她得做一件很重要的事。隨著距離地面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速度好像也越來越快…結果,當她雙腳觸地時才伴隨著痛楚驚覺一件事。

雖然降落傘已經把落下速度降到了不至於危及性命的水平,但實際上她往下墜落的速度其實並不慢。

「哇啊啊啊啊!痛、痛、好痛痛…」

腳踝傳來喀吱一聲不知什麼東西斷掉的聲響,然後就是疼得令人在地上打滾起來的劇痛。

禍不單行的是降落傘還從空中緩緩降下蓋住了安娜,厚重的絹布和糾結的繩索令她根本沒辦法起身檢查自己的傷勢,實際上腳受傷的她也沒法自己站起身子來脫困。

就在這時候───

「喂,妳沒事吧?能自己站起來嗎?」

有人撥開了降落傘布,讓安娜重見天日。那是位個頭高大、留著及肩短髮的幹練壯碩女性。她頭上也戴著與自己相同的漢密斯帽、唯一差別在於掛著俯衝之鷹徽───那是已經結訓的空降專家資格證明。

「那個~不好意思,我覺得我好像扭著腿了…」

「哎,新人就是這個樣子。別亂動,我幫妳解開傘具後會揹妳去救護車上。下次可別忘了作好安全落地動作!」

先數落了一頓之後,高個頭的女教官一把捉起安娜,就像老鷹捉小雞那樣輕而易舉,把她扛在肩上帶著走。

散布在這片綠油油的田野上,可以看到十幾具白色的降落傘以及更多個掛在天空中緩緩降落的白色傘花。天際傳來運輸機魚貫而過的隆隆聲響,地面上則迴盪著此起彼落的哀號與呼救聲。

「看樣子今天醫官有看不完的病號啦…嘿咻。」

「呀啊!」

當女教官把安娜放下到救護車的後車廂時,安娜痛的又叫出聲音來。

「不好意思,弄痛妳了嗎?」

「沒這回事,很感謝您幫忙,我以後一定會找機會回報…請問您是?」

「哦,我是訓練助教娜姬卡.諾伊曼下士,長官以後多的是機會跟我見面啦。」

被這樣高大有如媽媽或姐姐的成熟女性稱呼為長官…安娜相當心虛地呵呵乾笑兩聲,點了點頭,和女教官握了握走後敬禮向她告別。那位高大的女教官再度加入了其他助教的陣容裡,她們接下來還得再救回幾十位像安娜一樣跳斷了腿或扭了腳的傷患。

然後,在重覆這種跳傘安全落地或摔斷腿的過程五次後───安娜和其他菜鳥新兵們,就有資格同那些助教一樣,在自己的帽子上別上金屬製的俯衝之鷹徽。

雖然第一次有些不太順利,但並沒有想像中難。安娜思考了一下,拿出上衣口袋裡的轉調申請書,然後笑了笑將它對折再對折撕碎,灑向空中任由午後的微風吹的紙屑隨風飄散。

也許不只是為了那一百帝納的加給,這是人生中少數幾次會令她感到「有趣」的冒險生活之開端吧。

***

「…那意思是說主人覺得跳傘很好玩囉?」在女僕操作著打字機,紀錄完先前口述的一段後,她對執筆者主動提出了問題。

面對這個問題,執筆者愣了一下,然後語帶保留地回答:「也沒那麼好玩…老實說,特別是在跳多了傘,多看過一些意外事故後。平均每跳一千個人裡,總是會有那麼兩、三個倒楣鬼的主傘和副傘都沒開啦。」

「那麼,當時還選擇留在那支部隊裡是為什麼呢?」

「啊~當時還年輕嘛。好奇,加上覺得自己不至於那麼倒楣,那麼糟的事不可能落在我身上,之類的感覺。」

執筆者講到這裡,帶著惡作劇的笑容抬起自己那條只剩下膝蓋以上大腿部份的左腳晃了晃。女僕似乎瞭解了些什麼,點了點頭。

「那這樣的話,其實主人您參戰的時間很早啊。從大戰爆發第一天就去了軍隊。」

「不不,實際上我根本沒打過幾場仗…」

「咦?那又是為什麼?」

「因為部隊的訓練課程很漫長啊。光是在亨克爾堡接受空降與突擊訓練就去了九個月時間…結訓後我被分發到了空降砲兵去,所以又得前往歐斯提亞接受三…其實接近四個月的迫擊砲操作訓與觀測訓。」

執筆者數算著那些軍營裡的日子,如數家珍似的娓娓道來,原本以為那麼久以前的事情大概都忘的差不多了,但其實這些記憶都印象深刻到無法磨滅的程度。

「感覺起來主人您一開口就停不下來了呢,不過我今天手已經酸到不行了。」

「啊?是這樣嗎?抱歉抱歉,那我們就休息一下好了,反正今天寫的進度已經很超前了,我們下午可以去市場買點東西逛逛街什麼的。」

女僕望著與幾天前暴躁、沮喪的模樣截然不同的主人。這位一頭銀色亂髮的殘缺者似乎一講起往日的事,就變得精神奕奕、充滿活力,而且幾乎是有問必答。就某種意義上來說───說不定,讓她繼續講下去,本身就會是最佳的一種復健療程吧。

想到這裡,女僕扭了扭手軸關節,繼續問道:「那麼,主人您第一次上陣是在什麼時候呢?」

「這個嘛~雖然可能還要再寫很長一段才會寫到那裡,不過我就特別先洩露一點給妳知道吧…」

執筆者興致十足地把身子前傾,湊近女僕面前壓低聲音開始說。即使這個家裡面只有她們兩個人,真不知道這種故作神秘的態度是在弄什麼花樣。但是,女僕還是苦笑一聲,點點頭低下身子傾聽著執筆者的故事。

***

不論歷經再漫長的訓練、配備多麼精良的武裝,空降作戰本身就是一種把希望押注在從天而降的奇襲效果上,可說是充滿風險但也值得期待豐厚彩金的賭博行為。而其中最危險的一個階段,便是當傘兵們跳出機艙們直到著陸完成戰鬥準備之間的過程。

儘管只有短暫的一、兩分鐘時間,但在緩緩飄降過程中的傘兵全無還擊能力,只能單方面的挨打。而且就算直到著陸也稱不上是就這樣安全了,她們還得切斷降落傘繩、從包裹裡拿出武器彈藥把自己武裝起來,並且試圖跟不規則地散布在周圍的同袍們集結起來,不顧自己身處敵陣被包圍的危險,完成作戰的任務目標。

為了儘可能減少傘降部隊在降落時遭到嚴重損失的風險,投入一批比傘兵更早進入戰場的先遣部隊來清理出安全的空降場,就成為了一個非常關鍵的作戰行動。

而在王國空軍第三五二降下獵兵團手裡的四個營之中,最早結訓、最早成軍的第一營,堪稱最精華也最老練的單位。她們將一肩擔負起清理出安全的空降場之開路先鋒工作。

儘管在王國成立空降部隊這幾年來從未實施過一次真正在戰場上發動的空降作戰,但第一營之中已經有不少人以空運或機降特種作戰的方式經歷了初陣。

由歷戰且經驗豐富的老練軍士官們領軍,三五二團第一營裡其他尚未經歷過實戰的成員們,比如說像安娜‧安東諾斯基少尉這樣從未上過戰場的新人───她們帶點緊張和期待的,踏上了自己的第一個戰場。

…儘管過程有一些出乎意料。

「速度太快了!啊!」

「大家抓緊───」

安娜在昏迷過去之前最後聽到的幾句話,是從滑翔機前座的駕駛員與導航員傳來的尖叫聲。她臉色發青地雙手抱頭、並把臉深深埋進膝蓋裡,緊接著就是一陣天旋地轉的劇烈衝擊和迴轉,這令她立即失去了意識。

不過外頭的局勢並不允許她就這樣昏睡上一整天。很快地,在意識矇矓之中,她的聽力逐漸恢復,並因為那吵雜刺耳如爆竹一般的噪音而逐漸睜開眼睛。

「唔…好疼…」

回過神來的安娜發覺自己頭下腳上地躺在滑翔機艙裡。滑翔機的前半段已經不見了,冷冽的寒風源源不絕從機身折斷的開口灌進來,機上載的木箱、彈藥箱等貨物從綑包裡鬆開而四散一地,而同機的伙伴們則橫七豎八的倒在機艙裡,或是被甩在蒼白的雪原上躺著趴著,動彈不得。

滑翔機───降落失敗了。安娜回想起降落前發生的事,不安地望著眼前這片淒慘的墜機現場,又低下身來搖晃著其他倒在身旁的降下獵兵們。

「瑞娜?瑞娜妳快醒醒…妮可妳人在這裡嗎?喂,睜開眼睛!跟我說話啊!」

同機的其他女兵們不是眼神呆滯地停止了呼吸,就是嘴角和鼻孔出血的一動也不動。直到這時,安娜才稍微有了些剛才墜落的衝擊是如何之大的實感,機上與自己同乘的其他官兵們,大多都在墜地的衝擊中折斷了頸椎或是造成了強烈腦震盪,非死即傷。

「這、這下…該怎麼辦才好…對了,要找幫手來…」

安娜慌慌張張地從滑翔機中起身,在雪原中徬徨漫步時,有人出聲叫住了她。

「是安東諾斯基少尉嗎!」

「咦?啊,是,我就是…」

幾位搖搖晃晃的降下獵兵女孩們跑到安娜面前集合,其中一人緊緊握住了安娜的手。

「太好了,少尉您沒事!我們還以為這一架沒生還者了呢…」

「妳、妳們是?」

「我們是一營的營部連先遣通信排!我是斯科嘉中士,在歐斯提亞受訓時曾和少尉您同班───」

就在這些不認識的女兵跑來與安娜握手之際,雪原的另一邊傳來了砰砰噠噠的猛烈槍聲和爆炸聲。幾發流彈從她們頭上竄過,大家立刻反射性的趴下臥倒在地。

「那個是…是誰在開火?啊…」安娜趴倒在地之後,才開始回想起來被摔的有些沒印象的作戰計畫───照預定計畫,三個先遣連的滑翔機群會降落在機場跑道的西側並往東側進攻,瓦解會對空降部隊造成威脅的地對空防砲陣地。

而伴隨著先遣連一起降落的營部重武器連,也就是安娜所屬的滑翔機隊將會在距離稍微遠處的更西側空地降落,並且將迫擊砲、重機槍等重裝備組裝起來投入戰場。但、這樣的計畫當然是安娜她們的機隊有平安降落為前提啦。

安娜打開腰際的皮箱子,取出望遠鏡觀察子彈飛來的方向,結果是一片非常壯觀的景象呈現在她眼前。十餘架滑翔機陸陸續續落在機場邊緣,或是一頭撞碎在雪原上,剷起一陣白霧似的冰屑。百餘名士兵跳出或爬出機體,倚著滑翔機身與機場裡的守軍開火對峙,而機場裡則轟鳴著四聯裝機關砲的掃射聲,曳光彈雨在雪原裡撕起一道道飛舞的白色雪花和紅色血霧。

看到這樣的場面,安娜心中不禁暗暗叫苦。

「糟了…沒能在第一時間拿下所有的防空砲座嗎?」

原本的作戰計畫是希望利用滑翔機無聲無息的優勢,在凌晨拂曉之際佔領那幾座20mm機關砲陣地,並利用它們作為進攻機場塔台的火力支援。但這如意算盤結果似乎是反了過來,先遣隊現在正受到聯邦軍的機場守備隊防空機關砲猛烈火力迎擊。

要用普通的輕武器和步兵去對付機關砲座,等於是用騎兵揮舞馬刀衝擊機關槍陣地一樣的愚蠢行為───有沒有什麼方法可以更快解除眼前的危機…安娜這麼一想,回頭望向自己那架摔到解體的滑翔機殘骸。

「對了!我們機上載有迫擊砲…」

對於無法像一般步兵師或裝甲師的陸軍部隊那樣攜帶重火力或坦克車的降下獵兵來說,如何在有限的機艙空間裡塞進夠強大的支援火力一向是個令人頭痛的問題。而王國軍對於這點問題的解答就是迫擊砲。

輕量、大火力的120mm口徑迫擊砲可以提供相當於105mm榴彈砲的火力,而且需要的重量和空間僅有榴彈砲的十分之一。雖然射程是短了些,但是現在的情況而言要砲擊視距範圍內只有幾公里不到的防空砲座,已經是綽綽有餘的程度。

可問題是會操作這些迫擊砲的人員…安娜頭痛地望著那些再也爬不起來的同機部下們,按著前額發出了呻吟聲。

「妳們之中有人會操縱迫擊砲嗎?如果有迫擊砲的話,就可以把那些防空砲炸了!」

「不會…但是,如果少尉您懂的話,就請儘管教我們怎麼作吧。」

被這些本來並非自己部下的女兵們投以期待的眼神,安娜嚥了口口水,雖然心虛但還是努力壯起膽子,點了點頭開始下命令。

「妳們幾個跟我來!把這邊這口箱子和那口箱子打開…」

黑亮的迫擊砲身、底座與支架等零組件從裝滿緩衝材的木箱子和棉布袋裡被取出來。伴隨著安娜的指示,女兵們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的依序裝上零組件,與此同時越來越激烈的槍砲轟鳴聲,更加提醒著她們要儘快進行手邊的工作───趕在那些第一線交戰的戰友們被殺光以前。

很快的,不到幾分鐘時間一門120mm迫擊砲便組裝完畢,安娜親自拿著望遠鏡對著方位盤,用目視觀測著眼前那囂張的防空砲座。

「距離…兩千四百。方位一二七0…裝彈!高爆、一號裝藥!」

「哪一個是高爆彈啊?!」

「彈頭上有白線的!把砲彈尾端的發射藥包拿到剩一個,像這樣…」

安娜親自示範了一次怎麼調整裝藥量的方法後,其他女兵立刻從彈藥箱裡翻找出迫擊砲彈,有樣學樣的跟著作。最後安娜把一顆迫擊砲彈拿著站起來,準備要正式裝填進第一顆射向敵軍的砲彈。

「要發射了!遮住耳朵、張開嘴巴!預備───放!」

比起已經受過完整訓練、習慣了這種威力的安娜而言,那些第一次學著怎麼操作重迫擊砲的女兵們幾乎每一個都被嚇了一跳,即使有照長官的指示摀起耳朵作好心理準備,但巨大的砲聲和宛如在胸口敲上一拳的衝擊還是相當地震撼。

在空中畫出高高拋物線的砲彈,緩慢地飛行了五秒鐘之後落在了機場跑道上。

「嘖,遠著彈!修正量減五十…別愣在哪裡,快裝彈!」

「呃,是的!」

得自己兼著彈觀測和射擊手的安娜一邊搖著調整射角的拉桿一邊不耐煩地喝道,立刻有人遞上一顆調整好藥包量的迫擊砲彈。

「聽我口令,預備───放!」

安娜焦躁不已,這是她人生中有記憶以來打過最糟的砲了。在砲術學校接受專長訓練時,安娜即使稱不上是班上最好的砲組,但她也有自信能帶領自己的七人砲組在五秒鐘內送出一發砲彈。

可是在現在這種她得自兼射擊、觀測、修正的多職,還得發號施令的手忙腳亂狀況下,一分鐘能送出去一發就已經很值得慶幸了。就在這種每分每秒都漫長的令她猛搔頭髮的緊張感中,第四發轟出去的迫擊砲彈不偏不倚的落在了一座機關砲陣地正中央。那爆炸大的有點超乎預想之外,接連不斷的小爆炸聲顯示這發迫砲成功誘爆了機關砲彈藥的樣子。

實際上就算她沒親眼看到這一幕,光憑耳朵聽也知道打中了。因為那門機關砲被炸成絢爛四射的煙火之際,整個機場沿線都可以聽得到降下獵兵們此起彼落的喝采聲。

「少、少尉!我們打中了!妳打中了!」

身旁的女兵們開心的又叫又跳,抱住安娜慶賀著。但安娜的神經依然相當緊繃著,她並不覺得命中目標值得喜悅,而是反覺得進度落後。如果她手裡有一整個迫擊砲排,她可以在五分鐘以前就端掉那門機關砲,拖到現在早就有時間炸了整座機場!

「別慢下來!敵人不只一座機關砲陣地而已!瞄準下個目標!」安娜再度端起望遠鏡觀察著下一座防砲陣地的位置,並大聲喝斥其他人回到戰鬥崗位上。

「呃,是的…」

「安東諾斯基少尉!!」

從別處出現了呼喚安娜的吶喊聲,吸引她的注意力轉過頭去。幾名安娜熟悉的臉孔出現在眼前,她驚訝的站起身子來。

「妳們是火器連第二排的!妳們的排長呢?」

「是、我們還沒找到她…但聽到砲聲,就往這裡集合了!少尉,請下命令!」

「太好了,總算有了一些內行人…妳們現在暫時先納入我的指揮下,我得先去把更多門迫擊砲組裝好。下士,妳來指揮這些人操作第一門砲!」

在安娜的號令下,越來越多門迫擊砲接二連三的在滑翔機的殘骸外聳立起來。迫擊砲的開火聲變得越來越密集而不間斷,每隨著一顆砲彈落下,機場前線就可以聽到又一陣響徹雲霄的歡呼聲傳來。

不知不覺間,安娜身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先是重武器連的砲兵們,然後是揹負著無線電的通訊兵們,然後是收容傷兵的野戰護士和醫官…等到她回過神來,自己身邊儼然已經成了一處臨時的前線指揮所,充滿著不認識的或似曾相識的面孔。

一陣轟隆隆的引擎聲從頭上掠過,安娜抬起頭來好奇地望向天空,只見鐵灰色的雲層裡飛過數十架雙引擎運輸機的機影,在這些飛機通過之際,在其航線之後灑下無數白色的降落傘花。

雖然槍聲仍在不斷響起,但是機場周圍並沒有射出任何防空砲火攔截這些運輸機群和降落傘。在安娜周遭,許多人興奮地脫下帽子擲向天空,或是高舉雙手、與剛降落的降下獵兵戰友們互擁歡呼。

直到看見這一幕,安娜才有點虛脫地跪坐在地,緩解過一口氣來,心臟也不再跳的那麼快了。到此為止,疲勞感才一齊湧上心頭,安娜整個人往後躺平在雪地上,摀住臉發出意義不明的怪笑和呻吟聲。

受了這麼久的訓練,總算證明所學沒有白費的喜悅感。

慶幸自己大難不死,熬過了人生第一場實戰的僥倖感。

以及總算完成了一件事,因此覺得相當放心的成就感。

這大概就是安娜‧安東諾斯基少尉生平第一次的初陣所收獲到的東西吧。

***

被豪雨洗刷過的空氣中帶著一股清新的香味,雖然這樣的雨勢再持續多幾天的話,這種味道就會變成霉味…但是,也正是因為這種午後雷陣雨,才相對減緩了一些酷暑炎陽的勢頭。

記述到此為止也差不多暫告一段落了,女僕把目光從打字機鍵盤上挪開,然後突然想到了什麼而轉頭望向執筆者。

「雖然有點失禮,不過有個問題…」

「嗯?有什麼問題儘管問吧。」

女僕猶豫了一下,對執筆者輕聲問道:「那麼,主人那天應該也殺死了不少敵人吧?具體來說有多少呢?」

「哈…」執筆者歪著腦袋,思索了一會兒之後搖了搖頭答曰:「那種事誰會記得啊?這什麼白爛問題。」

「咦?是、是這樣嗎?小時候我聽村子裡的老爺爺們談起六十年前的戰亂,舉凡上過戰場的人,大家都很喜歡提起當年自己殺了好幾個敵人之類的英勇事蹟之類的,不是嗎。」

「確實,我也認識不少喜歡吹噓自己一個彈匣就幹掉五個聯邦兵的戰友…但怎麼說呢,大概是因為玩的是大砲,所以立場上跟他們有點不一樣吧。」

「所謂立場上的不一樣是指?」

「嗯~因為操作大砲,所以總是位於第二線,我跟敵人之間還夾著不少其他的我軍,基本上是沒有敵人在拿槍口瞄準我的。而我瞄準的目標也不是特定的人,而是機關砲啦、房子啦,或著信號彈、煙霧彈什麼的信標物。眼睛也總是盯著爆炸後掀起的彈著煙,根本沒在注意有沒有敵兵被炸死什麼的。」

「啊,原來如此。因為不是在第一線殺敵,也沒有特定要去殺誰的動機,所以就沒去注意到了。」

「差不多就是這樣子啦。哎呀,要是我有拿槍實際打過人的話也許現在就有好材料可以跟妳吹噓膨風…不過很遺憾,在我變殘障之前,一次這樣的機會都沒有出現呢,真可惜。」

執筆者嘴角浮現出帶點自虐意味的笑容,拍了拍自己被截肢後留下的半截大腿根開玩笑道。女僕愣了一下,不曉得要怎麼把這話題接下去,但既然主人都放得開到能拿自己的殘缺開玩笑的話…就把話題導向輕鬆一點的方向好了?

「不過,主人都待在後面的話,回憶錄還有精彩緊張的事蹟可寫嗎?這樣會影響銷路喔。」

「什麼呀~這種事我早就已經想過了。我在部隊裡可說是萬事通喔,第一營裡的事沒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

舉凡某人的三圍尺寸或是內衣褲的尺碼,或著誰某月某日要過生日…諸如此類的情報就意味著商機。在很多人花錢花到得預支下個月薪餉來過活的隊上,令她最自豪的一點就是自己不僅每個月都有餘錢儲蓄,還多到足夠用來放貸給別人。

放貸給這種老是把錢花光的同袍是不能指望把錢收的回來了,但只用一點小錢就買到了可以在日常出公差或辦理公務時的廉價苦力,那又實在是便宜至極的回本投資。於是待在基地裡沒出任務的時候,就可以把麻煩的工作都塞給別人去作,自己再去找一些有得賺的外快。

「敬偉大的同袍愛!乾杯!」執筆者從女僕端來放在桌上的盤子拿起裝著熱咖啡的鋼杯,露出陰險的笑容諷刺地開口道。

「嗚嘩,沒想到比起英勇的事蹟,主人您更多的是骯髒的事蹟啊。」

「反正像這種不光彩的事可以略過略過…省略掉的部份,就用娜姬卡告訴我的各種戰場奇聞和英勇傳說來補足吧。」

「娜姬卡…啊,是先前提到的那個訓練時的助教士官?」女僕聽著這似曾相識的名字,想起了前幾天記錄下的文字內容。

「對,娜姬卡‧諾伊曼。她很厲害呢~整個第一營裡所有的事幾乎都一清二楚。幸虧我跟她很要好,她也會幫我介紹很多冤大頭…啊,不過這種事就算了算了。她很厲害哦,跟著那個瘋婆子和洋娃娃跑來跑去的還能活下去,運氣果然也是實力的一部份呢。」

「瘋婆子?洋娃娃?」

「是啊。嗯~果然提到三五二團的戰史,怎麼可能少提這兩個人呢。這就像是吃香腸時沒有酸菜一樣總覺得是少了些什麼的感覺…」

執筆者閉上眼睛,抬起頭來,又沉浸在過往的回憶中而自言自語起來。

***

體內腎上腺素的效力退去後,原本輕巧的腳步、靈敏的雙手、或著是清晰的思緒這一類東西,全成了與安娜無緣的抽象詞彙。

在初陣那天僅僅一個小時不到的機場爭奪戰,已經使得她無論精神或肉體都精疲力竭,整個人就像是靈魂出竅似的,躺在迫擊砲陣地旁的雪原上,呈現大字形的姿勢,瞪大了雙眼直視天際。

「長官、長官?還醒著嗎?」

「您沒事吧少尉…需要我送您去醫療站嗎?」

安娜一句話也沒回,甚至連抬起頭來看一眼都懶,她只是揮了揮手,示意一旁路過的女兵們「別靠近我」。就算是剛才在她號令下集結起來操作迫擊砲的人,也都因為這人不是自己的直屬長官而面面相覷,討論該如何是好,到最後得出的結論是「隨她高興怎樣吧」。

不知過了多久,灰色的天空逐漸被深色的厚重暗雲籠罩,天上開始吹起了冷冽的吹雪…即使戰鬥已經結束很久,迫擊砲陣地的女兵們也已經開始收拾裝備並從滑翔機殘骸裡搬空所有裝備彈藥,就像劇院散場後觀眾跟劇組人員都一哄而散的舞台一般冷清,但安娜仍然沒有要起身挪動一下腳步的意思。

就在這時,有個特別大團的雪花───不,尺寸與密度上來說應該算雪球───的東西重重的砸到了安娜臉上。

「噗哇!」她整個人立刻彈起上半身來四處張望,結果看到的是忍住笑意捂著嘴,蹲坐在一旁的女性士官。

「是妳啊,諾伊曼前輩!」

那位曾在傘訓時見過面,而且在往後的日子裡也受過她不少次狠操猛刮的助教,娜姬卡.諾伊曼。她現在肩膀上已經掛著王國軍隊裡,身為士兵所能晉升到最高階級的准尉官階,即使如此,論戰場上的指揮順位,安東諾斯基少尉仍然是高於諾伊曼准尉一個層次。

即使如此,安娜仍然不敢怠慢地抖擻精神,向這位比她低階的大前輩敬了個挺直的禮。不只是安娜而已,安娜相信整個三五二團所有或至少大多數的年輕軍官,也都會在見到諾伊曼准尉時做出同樣的反應。

但是,娜姬卡連忙揮揮手示意她立刻停止這個動作。

「別這樣別這樣…這附近聯邦軍不曉得肅清了沒有,我可不想因為妳的好意被人放上一發冷槍喔。叫本名娜姬卡就好了,也不必對我敬禮。」

「真、真是十分失禮!」

「沒什麼啦。只是上了前線,照階級敬禮什麼的很危險。至於輩份,既然大家都撐過了一場硬仗,我想就沒必要再分輩份的問題了…身上帶火藥味之後,所有人就都是平輩了,不是嗎。」

「這個…但是…」

娜姬卡盯著安娜那身幾乎被迫擊砲的砲煙燻黑的白色降下獵兵罩衫,又轉頭看看她身後殘破的滑翔機殘骸。

「喂,外頭要變天,後續的運輸機不會來了。不想被凍死的話,就快點進去房子裡休息吧。」

「…好的」

即使被告知了令大多數剛攻佔機場的降下獵兵們都十分沮喪的消息,但是安娜卻沒什麼明顯的情緒起伏反應。娜姬卡不時側目回頭望著跟在自己腳步後頭的安娜,總感覺她這副靈魂出竅的模樣好像患上彈震症濱臨崩潰的病人一樣,是暴風雨前的寧靜而給人一股不安感。

於是娜姬卡決定主動開口跟她聊聊天,最主要是怕她就突然在這越來越大的風雪中走著走著不見了。

「今天是妳第一次戰鬥跳傘吧?感想如何啊?」

「這個…很興奮。」

她述說著在今天早上滑翔機著陸後,自己奮勇作戰的過程,娜姬卡則不時發出嗯聲呼應,除此之外便是邊走邊安靜地聆聽她說著這一切。

講到自己都覺得印象深刻的興奮之處,甚至是連語調都有點得意忘形的浮誇了起來。但是越講到後面就氣勢越低迷,語調也漸漸地小聲到了蚊子叫的程度。

「…妳說什麼?安,妳還在嗎?」

「我還在…但是…總覺得越來越害怕。」

「什麼意思?」娜姬卡轉過身來,望向這個哆嗦地打顫的年輕軍官。

「雖然在戰鬥時沒有感覺到,但到了戰鬥結束才發現…我那架滑翔機上有十二個人。但是除了我以外,大家全都非死即傷。為什麼我會活下來?為什麼我會毫髮未傷?為什麼我會站在這裡…總覺得好不真實。雖然這樣講有點奇怪,但會不會我已經死了,而關於這一切全都是夢境?要不然實在是太不合理了…」

「嗯~這種感覺我可以理解,那種妳所謂很不真實的氣氛。不過我想妳現在需要的是先坐下來喝杯熱的,我們再來慢慢交流這種經驗吧。」娜姬卡苦笑幾聲,牽起不停嘀嘀咕咕的安娜的手,拽著她繼續往機場航廈附近拖行。

在機堡機棚的屋頂下擠滿了傷員和累壞了而正在休息中的官兵。娜姬卡吩咐安娜在靠牆的一處空位找位置坐下,擠進人群中幾分鐘後,笑嘻嘻地端著兩杯冒著白煙的熱可可湊了上來。

「用擄獲的聯邦軍口糧沖泡的東西───應該會很好喝吧。來。」

「謝謝…嗯,非常好喝。」

「這樣子應該是可以多少找回一點現實世界的感覺了吧?」娜姬卡也盤腿而坐,對安娜笑了笑,又若有所思的把視線望向大雪紛飛的機場跑道上。

「確實呢,光是今天我就有幾次根本不曉得是怎麼活下來的驚險場面,而若這輩子全部的經驗都算上,怎麼想都覺得沒死絕對很奇怪的場面也接近有一打的量了。比方說,妳說妳在打迫擊砲時,我就在戰線中央頂著敵軍槍林彈雨,攻堅從左數來的第三座防空砲。有印象了嗎。」

「啊。妳當時衝在前面嗎?」

「沒錯沒錯。所以應該要感謝妳的臨危不亂,那陣砲擊可是把他們打的陣腳大亂呢,妳的砲擊救下了可能上百名士兵的性命。」

「嘿嘿嘿…沒這種事啦。」安娜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又覺得能夠在那種血肉和斷肢滿天亂飛的惡戰中,衝在第一線還能平安無事跟自己談天說笑的這位老前輩實在是非常厲害,而憧憬地對她投以崇拜的目光。

娜姬卡訴說著在安娜放棄繼續執行組織砲兵的任務後,整個上午進行的機場與橋頭堡掃蕩戰細節。這些補足了安娜處於虛脫出神狀態的場面驚險刺激,有若三流廉價小說或是當紅電影的情節般不可思議,但是從娜姬卡的口中說出又顯得格外有說服力。

在槍林彈雨中僅僅是靠著不能擋子彈的煙霧掩護,就快步朝敵軍突擊。

可以看到敵兵眼白、彼此間距離不到五十公尺的近距接戰。

只用不到一個班十人的兵力,就與十倍以上人數的聯邦軍挑起戰鬥大獲全勝。

聽了這些故事後,安娜才感覺到自己的經歷的生死關頭是多麼合理又微不足道的存在。一樣都是差點送掉性命,但程度上差太多了,真不愧是歷戰的老兵啊。

但就像是方才的安娜一樣,娜姬卡講到一個段落,突然收起了臉上的笑容而板起面孔,轉頭凝視著遠方某處。

「經過這麼多次戰鬥後而能倖存至今,感覺到自己很幸運啦、受老天眷顧啦也是難免的事,有時我偶而也會仗著這樣自大的感覺作出一些蠢事。可是…這個世界上真的是有那種很難用常識或道理去解釋的存在。我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所謂神、或受神恩賜的選民之類存在,直到上了戰場之後,才會相信真的有那樣的人物活在世上呢。看到這類人,才會想起原來自己只不過是普通的凡人肉身,既不防彈也不能讓子彈轉彎。」

「…真的有娜姬卡妳講的這種人存在嗎?」安娜半信半疑地問。

「啊啊,當然有的。我們連上就有一個…唔,也許從今天起會增加為兩個了,但我永遠不會想要去挑戰成為那樣的存在。」

露出有點帶嘲諷的邪邪笑容,娜姬卡悄聲道出了她眼中所見的這兩個「受眷顧者」姓名。

艾奴希雅.派翠西上尉。

奈許麗茲.妮貝龍根中尉。

因為安娜隸屬於不同的連,事前從未聽說過這兩個陌生人的名諱。然而,在接下來的這幾天裡,聖誕節前夕那寒冷的一周期間,關於她倆的事蹟與傳說,卻是傳遍了所有參與過墨爾德戰役的降下獵兵之間。

正常來講大部份的戰場傳說,不是出於當事人自己的吹噓就是僅限在同單位同袍間的口耳相傳,盤問每一個散播謠言者的結果,所有人的答案都會說自己是從別人那裡聽到這件事的。

但是關於這兩個「受眷顧者」的情形則截然不同。以她們為主角的戰場傳說和謠言越來越誇張、又越傳越多,諸如像是可以躲過坦克的砲彈,或著在一望無際的雪原上直立而沒有被敵人的槍彈擊斃,當有人在爭論這件事究竟有沒有可能發生時,也總是找的出目擊證人來證實這種傳說的真實性。

很快的,外號取代了她們的本名。「洋娃娃」、「瘋女人」之類的綽號爆發性地廣為流傳,在當事人並未強烈否定的默認下,用來代指她們的綽號很快就成為了一種被廣泛認可的公用語。

對於安娜來說,她因為恰巧有機會先後與這兩人共事合作的直接接觸,因此而產生了些許不同於「傳說」的印象。

***

「所以…到底是怎麼樣的人呢?聽主人講了這麼多,除了知道那兩人像天兵天將般刀槍不入以外,還是沒什麼具體印象呢。」

「這個嘛,首先瘋婆子是…與綽號剛好相反,是個棕色長髮、講話風趣文靜,感覺很老成超齡的人。不過一開始戰鬥就會不顧危險的往前帶頭衝在第一,好幾次幹出匪夷所思的無雙表現,雖然我也只是聽別人這樣說就是了。」

執筆者從桌上的茶壺裡倒出熱騰騰的橘子茶,一邊輕啜一邊翻找著相簿,然後向女僕指著一張大合照說道:「我看看…沒錯,就在這裡。她永遠都是在中心的位置,非常顯眼的人兒呢,要我形容的話就是很愛現的感覺。」

女僕端視著因為受潮而有些泛黃的黑白照片。從背景看來她們是在機場跑道上與運輸機一起合照,應該是在訓練時或是基地駐紮時拍攝的。順著執筆者的手指所點出之處看去,可以看到一個帶著和藹可親的笑容,笑嘻嘻地被眾人簇擁著的年輕長髮女性…怎麼看都很難同所謂的「瘋婆子」印象結合在一起。

不協調的也不僅僅是這一個人,事實上在女僕的眼中看來,合照中面帶笑容地擠成一團合照的降下獵兵們都是意外的年輕。雖然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參加那場大戰的第一線士官兵,都應該是只有十七八歲、最多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但是,果然還是很難相信,這一群像是大孩子般稚氣的面孔,曾經上過最血腥的戰場進行最猛烈的拼殺。

「附帶一提我在這個位置…」

「啊,真的呢。很容易就可以看出是主人了。」

「果然是因為帥氣又美麗的緣故吧。」執筆者驕傲地說。

「其實是因為那一臉得意的表情實在沒什麼變化的緣故…」女僕老實說道。

「真是…妳嘴裡總是永遠吐不出象牙啊。」執筆者抱怨了一聲,又將食指移向相片上的另一個角落:「然後這就是洋娃娃。」

「我看看…唔。」

女僕很容易就理解了這個綽號的由來。與「瘋婆子」的不一致恰成對比,「洋娃娃」是個金髮碧眼、容姿端麗的小個頭姑娘,如同在神州的百貨公司櫥窗裡展示的娃娃一樣,給人小巧精緻、華麗可愛的氣質。不只是外表而已,她那因為緊張而繃著臉、面無表情直視著拍攝者方向的神情,也像極了洋娃娃。

「人如其名對吧。」

「確實呢…這世上大概沒人能想出更契合的外號了。」

「除了洋娃娃以外,她的直屬部下們也叫她小辣椒。似乎是因為帶兵心狠手辣的緣故…但不是她的部下所以我不太清楚,降下獵兵團裡大部份人還是叫她洋娃娃。」

「…那主人有什麼類似這樣的外號、綽號嗎?」

「嗯…綽號什麼的話…我不曉得那個算不算咧。」執筆者聽到女僕的問題後,愣了一會兒之後搔著腦袋苦惱地自言自語起來。

「沒有嗎?」

「也不是沒有。勉強要講的話…唔嗯,『雷神』吧。」

「『雷神』?好難跟主人的形象聯想在一起。」

女僕土生土長的神州文化圈裡,雷神是一對分別拿著鼓與鼓棒的夫婦,男神會擊打女神捧著的雷鼓,降下閃電劈死奸夫淫婦的民間傳說。至於白人國家在十字教普及之前的傳說呢,則普遍相信雷神是手持鐵鎚、擊打鐵鉆敲打出閃電的火光的鍛造之神,十字教普及後成為了保佑工匠與士兵的守護聖人角色。

不管怎麼說雷神應該都是孔武有力的肌肉壯漢男性形象,很難跟眼前這個就算沒殘缺也稱不上高大強壯的女子扯得上邊。

「很不搭對吧?我也是這麼想的,又不會放電放雷擊魔法之類的特異功能,真的是很名不副實。畢竟只是呼號嘛,無線電中的呼號。」執筆者笑嘻嘻地自嘲一陣,然後又翻找著相簿回憶道:「雷神是團指揮所前線火力管制官的呼號…我在墨爾德戰役結束後,被擢升中尉並且被團長指派來擔任這個位置。」

「在第一次實戰後,就能升官實在是很快呢。主人官運也不錯啊。」

「不升官也不行,死太多人了。有太多職缺需要活著的人填上去,幾乎我大部份認識的人,都在芬納多戰役前夕升官了一級…薪水變多了是很值得開心啦。」

執筆者轉頭望向掛在衣架子上生灰,至今已經不曉得多久沒穿起來過的王國空軍制服。那兩肩上的階級章,至今也都保留著她被除役時的一致官階───空軍中尉。

***

「咦?咦?這究竟是…」

安娜有些結結巴巴地問道,彷彿不相信自己剛才聽到的話語。但是站在她面前的上級,則是仍以相當平緩穩重的聲調,甚至是略帶些慵懶地說:「有什麼疑問嗎?」

「沒、沒有…只是那個…好像有些太突然了?而且我的官階也太低,資歷也不夠勝任這樣的重責大任…」

「是很突然,但我暫時想不到更好的方案了。妳如果有別的點子也歡迎立刻提出來與本官呈報。」

「只是,我在想除了我以外…應該還有其他人可以勝任團砲兵火力管制官的職務才對。」

她嚥下口水,呆呆的望著在辦公桌後批改著公文的上司。

那位上司是個身材豐滿的成熟女性,碩大的胸脯撐得衣襟緊緊,她的身形就宛如字典上的「母親」這字眼,走出書頁具像化而顯示出的形象。

梅莉莎.溫斯頓中校與平常一樣,面帶親切的神秘微笑,瞇著眼睛打量著安娜。

因為安娜臉上始終帶著疑惑不解的表情,而剛剛那兩句半開玩笑的敷衍回答似乎沒能這麼簡單打發走她,中校為此擱下了手邊的工作,合起桌上的卷宗,雙手環抱在胸前作出了回答。

「從我手邊的記錄來看,暫時是沒有更適當的人選。老實說因為沒幹過這份差,我也不大清楚這是個怎麼樣的工作,但妳作為砲兵專家的好評可說是在部隊裡有口皆碑。」

「這、這樣啊…」

「墨爾德一仗讓我們損失太多人了。身為團長的我,是很期待妳這些後輩能夠好好作出亮眼的表現喔。所以好好幹吧,安東諾斯基「中尉」。」

「哈…中、中、中尉?」原本算是接受了新職務的事實而逐漸鬆一口氣的安娜,這下又因為驚愕的新事實而整個人都快跳了起來。

軍隊裡的官階晉升乃相當不容易的事。按照年資的話,坐五年辦公桌或打兩年的實戰才可望往上翻個一階,如果是像她這種半路出家的預備軍官就要等更久…若不是壯烈殉國或是什麼特別英勇重大的功績,一般是不會隨便升官的。若是幹出很英勇但沒那麼重大的功勞,頂多也就只是發勳章頒獎狀的程度而已…

…不過偶而也是有例外的。漢密斯王國的軍制裡,團長以上的指揮官享有單位裡完全自由的人事權,假如一個職缺沒有足以勝任的高階軍官來出任,那麼部隊主官就擁有最多每半年可調整一人官階的特別任命權….

「如妳所說,身為少尉的妳要接正常編制是上尉缺的火力管制官職務是有點勉強,所以就索性升到中尉填上尉缺吧…如果幹得不錯,今年年底以前妳就會正式升上尉坐穩這位置了。」

「還、還要升到上尉嗎?」安幾乎發不出聲音的低聲問道,她不知道現在應該要擺出高興還是害怕的表情。今天又不是四月一日,該不會自己在作夢吧。

「還沒那麼快,只有死人才會連晉兩階的啦。差不多下星期…在團閱兵的儀式上,再一口氣把這次人事調整裡晉升的人員全部授階。在那之前我們還不會發新的階級章下去給妳,但好消息是薪餉簿的改動是即日起開始生效的。所以從這周末起,妳每周會改領中尉級別的薪水。」

安娜愣了一下,開始數手指頭作心算。王國三軍的少尉起薪都是每周一百帝納,跳傘加給再一百帝納,陸軍升一階是多四十帝納,海空軍每升一階是多領五十帝納…

「二百五十帝納!」安娜驚呼道,眼睛睜得圓圓的,目光彷彿在發光一般的閃亮亮。這等於自己實質加薪了25%。

看著安娜這樣單純的因為加薪了而興奮起來的模樣,中校也不禁摀住了嘴角,免得自己笑出聲來。

「真是的,與剛才知道要被調職的反應差了十萬八千里啊。這下子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嗎?」

「沒有不滿!非常感謝團長的厚愛!」安娜精神抖擻地併攏鞋跟,敬了個直挺挺的軍禮。梅莉莎中校回禮後擺擺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在安娜打開房門即將步出時,中校又在背後出聲提醒道:「多領了薪水,要表現出對得起這份薪水的態度啊!」

「我知道了!謝謝長官!」

安娜掩上房門,與垂頭喪氣的男性空軍少校擦身而過、踩著輕快的滑跳步一路哼著歌往食堂去。

基地裡的食堂擠得人滿為患。雖然一般來說照漢密斯王國的傳統,軍官與兵卒的地位有上下之別,在可能的限度內會儘量讓軍官們在專用的軍官餐廳裡用餐,但對於移防到前線的戴沃斯特芬空軍基地裡等待行動的降下獵兵們來說,她們不分官兵全都只是這個基地暫時的過客罷了。

因此除非自掏腰包付加菜錢───否則就不能在這座基地的軍官餐廳用餐。對於安娜來說,她卻是寧可放棄這樣的權利也想要省下那筆加菜金。

從軍至今一點一滴累計起來的薪水已經有了一萬多帝納的程度,這筆錢足夠買下一輛外國進口的超高級車,或著是在大都會的鬧區中心買下一棟房產,絕對不是一筆小錢。

但是這對安娜來說還不夠,她的目標是將來有朝一日能在王都更格尼爾的十字路廣場上擁有一家自己的店舖,經營高級成衣和飾品的批發生意。這家店舖總有一天會變成連鎖店,然後是自己的百貨公司,然後是跨國大企業…光是在腦海中描繪著這樣的願景就足以令日常的疲勞全消,她就是個這樣過活的人。

不過,食堂裡的吵雜聲確實是有點太超過了。

「妳聽說了嗎?」

「不會有錯的,要不然外頭跑道上───」

「這麼看來似乎這次就是…」

原本平時的食堂在用餐時刻就會是這般人滿為患的景象,但是像今天這樣人人都在交頭接耳的模樣卻是前所未見。造成這種現象的最主要原因,是因為士兵們之間流傳著一則未經證實的謠言,那謠言的題目是「我們最近可能又要實戰了」,從中又衍生出了「何時?」「何地?」等各式各樣的臆測和賭注。

但安娜根本沒把這些小事放在心上。對她來說,打仗不打仗、跳傘不跳傘、上哪裡去工作,這些問題根本都是雞毛蒜皮大的枝微末節之事。

事業有成、官運亨通,也許還成了團長心目中的紅人───這樣的喜悅感鼓舞著她志氣昂揚地踏出步伐,走起路來顯得格外有風。認識安娜的朋友們當然是很快就發現到了這一點。

「唷,今天怎麼顯得格外春風得意啊,中了彩券嗎,安?」

「啊呀,是娜姬卡啊。咦…」

安娜被老朋友的資深士官叫住,回過身來熱情地打招呼時,卻發現了有什麼不尋常的地方。

「…妳的帽徽!」

「喔,不愧是正牌軍官,很快就注意到了呢。」

娜姬卡笑嘻嘻地摘下頭頂上的漢密斯帽,展示給安娜看。王國軍隊裡秉持官兵有別主義,因此軍官制服的設計有許多地方跟士卒是截然不同的。例如一般士兵穿長褲時,軍官就是穿蓬鬆的馬褲;當士兵使用簡易的帆布製裝備時、軍官卻使用高級牛皮製造的皮件…在降下獵兵的裝備中,也有少數徽飾特意強調了這種官兵有別的設計。

因此從那特別華麗的帽徽看,安娜便察覺到了娜姬卡與平常不同之處。雖然身上穿的制服與平常沒什麼改變,階級章也沒有升級,但是帽子卻變成軍官樣式的了。

「這是怎麼一回事啊?」

「我被推薦特別任命為軍官…所以下周起軍銜也變成特任少尉啦。」

「哇啊,那還真是恭喜妳了!很厲害啊!」

安娜由衷感到敬佩的緊握住娜姬卡的手用力搖晃致意。對於非軍校畢業的基層行伍來說,要透過戰功與實務經驗被拔擢為軍官可說是魚躍龍門的窄路,軍隊裡多的是服役二三十年了,官階還是士官長或是最上位士官的准尉。儘管一個經驗資歷豐富的士官會廣受軍官和兵士的敬畏,但敬畏並不能換成薪水、退休金和其他優待等具體的福利。

行伍出身者晉升至軍官時,官銜前方會多掛特任這個修飾詞以標明她的非正統出身,但換個角度來想,這也正是經驗與可靠的證明標章。

一向瀟灑、優雅、帥氣、大方的大姐頭娜姬卡碰上安娜這樣直率的稱讚,也不覺靦腆地浮出笑容。

「畢竟那個洋娃娃去接艾奴留下來的空位了…所以變得有人要接她的位置,就這樣遞補上去囉。」

「這樣啊…對喔,妳們F連在墨爾德也是死傷過半呢。」

安娜因為打從第一天起自己的同機組戰友就全部死光或重傷了,所以在那之後都是跟不大認識的生面孔共事作戰,再加上是在迫擊砲部隊,對於三五二團在墨爾德遭受的是怎麼樣一個慘烈的損傷,並沒有什麼具體的概念。

當然她並非不能理解。只是安娜的個性天生如此,她會儘可能的忽略掉一件事對自己沒有直接幫助的支微末節,只關心在這件事與自己有關係的核心利益增損上,所以自動忽略掉了去思索無謂之事的腦力吧。

「反正我想彼此之間大概都有很多話要說,找個位置坐下來談吧?當然,要先去打飯再說。」

娜姬卡提出了同進午飯的邀約,而安娜也欣然點頭接受了。在盛滿了洋芋肉泥、炒蛋和水煮麵條的餐點後,兩人端著餐盤尋找著空位。雖然食堂裡塞滿了人而使一座難求,但是有快用完餐的士兵見到正在尋找位置的娜姬卡,便立刻堆滿笑容的起身讓座給她。由此可知娜姬卡的輩份之老和在基層中的威望程度。

聽過安娜解釋之所以高興的跳步的理由,娜姬卡點了點頭笑道:「那跟我一樣呢,大家都升了一級上去不是很好嗎。」

「是啊…薪水變多了…可是聽妳這麼一講感覺好像又沒那麼高興了。」

「為什麼?」

「總覺得這麼多人一口氣升官,我的升官顯得就貶值了。人家以為自己是被梅莉莎大人特別賞識的說~」安娜有氣無力地趴在餐桌上抱怨道。

「哈哈哈,原來是這麼回事…不過也別傷心,這次升官有份的人,多少都顯示了是有才幹而受到矚目的明日之星嘛。」

「啊,不過這樣一來,娜姬卡升官了的話,照慣例是要請客一頓的吧?」

「別忘記妳自己也升官了,安。負負得正抵消~」娜姬卡一挑眉毛,伸出食指比出空氣手槍的姿勢,往安娜的額頭彈了一下。

「哇啊~真掃興。這樣顯得什麼都沒有改變嘛。」

「本來就是這樣吧,高興一會之後,該作的事情還多得很呢。」娜姬卡一哼鼻子,隨即又像是無可奈何地一聳肩。

***

現在想起來…當時還真的是什麼都不知道的無憂無慮啊。

結束了今天的進度後,執筆者拿起杯子喝了口濃茶,而女僕則是打完最後一句話後扭了扭脖子和手腕。

「辛苦啦~休息一下,我們待會就出門到市場去一趟吧。」

「主人您確定嗎?冰箱裡存糧材料還剩很多,吃不完的話就…」在長袖長裙的女僕服下,其實手腕跟踝關節都已經貼上了消炎貼布的女僕有些吃不消地搖搖腦袋。幫人口述代筆真是令人難以想像的疲勞,特別是對方話很多時。

「不行不行啦,來這裡以後我已經連吃兩個月的神州菜了,總得換換口味。」執筆者露齒一笑,舉起左手自信地笑了起來:「再說,老是讓妳下廚總是不大好意思,今天就讓我露一手教妳怎麼作道地的漢密斯菜吧。」

「總之先讓我休息一下…呼啊。」

女僕用手肘撐著桌子,頂住下巴注視著前後用獨腳搖著椅子的執筆者。

雨季過去以後,她的精神也恢復的很快,幾星期前那種鬱悶、壓抑又暴躁不耐煩的小暴君彷彿被太陽一曬過就蒸發掉了似的,剩下來的是有點過動和靜不下來卻友善熱情的大孩子。

如果她是這麼容易被外在環境影響性情,不禁讓女僕好奇地想,如果到了冬天那麼主人又會是一副什麼樣子呢?會冬眠嗎?那春天會開花還是發情嗎?想到這裡不禁很想笑出聲來。

但也許季節的變化不是唯一一個改變了主人性情的因素,隨著時間的推移,她每天開口道出的回憶錄內容也越來越豐富、字數越來越多了。能夠暢所欲言也是能讓她發洩壓力、心情變好的其中一項理由吧。

「好~了~沒~」

執筆者用腳勾著女僕的裙擺催促道。女僕長嘆了一口氣,終於是凹不過這個大孩子的死纏爛打,撐起身子走去把輪椅推來。

「那主人,我們走吧。」

「喔耶~哈哈哈,總算能出去曬曬陽光了呢。」

執筆者駕輕就熟地從書桌前的座位起身,不靠人攙扶也不靠拐杖,單腳跳了幾步後一屁股坐進輪椅上,成功之後還向女僕比了一個勝利的V字手勢。

「…主人啊,我不禁開始懷疑您到底還需不需要坐輪椅了?」

「還是要的啦,單腳跳會膝蓋酸痛的說。」

「那主人您自己轉輪椅去市場吧,人家手已經很酸,不想推輪椅了。」

「哪有像妳這樣的女僕呀!」

在這倆人一言一語的相互鬥嘴吐嘈中,輪椅被緩緩推出了這棟濱臨海灘的木造獨房。午後一點半的強烈日光打在頭頂上,大太陽的威力令女僕瞇起了她的黑眼睛,而承受不了的執筆者則是直接抬起手臂來遮住了頭部。

「嗚,下次應該帶副墨鏡什麼的再出門。」

「也許主人您不大清楚,在我們神州這兒,秋季的太陽有所謂秋老虎之稱…」

「我以為夏天已經過去了,本來秋天可以作個很清爽的日光浴什麼的不是嗎,結果這麼熱!為什麼剛才沒阻止我啦。」

「我有阻止過啊…而且主人應該記住的是西寧跟漢密斯緯度不大一樣…」

「哎~也是呢。在我老家那裡,太陽這個季節要早上八點才會升起,下午三點就會落下,哪像這裡的太陽這麼認真工作。」

「什麼都跟漢密斯一樣的話,這裡就不會叫神州了吧。」

「居然這麼輕易的就說出感覺很有架勢的名言…!真可怕的孩子,光看外表的話,很難相信是個漢密斯語造詣這麼高的人物。」

聽了這般挖苦話的女僕愣了一下,隨即低下頭來,撇過頭去輕聲說道:「也並非從一開始就能說的這麼好…是因為中間發生了很多、很多事情。」

即使執筆者再遲鈍,也能感覺到女僕那帶點異狀的回答,肯定帶了些隱情。執筆者的目光投向道路旁映照著燄陽金光、閃閃發亮的廣闊海原,輕聲嘆息起來。

「是啊,很多很多事情…每個人都是如此吧?誰沒有自己的故事呢───」

###

縱使已經有少部份參加過特種作戰的零星老經驗官兵,在墨爾德戰役,畢竟是大多數三五二團裡的年輕官兵們第一次經歷真正的實戰,所以也誕生了為數不少的傳說。

但若要說墨爾德戰役是這一類傳說誕生的起源,那麼隨之而來,不到一個月之內再度發動的芬納多戰役就是傳說誕生的濫觴。一部份人已經死去,成為老兵們傳說中而新兵們一頭霧水的古人;一些老兵在盛名的基礎上繼續創造她們新的傳奇,還有一些人呢,是在芬納多才開始成就屬於她們的傳說。

「閣樓裡的大砲」就是這樣一個實例。這是一對兩人小組,使用大口徑反坦克步槍來進行狙擊,在72小時不到的極短時間內,創造了可確認擊殺數28、未確認擊殺數21、戰車癱瘓5輛、擊破一輛等傲人紀錄的狙擊手搭檔。

當然,聯邦軍那邊也有派出他們的狙擊手,王國軍這邊的狙擊手也理所當然不只有這一個小組而已。只是大口徑反坦克步槍的威力和巨響實在是給人們留下了更深刻的印象,在聯邦軍的驚懼與王國軍的敬畏之餘,他們對這神出鬼沒的狙擊手小組起了個「閣樓裡的大砲」作綽號。

實際上這綽號甚至是聯邦軍那邊先取的,這綽號在王國軍這邊流傳開來差不多是在三十日上午,有個聯邦兵出外巡邏時誤入王國控制區而被繳械投降後的事。

安娜從來沒親眼見過「閣樓裡的大砲」活躍的場面,但是卻對她們的事蹟清楚無比。不,甚至根本可以說是第一手的證人,而能津津樂道著這樣的場面。最主要的原因當然就是無線電───潛行在戰場第一線的狙擊手們,無疑是身處後方的砲兵最佳的眼線。

而安娜當時也不只是收聽著無線電的聽眾,而是在收發機上與「閣樓裡的大砲」平起平坐的對答角色。

「月光呼叫雷神、月光呼叫雷神,城北大路方面第四街有聯邦軍大縱隊入侵,座標為三二四、四七七,請給予火力支援,重覆…」

「不必重覆了,聽的很清楚,雷神抄收。現在開始試射,請協助進行射擊修正。」

安娜一手執筆一手執無線電話筒,迅速地在便條紙上寫下座標和簡單的目標種類後,用大頭針將剛抄下的小抄釘在地圖上相對應的位置。地圖上滿怖著十數個同樣的大頭針與紙條,每一張紙條都是友軍在哭喊著請求火力支援的記錄。

如果這裡是餐廳,那安娜是理所當然要照點餐順序去依序端菜出來;不過這裡是戰場,而且團指揮所已經下達了命令,要不惜一切代價死守住團部所在的百貨大樓與附近的車站建築…因此安娜在接到這通最新的電話後,她的決定是,先執行這最後一位加點菜單的顧客要求。

「新射擊任務,立刻開始。」

她抄寫了另一張小抄遞給身旁等待指示的傳令兵,她很快就往外跑出掩蔽壕,不一會兒外頭的砲聲便都安靜了下來。然後、伴隨著一道新的口令再度掀起震耳欲聾的雷鳴。

「四、六號砲聽我口令!調整方位,榴彈、五號裝藥,預備,放!」

安娜所在的掩蔽壕裡或是地面上的迫擊砲陣地,都無法看到這些砲彈落下的光景。但是,幾乎是在與砲彈著彈的同時,無線電話筒另一端就即時傳來了呼叫聲。

「這裡是月光,命中!命中!效果非常好,請繼續射擊!」

「雷神收到,馬上開始對原座標進行效力射…」安娜再度遞交一張小抄給傳令兵,這次用紅筆作了標記。傳令兵跑上地面,隨即一陣無歇止的猛烈砲擊開始傾洩著彈雨倒向遠方的敵陣之中。

「月光呼叫雷神,射擊效果良好!非常感謝,請停止射擊…」

「不客氣,月光。」安娜將地圖上的大頭針與小抄拔起,這意味著這份顧客的點單終於獲得了解決,同時她開始尋找地圖上其他大頭針標紀的第二優先目標準備繼續砲擊。

「雷神呼叫北風,雷神呼叫北風。你現在的情況如何?我們要對你的所在位置進行火力支援…喂,北風?」

安娜皺起了眉頭,並且戴起散光眼鏡再度仔細確認掩蔽壕牆上的地圖與大頭針位置。無線電呼叫沒有回應可以代表很多種可能性,也許無線電故障了,或著是剛好對面都忙到分不開身來回應她的呼叫,但更有可能的就是這一組人已經消失了,不管是基於任何理由。

如果這處位置無法再提供前進觀測的話,芬納多西北部的防衛線就等於是被開了一個很大很大的洞。儘管這不是她的責任,但是她仍然想把地圖上的每一根大頭針所發來的點菜好好處理恰當。環視周圍的市街圖一下,安娜再度拿起了無線電話筒調整至某個頻率。

「雷神呼叫月光,妳還在嗎?」

「啊?呃這個,月光收到,我們還在原地。有事嗎?」

「我需要人手去西北大路的郵局觀測砲擊,妳所在的位置距離那裡是最近的。如果不妨礙妳們原有的任務,希望能幫我這個忙。」

「…稍等一下,我先跟前輩討論一下…耶,可以嗎?嗯,好的,我們會立刻過去。」

「感謝月光,另外西北大路街角郵局的觀測點很可能已經陷入敵手。此行務必提高警覺。」

「瞭解了。幾分鐘後會發給妳報告,月光完畢。」

在這空檔的數分鐘內,安娜再次組織了幾次射擊任務。只要有適當的觀測指引,那麼她所指揮的120mm重迫排光憑兩至三輪的齊射,便足以擊潰大部份暴露在外的軟目標,例如步兵或是輕裝甲車輛…

有時不需要持續地給予猛烈砲擊,光是警告敵軍「你們已經被砲兵標定瞄準了」的這個事實,本身就是一種極為有力的威嚇。這種嚇唬人的示威砲擊,也是降下獵兵們儘可能溫存手邊寶貴砲彈的要訣之一。

專注在這樣密集而緊張帶有壓力的工作上,不出一會兒她就幾乎將自己曾對呼號「月光」的狙擊手小組叫到戰場另一端這件事給忘了,忘我而心無旁騖地發布一道道命令,並偶而探出頭來看看掩蔽壕外的砲兵們,確認砲身與彈藥消耗的情形。

就在這時,一發尖銳刺耳的爆震聲迴蕩在市區之間。

那不像大口徑火砲低沉且巨大的轟響,而是類似重機槍,或是比那更強勁的機關砲所發射出來的高初速、尖銳、超音速爆音。

「那是…?」

安娜抬起頭來,望向這傳遍了喧囂戰場,卻仍能引起人們注意的奇特響聲音源。這個聲音又打響了兩、三發之後,在爆音傳來的同一方向響起了大量輕武器密集開火的激烈交戰聲響。距離相當近。

位於百貨公司南側外廓的迫擊砲兵陣地裡立刻陷入一種緊張氣氛,幾位砲兵停下了手邊的工作,周邊擔任哨戒任務的降下獵兵也都人人自危地跳進掩蔽壕或建築物裡尋找掩護。同時,在安娜的背後,掩蔽壕裡的無線電話機傳來了嗶嗶的刺耳叫聲。

「月光呼叫雷神、月光呼叫雷神…嗚哇,沒聽到的樣子!怎麼辦啊前輩───」

「雷神收到,抱歉久等了,月光快報告情況!」急忙跑回掩蔽壕接起話機的安娜大聲呼叫道。

「包括戰車與連<碰───>兵,敵軍大部隊由西北<碰───>向,嘗試迂迴我軍左翼…情況很危急,請<碰───>力支援!請對以下座標…」

背景可以聽得到大量槍砲齊發的噪音,而尖銳刺耳的聲響在無線電另一頭也相當大程度地干擾著「月光」的報告,安娜不得不連忙要求對方說清楚:「這樣子我聽不清楚妳在講什麼,月光請先稍微停火一下,說清楚講明白!」

「啊…前輩那個…對對,一下下就好…嗚哇哇,這也不是我的錯啊」

「月光?月光還在嗎?」

「我還在…呃,敵軍分怖座標以下,雷神請注意…」

「…雷神已抄收。現在開始試射,請協助進行觀測修正!」

還等不到傳令兵回到自己的掩蔽壕,安娜直接擱下話筒拿著抄有射擊諸元的紙條衝上了地面。

「一號裝藥、座標二二四、六0五,距離九百,一、二號砲聽我口令,預備、放!」

原本因為敵軍可能近在咫尺而作鳥獸散的空降砲兵們聽到了安東諾斯基少尉的口令,紛紛又跳出掩蔽壕回到原本的崗位上,繼續執行新的砲擊任務。而安娜見到砲彈被確實擊發出去後,又回到了掩蔽壕中。

「不行不行不行打偏了打偏了───呃,月光呼叫雷神,請往東側再修正近五十公尺…」

「雷神收到,」安娜因為意識到再這樣下去往返於掩蔽壕與砲兵陣地之間實在是很麻煩,而乾脆提起了無線電往上爬到地面直接下達命令:「修正、東+50!同裝彈裝藥!放!」

「這次有了!有中了───敵軍沿著整條大路上到處都是,請集中火力射擊!」

雖然無線電對面的呼叫完全不成章法,但是安娜可以理解對方話中的意思。她從罩衫裡掏出地圖並且用紅筆把那一段道路塗成了紅色,標示起一個「目標Anton」的速紀。

「全排所有砲注意,效力齊射,連續射擊,同裝藥裝彈、從左依序遞減0.5、預備、放!」

重迫擊砲連續快速射擊著。帶著耳塞的一號、二號裝填手不畏爆風與巨響地手捧著重達15kg的巨大砲彈,她們將在上一發砲彈剛被推出砲膛時就立刻從砲管前端填入下一發砲彈,而三、四號裝填手則將從彈藥箱裡舉起下一發砲彈就定位。

七人一組的迫擊砲組員宛如一具精密機械般反覆循環著動作,以平均五秒一發的驚人效率將如此巨大的迫擊砲彈射向市區另一端的敵兵頭上。

這種快速猛烈的轟炸甚至是連迫擊砲的管身都承受不住,在一分鐘10發、12發砲彈的速射下,已經有幾門砲的砲身開始發紅冒煙。

這樣的射擊一直持續到無線電另一頭再度傳來了呼叫聲為止。

「月光呼叫雷神,敵軍開始潰退,請停止射擊!」

「雷神收到。」安娜轉頭向猛烈射擊中的砲兵們揮了揮手,砲聲才停歇下來。裝填手們開始剷雪倒在砲身上,試圖盡量冷卻溫度。

「啊啊,還以為差點就死定了───總之非常感謝支援!啊,前輩?」

一陣騷動聲後,無線電另一頭傳來了另一個讓安娜感到陌生,但遣詞用字顯然比較臭老的女聲。

「喂,呃,這裡是雷神。感謝妳的支援,好樣的,從來沒看過那麼美的場面,以後有機會再多合作啦。」

「哪裡,我才要感謝妳們的協助,祝月光今後武運昌隆。雷神完畢。」

放下話筒後,遙望著槍聲逐漸停歇下來的左翼市街方向,安娜才算是有點小鬆了口氣的感覺。安娜並沒想到,那令人印象深刻的奇異爆震聲,在隔天便成為了「閣樓裡的大砲」之傳說。

但是,在安娜心目中,她始終都還是認為那不是「閣樓裡的大砲」,而是呼號「月光」的存在。

***

「呼嗯~~~唔…」

「要喝杯飲料嗎,主人?」

「喔!謝謝了…來的真是時候呢,現在時機抓得越來越巧囉。」

執筆者笑嘻嘻地停下手邊翻書的動作,接過女僕遞來的熱可可。這已經成為了每天早上必不可少,與美味的饅頭夾酸菜並列為開始飽滿充實一天的黃金菜單。

儘管執筆者充滿朝氣的暢飲著熱飲,但在一旁侍立的女僕卻帶著有些憂心忡忡的表情盯著執筆者的側臉看。

她的主人,經過這幾個星期突飛猛進、滔滔不絕的講故事後,不知是出了什麼毛病,原本進度超前的寫作又停頓了下來。實際上,女僕已經有三天的時間都未動筆過了,她的主人也未再講起更多的回憶,而是始終待在書桌前反覆查閱著資料、文件作筆記。

一開始認為也許主人是因為書的寫作即將要進入一個章節結束的段落,因此打算一次好好把所有資料都查個清楚,但是在三天的停滯後,原本覺得自己不該干涉太多的女僕也終於有些忍不住地站出來向執筆者開口了。

「…主人,您這幾天都沒有動筆哦?雖然進度是比您提出的計畫要超前很多,但這樣下去沒問題嗎?」

「啊…」被女僕這麼一問之後,執筆者嘴巴張的大大,原本正準備遞到口邊的熱可可也懸在半空中。僵直了一會兒之後,執筆者才把裝著熱可可的杯子放到桌上,把翹在左邊半截大腿上的二郎腿放到了地上。

「…應該要怎麼說呢,雖然已經是過了很久的事,但我直到現在還是搞不懂,所以想要找出答案。但到目前為止還是沒有頭緒啊,這樣的感覺。」

「什麼東西的答案?如果主人需要整理資料,那我也可以幫忙的。」

女僕胸有成竹地挺直腰桿自告奮勇起來,但執筆者卻笑著搖了搖頭,即使她已經在這段日子的生活中,認識到眼前這位看似只有十幾歲出頭的年輕黃種人少女,其實有著相當幹練的文書處理手腕,又寫得一手好花體字的事實。

「不好意思,這事恐怕妳也幫不上忙。」

「為什麼?只要知道主人您的問題是什麼的話我就可以…」

「問題就在這裡…我連自己究竟在迷惑什麼都搞不太清楚。」

「哈啊?這樣的話我還真的是不知道從何幫起…」女僕斜眼望向窗外的太陽。最近風和日麗、天氣晴朗,今年又沒有秋颱,所以看樣子直到入冬之前,外頭的天氣都會是這樣和煦如詩的溫暖宜人。這樣的好天氣也會令人致鬱嗎?女僕皺著眉頭疑惑著。

「不過妳說的對,什麼東西都不寫總也不是辦法。按照合約,下周死光頭就會來找我,交個半卷殘篇的草稿給他雖然不太成體統,總也比空手要來得強。所以今天來寫點東西吧。」

「雖然主人這麼說,不過我覺得之前累積的量也已經夠多了,不算什麼半卷殘篇的啦。」

「是這樣嗎?哎呀,有妳這麼講就放心啦,我就用妳這句話當盾牌繼續拖稿吧…開玩笑的。再這樣什麼都不寫拖下去,我覺得身心都會爛掉。」

「因為懶惰而爛掉嗎?」女僕伶俐地開起破音字笑話。

「我以為一個黃鬼講這麼一口流利的漢密斯語已經夠令我驚奇了,但今天更令我驚奇的是這個黃鬼還會開冷笑話…妳真的是神州人嗎?」

「土生土長,我可以保證。」俏皮地露齒一笑後,女僕找了張椅子坐下來,就像往常代筆一般,對她的主人擺出了準備動筆的臨戰姿態:「講些什麼都行,我的手已經開始癢囉。」

「真有幹勁呢,哼哼。看在這麼囂張的份上,這次就非得講到讓妳寫到哭出來的量不可…」

***

不論一個人如何努力,也很難動搖戰場的大局。不論累積起再多戰術上的成功,也仍然還是換不回戰略天平上的劣勢。

即使安娜徹夜不眠不休指引著降下獵兵的重迫擊砲隊,同聯邦傘兵的空降山砲和迫擊砲進行著砲兵對砲兵的決鬥,但是這種雙方勉強可以打成平手的火力對決,卻在那瓦河南岸的聯邦軍合圍上來時被徹底打破了均勢。

在僅僅三小時的淺眠後,一陣令人幾乎以為是夏季遠雷的低沉轟響,驚醒了安娜,令睡眼惺忪的她宛如受驚的兔子般不安地四處張望。

「這、這個聲音是…發生什麼事了?」

掩蔽壕裡奔走著匆忙的傳令兵,簇擁成一團睡在塹壕底或地下室裡如同簑衣蟲的降下獵兵們被吵鬧聲或傳令兵踩個正著而醒來,而安娜則努力撐起疲憊的身子,把頭探出掩蔽壕外。

掩蔽壕外的場面令她幾乎是瞬間睡意全消。烏雲密布的天上飛翔過聯邦曳火榴彈的螢光綠色彈道軌跡,那模糊的遠雷聲宛如腳步般逐漸逼近,她知道,巨人正邁出雄壯的步伐,要往她所在的位置揮舞出致命的一拳───

「快找掩護!別站在外面,敵軍正在作修正!下一波很快就要…唔!」

她大喊到一半,急忙拖住一個正要往外跑出去一探究竟的女兵褲管,讓對方在爬上階梯時重重地摔回掩蔽壕內。

「妳幹什麼───」

「先別出去外頭!想死嗎!快趴下…」

尖銳如同飛機俯衝般的呼嘯聲從頭上迅速接近,音量之大之高蓋住了安娜氣憤的喊話聲。

塞滿高性能炸藥的彈頭在擊中屋頂、地面之際並未立刻爆炸,而是啟動了撞擊後延發0.1秒的延時信管,在這十分之一秒內砲彈挾巨大的質量加速度,以幾乎要將砲彈自己擠扁的力量往地底或房舍內的更深處挺進…一部份的砲彈承受不住這可怕的壓力而成了一團不發的廢鐵,但更多的砲彈則成功地引爆。

擊穿房舍屋頂或是石磚路面後,再引爆的巨大爆炸掀起了漫天飛舞的瓦礫和石塊,土柱和碎片伴隨著橘紅色的火光被噴上了數十公尺的天空。每一顆延發高爆彈都成了巨大的散彈槍,被砲彈炸出的大量瓦礫碎片如同一堵迅速推進而來的鋼牆,避無可避地將還暴露在地表上奔走的人影化作了飛散的血末。

吵雜的人聲瞬間就變得清靜許多,不論是地表上或地底下。沒有人敢再竊竊私語或大吼大叫,空氣中只迴蕩著吸入過多灰塵煙霧的咳嗽聲或大口呼吸的喘息聲。

在外頭一片飛沙走石、遮天蔽日之際,安娜低著頭專注地看著自己手上的腕錶,盯著剛跨過指向一點的時針與不停跳動的秒針,輕聲誦唸著計數。

「九、十、十一、十二、十三…」

尖嘯音再度響起,塹壕中或房舍裡躲藏的王國軍官兵們害怕地發出嗚咽聲抱住頭放低身子。

但對安娜來說這早在她的預料之中。在砲彈再度落地的瞬間,她腦海裡便列出了一大長串的火砲性能諸元列表,思索著與這個數字契合匹配的對象,很快便推知了從遠方把這死亡的果實送到她們頭上的元兇是誰。

「十四秒…也就是十二秒加額外兩秒。使用了雙倍全裝藥的一五五榴嗎?」

如果是使用了雙倍裝藥發射,那麼砲擊可能來自十五至二十公里的遠處,這是她們的120mm口徑迫擊砲無法還手的超長距離。但就算沒有反擊的手段,掌握更多情報仍然是有助於防範這樣的猛烈砲擊。

在砲彈齊射的間隔,安娜探出頭來窺探著街道四周,注意到地表的深坑和幾座已經被炸穿樓頂的房舍,並猜測敵軍使用了延發信管。

就在這時,掩蔽壕底的野戰電話響了起來。安娜搖搖晃晃地避開臥倒、抱頭蹲地的擁擠人群,接起了話筒。

「喂,雷神收到?」

「鷹巢呼叫雷神,觀測班回報,敵砲擊來自河南南東一四五方位,十至十五公分級長重砲,注意掩蔽,避免損失。」

「雷神呼叫鷹巢,已經來不及了,我們的陣地似乎暴露,正在被敵砲火壓制。預計砲火一停,我就要把剩餘的火砲轉移出目前的陣地位置,到敵軍前哨無法觀測的地區…」

敵軍重榴彈砲對團部所在的哈德蘭百貨,與周邊的砲兵陣地廣場的壓制射擊約持續了五分鐘左右,砲彈的腳步聲又逐漸遠去,集火到河畔北方沿岸一帶。

等到廣場地面上有三十秒都沒砲彈落下之後,安娜才拿著地圖冊和望遠鏡步出掩蔽壕,揮手召集殘存的迫擊砲兵。因為大多數迫砲都設置在水溝裡或沙包堆成的砲位陣地中,因此大多數火砲是安然無損,損失了四門迫砲是令人痛心但不致命的損害。

人員的傷亡就比較嚴重了,花了一分多鐘時間點人頭報數的結果,有三分之一的兵員不是死了就是失蹤了,雖然從剛才的火力密度來看,把失蹤人員當成被炸碎是比較合理妥當的判斷。

儘管如此,安娜仍然決定用現有的人手把火砲轉移走。她決定的下一處布陣位置是團部東方緊鄰的芬納多車站。

「敵軍昨天的攻擊重心在中央的城北大路與左翼的河堤路方面。所以右翼是相對比較安全的位置…把陣地轉到那方向,以車站大樓作掩護的話,我們就能退到敵軍前哨觀察的範圍之外。」

「但是我們連長還在團部開會,還沒有回來…」一位少尉怯生生地舉手向安娜疑問道,但安娜果決地搖搖頭。

「誰也不知道敵軍什麼時候會再對這個位置開火,敵軍一開火我們就會陷入還不得手、又跑不出掩蔽的尷尬處境。真的要等到連長回來就太遲了,轉移務必現在就開始進行!」

就這樣,轉移陣地的行動在安娜的堅持下迅速地進行起來。團指揮部所轄的北岸全數迫擊砲共餘十六門…以及操作這些火砲和扛彈藥的百餘名官兵,一起冒著漫天砲火步往約八百公尺外的新陣地。這不算是個很長的距離,但對於她們要轉移的裝備重量而言卻是十分艱辛的挑戰。

在十五分鐘過後,當團部砲兵在新陣地重新就射擊位置時,整個芬納多北岸已經是迴蕩著震天殺聲,四處都燃起了爆炸和槍擊的烽火。

「這裡是天馬,製粉廠出現營級規模以上敵軍!壓力沉重,請允許後退!」

「急需火力支援!馬上、請對城北大路第三至第四節之間…」

「援軍!急需援軍,左翼撐不下去了!」

陸軍與降下獵兵的告急與求救通訊塞爆了野戰電話與無線電頻道。在這溢流的通訊之海中,安娜已經是磨拳擦掌地準備要補回開打以來近半小時只能單方面挨打的份,好好地給聯邦傘兵迎頭痛擊───

但就在她打著如意算盤、部隊也好不容易總算重新就位的這當下,卻看到了一群神色慌張的王國軍士兵,以前所未有的飛快腳步,一群人連滾帶爬的穿過眼前,經火車站前街角拼命往南方跑的場面。

這些孬種陸軍的這麼不經打並不令她意外,可是要逃跑的話也是往本土方向的北方逃吧?會往南方逃究竟是因為…

「喂,士官!為什麼逃跑!發生什麼事了?」她伸手攔下其中一名蒼皇逃跑的陸軍軍人。

「不行啦!到處都是敵人…」

「想跑的話你也跑錯方向了!北岸才是回家的路吧!」

「別開玩笑了!城北大路和東北大路上到處都是坦克!往北邊跑是自殺行為啊!」

這個答案令安娜為之一震。她急忙推開那位逃亡的陸軍,拿著望遠鏡快步跑上芬納多車站的二樓,用望遠鏡眺望著車站北方的戰況。

聯邦重砲的彈著依然集中在西北側,也就是她的左翼方向───但是,東側也已經可以看得到曳光彈的飛舞和零星的小爆炸造成的煙塵升起。幾棟房子已經開始燃起大火。

這情景印證了逃兵所言屬實,聯邦軍的攻勢避開了團部,從左右兩側嘗試迂迴侵入市區。這表示安娜自以為把砲兵帶到了安全的後方,實際上卻成為了最危險的側翼最前線,暴露在新出現的敵軍矛頭下。

她連忙跑回地面,大聲揮手下達新的命令。

「這裡也不安全了!所有人,立刻收拾火砲彈藥!轉移到新的位置!」

「咦…這麼突然?」

「轉移到哪裡去啊?!」眾人面面相覷,滿腹疑問地望著彼此。

「我也不知道,但總之這裡不行!往南方!往南方撤!動作快!」

安娜焦急地咆哮著,但她的催促並不如接下來出現的情景要來的有效。毫無預警地,一輛聯邦軍坦克撞破了磚牆突然出現在車站廣場的邊緣,大家轉頭過去,啞口無言地看著它,那輛坦克車頂上的車長也用同樣的表情,張大眼睛瞪著廣場上散布的大批王國士兵。

大約三秒鐘的猶豫後,聯邦坦克車長迅速縮進車體內關上艙蓋。然後那輛輕坦克的同軸機槍、車體機槍一齊灑出了曳光彈的彈幕。

廣場變成了屠場,哀嚎聲伴隨著飛散的血霧此起彼落,所有人都開始拼了命的疾走、逃離車站前廣場這處死亡空間。

「快、快往後退!別管火砲了!先撤退!」

安娜在一片混亂中指揮著部下們盡量集合,往南方逃走。她原本有想過是不是有可能使用炸藥包或著信號手槍來對付坦克的可能性…但在看到那輛聯邦坦克的主砲開火,噴出一梭子的榴霰彈把一個班的人射成肉塊後,安娜很快的就屈服於現實,放棄了任何跟聯邦坦克作對的打算。人怎麼可能打得贏鋼鐵?打不過很正常,逃跑一點都不可恥!

拼了命地拔腿狂奔了不知多久之後,最後阻止了她的逃避行的原因,並不是因為自己總算冷靜下來或是累到走不動的緣故,而是因為她遭遇到了一堵物理上不可能通過的障礙物。

那是與她一樣,丟槍棄械沒命地跑往南方的其他王國軍官兵們。成千上萬的人群堵住了通往芬納多大橋的街道,人潮中有降下獵兵、有陸軍、有步兵、有裝甲兵、有護士、軍官和隨軍神官,幾乎所有可以想像得到的組合都出現了,大街上變成了王國軍制服章記的大博覽會。

「快讓我們過去!聯邦的坦克很快要來了!」

「還等什麼呀!再這樣下去的話,我們都會被殺!」

「不管了,我要先過去!讓我過去───」

在這萬頭鑽動之中,一部份身著黑色制服的憲兵試圖維持秩序,喝退那些朝橋面擠來的逃兵。但與百倍以上的逃兵相較之下,那根本就是螳臂擋車。

看到這幅情景,安娜大口喘氣著,停下了逃亡的腳步。她沒有要跟著人群一齊往橋頭擠的欲望,因為她的頭腦重新啟動了名為理智的機關,眼前的這幕鬧劇很顯然的反映出一個事實:王國軍在芬納多的防衛已經被擊潰了。

不管這些擠成一團的逃兵人數有多少,他們如今都已經是毫無戰鬥能力、只能哭喊著被坦克碾壓屠宰的羊群。成功擠到橋對面又如何,南岸有更多的聯邦軍,這樣遲早還是要完蛋。安娜退到一處店舖的牆角邊,盤算著自己該如何應對這即將到來的敗北───根據各種有關聯邦軍虐俘殺俘的傳言來看,乖乖被俘大概不是一個很好的選項。

自殺的話她怕痛,再說死了的話就沒辦法回更格尼爾開店了,她在銀行戶頭裡還有一萬多帝納的存款沒領呢,那可是整整一年份薪水的量啊。於是安娜開始很認真的思考著脫下軍服、回團部大樓的百貨成衣倉庫裡找尋女用衣物,偽裝成一般市民的可能性時,響起了一陣哨音,人群的騷動聲逐漸安靜下來。

「咦?」

就像大部份在場的人一樣,安娜好奇地張望著前方,想要搞清楚現在正在發生的事。一個金髮的小個子降下獵兵,看起來有點眼熟,攀在一輛坦克上吶喊著什麼,但是距離太遠,老實說根本聽不清楚她說些什麼…

「不想死的人、就跟我來!」

只有這句話聽的特別清楚。安娜想起來了,那是奈許麗茲‧妮貝龍根中尉,呃,現在應該是上尉。娜姬卡曾跟她提過的,「受上天眷顧者」。她那尖高清秀的聲音很容易分辨,就像大北深山針葉林裡的雲雀一般突出。

在墨爾德戰役期間對她的印象是───

「太鬆散了,為什麼周圍沒有步哨輪值守夜?身為軍官的妳應該好好督導不是嗎!」

沒錯,一個整天板著臉,指著人的鼻子數落的討厭鬼。明明就不是她單位的人馬,有時候只是路過還是會雞婆的插嘴個兩句的傢伙,完全就是神經質又過度認真,只會製造麻煩的閒人嘛。

但是,現在的感覺卻完全不同。那位妮貝龍根上尉嬌小的個頭因為站上高台的坦克車體而鶴立雞群,她毫無動搖的藍色眼眸、誇張的大動作手勢,和鏗鏘有力的激勵發言,在這波騷動不安的人群冷卻下來,並且開始造成某種不明的化學反應。

「大家來領裝備!動作快,把自己武裝起來!自己的命靠自己來守!」

當妮貝龍根上尉跳下戰車,並開始指揮周圍的降下獵兵發放武器裝備下去,把無組織的散兵集合起來再編成時,她注意到了人群中夾雜著像安娜這樣的降下獵兵們。

「那位是───安東諾斯基中尉嗎?喂!這裡,過來呀!」

「咦?啊,是的…」

安娜在人潮中擠往前,來到當妮貝龍根上尉面前,隨即被她遞上了一把衝鋒槍。反應過來自己也是敗走兵的一部份,安娜羞紅了臉推開這把武器,試圖強調自己並沒有丟槍棄械、放棄職務逃走,而是不得已才來到了橋頭邊的無奈立場。

「那個,我的部隊在火車站附近遭遇到聯邦坦克…」安娜試著跟奈妮解釋清楚,但奈妮卻再一次強硬地把槍遞給她。

「先別說這麼多了,總之妳會需要它的。集合所有妳的部下,我們要在城北大路展開反擊!」

「咦?別開玩笑了,但現在左右兩翼已經都是聯邦軍和他們的坦克…」

「關鍵戰區始終在中央!不在其他地方!來吧,跟我上!」

她並沒有在安娜身上花費太多力氣去說服,而是將裝滿彈匣的攜行袋也塞到安娜手中裡之後,轉頭將發放武器的工作指派給其他的降下獵兵,轉往別處進行演講和呼籲,逐一說服更多的烏合之眾加入她的隊伍。

「究竟是在搞什麼呀…說要集合部下也…」

老實說安娜根本不曉得身邊還有沒有所謂的部下,如果有也早就在這麼混亂的人潮中走散了吧。還有要反擊聯邦軍什麼的,居然還是無謀的正面進攻。她腦子沒進水吧?不不,考慮到她的前任者是瘋婆子艾奴希雅,那後繼者也有很高的機率是啊!但是,臨陣脫逃也是要槍斃的行為,如果沒被認出來倒好說,已經被認出姓名身份的話,那到這種緊要關頭再向後轉總覺得有點不妙。

到最後安娜是試圖用一個不成理由的理由說服了自己站定腳跟。

「啊~總之不能對不起這份薪水呀。」她咬緊了下唇呢喃道。然後、跟隨著緩步前進的人群,就像是被牧羊人趕著的羊群般,順著這股潮流,跟隨著妮貝龍根上尉的腳步。

蹣跚的步行不知道又過了多久,前頭的人停下了腳步,白色的煙霧如同朝霧般覆蓋住了周圍,遮蔽了所有人的視線。大家吱吱喳喳地交頭接耳著,但在不安又開始擴散開來之前,一聲響亮的哨音被吹響了。

嗶───!一長音。那是攻擊命令的信號。

「王國~萬歲!」

「喔喔喔喔喔喔!!!」

「衝啊啊啊啊!!」

就像是突然宣布一場競走比賽開始似的,人潮陸續開始向前推擠、邁步疾走、然後是在人與人的間隔拉開後,開始提腿快跑。街道上有許多彈坑和瓦礫碎片,不時有人被障礙物絆倒,而安娜則小心翼翼地閃開這些路障或是被路障絆倒的人,踩著輕快的腳步慌張地向前進。

很快地,安娜聽到了很恐怖的聲音響起。她曾經聽過這聲音,但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在訓練營作震撼訓練時───有個演習項目是讓人爬過鐵絲網底,同時在他們頭上進行射擊訓練,她聽到的就是很類似於這種子彈飛過頭上的呼嘯聲。

但不同於訓練,這些子彈並不是從頭上擦過去,而是從她身邊擦過。為什麼會知道這一點,是因為她看到了前面有人中彈之後,悶哼一聲隨即便倒臥在路旁一動也不動了的模樣。這讓安娜頓時覺得毛骨悚然起來。

為了緩解緊張和恐怖,許多人邊跑邊吼叫著。但安娜沒這麼作,因為她不停地在嘴邊小聲細語誦唸著「子彈打不中子彈打不中子彈打不中子彈打不中…」並且越跑越快,試圖讓自己從眼前的現實分心一點。

「突擊!不要停下來!」前方傳來高而尖細的吶喊聲,隱隱約約可以看到一頭金髮的人影在最前方引領著隊伍。安娜氣得更加咬牙切齒了。那個妮貝龍根上尉,到底是想跑哪裡去啊!

就在這麼拼命地跑著、跑著、跑著的過程中,安娜回過神來時,才發覺那些朝自己開槍的聲音,不知何時被甩在腦後了。敵人被拋在後面了嗎?那是不是該停下來比較好,會被包圍啊───但妮貝龍根上尉還是沒有停下腳步。

心臟不停撲通撲通地跳著,安娜體內的某種第六感告訴她,再這樣下去就會完蛋。這樣的預感直到頭上傳來了比子彈更為尖銳可怖的呼嘯聲時,正確的應驗了。

「一、 一五五!快趴下!」

安娜將衝鋒槍改揹在身後、往路旁的瓦礫堆飛撲進去,蹲下抱緊頭手閉上眼鏡。隨即,一股巨大的,彷彿從體內爆發開來的,難以想像的強大力量,把空氣從肺裡一口氣都抽走了。高溫、震動和搖晃令原本蹲下的她,也跌躺在地,無法保持原本的姿勢。

雖然看過很多種口徑重砲的射擊,但這輩子安娜還沒親身在掩體外的地方體驗過重砲直擊。在墨爾德機場,聯邦軍曾用280mm口徑的列車砲射擊過機場,但因為當時她人在橋畔,所以只能看到事後的彈坑與破壞,沒機會體驗一下這種被聯邦軍誇稱為共和護國砲的大玩具威力。

她現在是一點也不想體驗這種東西了,別說是站直身子,她現在根本就快要呼吸不過來,連視線都覺得模糊起來。砲彈爆炸的時候大量消耗周圍的氧氣造成了局部真空───隨後空氣重新回流,而產生了強大的陣風。

在開放的街道上遭受大口徑砲射擊,損害是可想而知的。安娜勉強抬起頭來,望向街道上橫七豎八的人體,還有幾個正試圖站起來或往回爬的活人,後續更多的烏合之眾都被這砲聲嚇得趴在了地上,停止了更一步的前進。

果然七拼八湊的反擊也就到此為止了嗎?她這麼想,雙腿無力地癱軟在地,不停喘氣著。

但是這時她卻看到了不可思議的景象。

「…!!…!!!」

因為砲擊的巨響,持續的耳鳴令安娜聽不太清楚周圍發生了什麼事。但抬起頭來,卻見到那位妮貝龍根上尉,在砲擊過後歪七扭八的人群裡,不斷扶起倒在地上的人,把武器塞回他們手裡的模樣。

不可能啊,沒有人能挨上一發那樣的砲擊還毫髮無傷的。就算僥倖不死,也足以嚇得令人腿軟了,怎麼還有人能離開掩體,在砲擊的威脅下闊步在地表呢。身為砲兵的她,最能瞭解火砲的殺傷力,也對於眼前的情景有最深刻的體會。

在遙遠的古代,將軍們為了率領士兵作戰,會走在陣形的最前方,與部下們一同作戰…她曾學過諸如此類的歷史或故事,但萬萬沒想到在這年頭,戰場被鋼鐵與火燄支配的時代,還有人能夠作到這一點。

在震撼、迷惑、不解之餘,妮貝龍根上尉來到了安娜面前。

「…!!、!!!」

雖然還是聽不太清楚她在喊些什麼,但伸出一隻手的動作,令安娜直覺地伸手捉住了妮貝龍根上尉的援手。隨即安娜被攙扶起來,妮貝龍根上尉拍了拍安娜的肩膀,露齒一笑,然後頭也不回地一轉身,繼續往煙霧彌漫的街道另一頭跑去。

那一瞬間安娜突然覺得妮貝龍根上尉那嬌小的背影變得巨大無比,而自己的存在與她比起來有多麼渺小。那就是受神眷顧的人嗎?不知為何,開始覺得跟在她的身後就會有無限的希望湧然而生,而且變得不想輸給她,不想落在她的腳步後頭。

安娜大口喘氣著,解下衝鋒槍揹帶,拉動槍機保險,低吼著無意義的吶喊聲跟著妮貝龍根的腳步,繼續衝向北方。

「唔喔喔喔喔喔!!」

也許奇蹟真的發生了,安娜開始有種自己正在見證奇蹟、參與奇蹟、成為傳說的一部份的充實感。這是她待在後方,安全的掩體裡,僅僅是聽著娜姬卡轉告的傳說,沒辦法得到的感受。

或許是腎上腺素的作用或著腦內麻藥的效果吧,安娜覺得身體變得輕飄飄的,腳步也不再沉重,反倒覺得心跳越來越快,有種興奮、刺激甚至是愉悅的感受。就像跳傘一樣,她第一次發現自己居然是享受在這樣生死一瞬間的**裡。

聯邦的步兵在她眼前倒下,坦克車也被機關砲打穿之後燃起濃煙、其乘員連忙跳車逃生。王國軍氣勢洶湧的反攻幾乎是推骨牌般的,一路穿過層層的聯邦軍往回推。

不可思議,簡直是在電影院看著一部史詩大片在自己眼前上演似的,差別只在自己也在這片裡擔綱插花了一個小配角演出而已。

安娜開懷地大笑著,直到突如其來的結束這一切為止。毫無預警的,就像是有人突然關掉了電燈或是遮住眼睛一般,在「嗡」一聲幾乎刺破耳膜的巨響後,世界變為一片黑暗。

但是安娜並沒有喪失其意識,她驚慌地試圖睜開眼睛,卻覺得眼皮好重,光線也很刺眼。模模糊糊的視線中只有白跟黑,就像曝光過度的照片一樣,然後還有…暗紅色。眼眶中一半的視野被染上了暗紅色。

咦?安娜試圖伸手觸摸自己的眼睛。雖然她這麼想,但身體卻沒有跟著一起動起來───她緩緩地,轉頭望向自己的右手,疑惑的視線瞬即變得驚愕。

「啊…」

它不見了。不在它應該在的位置上。取而代之的,是一堆焦糊糊的、滴著深紅色醬糊狀物質的,露出白森森長條和一些紅色、黃色絲線的東西代替了右手腕以下的部份。

那是───血?和骨頭嗎?那旁邊一條條的是什麼東西?一塊塊的是什麼東西?

不敢相信這種事情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但安娜停止更多疑惑湧現,試圖不去想其它的問題,她試著往積極面去思考,要作些什麼事情來補救如今的情況。

以前頑皮的隔壁鄰居家小朋友玩菜刀剁斷了自己的食指。但是,所幸被大人發現的早,所以及時接回去之後包紮敷上草藥,幾星期後居然也成功的接回去了,儘管那手指從此之後有留下一道疤痕,也變得不大靈光。

但想到有這樣的前例,安娜還是試圖去尋找自己的斷臂。得找出來,如果找到的話,回去就可以把它們接起來,一切都會沒事的…

當她要試圖站起來時,卻感到一陣難以想像的劇痛從膝蓋底下傳來。低頭一看,原本還在不斷思考究竟自己發生什麼事了、該怎麼從現在的處境中脫困的安娜,頓時腦筋一片空白。

下半身被一團莫名其妙的五顏六色東西覆蓋住了,膝蓋以下的部份已經是無法辨認的血淋淋肉塊。光是看著就覺得很痛,但可能是因為腎上腺的興奮效果,暫時切斷了痛覺的神經吧,所以並沒有感到一絲現實感。

直到自己身邊的那灘血越流越多、越流越多,逐漸從一攤血變成一水血池時,終於意識到那是從自己身體裡發出不成人聲的尖叫。

「呀啊啊啊啊啊!!!誰、誰來…救命啊!!我負傷了!!醫護兵!!」

不管安娜怎麼大吼大叫著,但從天上落下的如雨般砲彈掀起了雷鳴般的巨響和成千成百的碎片落下。人們忙著在砲彈飛舞的戰場上翻滾、臥倒、求生或戰鬥。安娜的求救聲,相較起來也只不過是為這巨大的戰場交響曲多加的一部伴奏。

在吶喊了幾次後,意識到沒有人會來救她的事實,安娜開始慌張地用剩下的左手把自己身上的那灘五顏六色爛肉塞進肚子裡。當她試著這麼作時,按了老半天卻徒勞無功,搞了半天才發現到…自己的罩衫雖然被染紅了,但其實很完整,肚子沒破也沒有腸子流出來的事實。

鬆了一口氣,安娜接著試圖捲起褲管觀察自己的傷勢,但是伸手去碰才發現,沾血的布料似乎都跟皮肉黏在一塊了,還像是烤熟的肉排那樣發出滋滋的聲響,甚至還冒著煙。這下子該怎麼辦才好啊?軍官的急救訓練裡沒有學過這一部份啊!她顫抖地試著打開腰包,拿出剪刀,笨拙地用剩下一隻的左手胡亂剪著紗布。

「別、別緊張…深呼吸…吐氣…深呼…唔咳咳咳!咳…唔?」

咳嗽幾聲後,低頭一看,發現咳出來的東西是血。嘴巴裡滿滿的都是鹹死人的鐵鏽味。頭好昏…身體好冷…安娜鬆開了左手的剪刀,往後躺倒在破爛的磚牆上,大口喘息著,呼吸越來越慢。

腦子一片混亂。

不應該是這樣的。

我的人生,還沒開始就要這樣結束了嗎?

好不甘心。

閉上眼睛,緊咬著牙齒的安娜發出了低沉的嗚咽悲鳴,混雜著血水的淚水流淌過臉頰旁。

在恍恍惚惚中,安娜聽到了有聲音在上方呼喚著她。

「安東諾斯基中尉!中尉!怎麼傷成這樣!妳還活著嗎?!」

「唔…這是…」

抬起頭來應聲時,安娜覺得自己看到了一個金髮藍眼睛的、穿著潔白衣服的帶翼天使。如果就這麼結束收場的話,就算有點突兀,也還是個圓滿收場的結局了───但那個天使突然用力捉住了安娜,突如其來的舉動和直達脊髓的劇烈痛楚讓她泣不成聲的慘叫起來。

「嘎呀啊啊啊啊啊!!!膝膝膝膝膝蓋啊啊啊啊啊!!!」

「忍著點!我馬上就帶妳到安全的地方!撐住!」

安娜沒能撐住,那位粗暴的天使把她一肩扛起來時,這個動作終於達到了她忍耐力的上線,而讓大腦故障燒掉了。痛到休克暈倒過去的安娜,直到那一瞬間,才想起來那位天使的面容很明顯是那位洋娃娃───慘無人道的、瘋狂的、兇狠火辣的,妮貝龍根上尉所有。

九六七年一月三十日。安娜‧安東諾斯基中尉的戰爭在此結束了。

但是卻有另一場更艱苦的戰爭,以她意想不到的形式接著開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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