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
仿佛要再确认一下，我用稍稍有点惊讶的口气问秋云。
“嗯，海底。”
……忘记自我介绍了。我是夕张，工厂帮工，远征队长，运输反潜担当，怎么称呼我都无所谓，反正这些称呼指的都是我。
虽然这些称呼都让人心情复杂就是了。
今天上午一直在工厂忙个不停，明石姐和加贺老师一起开发出了新型舰载机烈风，我一直在帮她们调试装备并收集数据。工作刚刚做完不久，我就像往常一样来到图书室看望秋云。
坐在对边的单马尾画师抓着支自动铅笔，在A3大小的画纸上麻利地起着线稿，不时抓过尺子和橡皮。不愧是熟练工，秋云用一两个动作就能画出很流畅的线条；同时因为对人体、透视、景物等知识也了解深入，她的线稿的多余线条很少。很快，潜水艇舰娘伊19的形象便跃然纸上。
“而且自从上次作战之后……我对海底所抱有的心情变得更加复杂，感觉更不敢下笔了。这种情况下，还是直接向有经验的，每天都接触海底的有关人士打听一下比较安心。”
……果然，第一次目睹那样的场景还是会受到不小的打击啊。 总感觉那之后，这孩子的眼睛总是没什么神采，感觉有点心不在焉。
秋云稍稍活动一下头颈，又打开墨水瓶。随后她抓起蘸水笔，稍稍沾了点墨水，照着铅笔线稿勾出两根光滑的线条。
我佩服地观赏着秋云如同表演一般的作画过程。
“……有时候我真感觉，如果你不是做舰娘而是去做漫画家的话，应该能挣一大笔钱吧。”
“不止你这么说过哟，”秋云有点得意的说道，“大家都会这么说……而且，起码曾经有一段时间吧，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只不过……文艺说到底，只是百分之零点一天才的游戏。日本从来都不缺会画画的人，所以对于我这种懒懒散散的人，还是把这种事情当**好比较好，这样也比较容易平静下来。”
话音还未落，线稿已经勾完一半。秋云并不是一板一眼地按照铅笔线稿勾线，而是在铅笔线确认的趋势上随心所欲地发挥，同时随手补充阴影、褶皱和发丝。
不得不说，虽然早已是板绘的时代了，但论观赏性和随机性，手工为主的黑白漫画技艺绝对更胜一筹。而这种手工的绘画质感也有着特殊的吸引力，我也因此更加钟情黑白漫画。
……不过，有着如此炉火纯青的技巧的人，一定十分寂寞吧。重复着单调的练习，被自己的失败作所打击，质疑自己的天分……同时却又享受着创造的快乐，享受着无声的艺术，独自徜徉于自己脑海中的世界。所以，我总会感觉，文艺是通向神域的门。当你打开这扇门，就得以一窥神域的光景，但作为代价，神将会对你降下永恒孤独的诅咒。然而我这人也没什么特别的热情，就通过秋云从门缝里窥探一下对面的世界就好了。
愣神的时候，穿着水手服的少女从门外走进来。
“我来啦，秋云。啊，夕张姐也在啊。”
秋云一直在等的人——人称伊库的潜水艇舰娘伊19出现在图书室门口。她走过来坐在我身边，端详着秋云的画。
“哇——好厉害！这是我嘛？”
少女的樱花眼已经在发光了。
“……嗯，是礼物哟。再等一下，马上就完事了。”
说话的时候秋云都已经勾好线了，现在正在一边拿橡皮擦图一边用羽毛刷刷走上面的橡皮屑。
“谢谢！”
伊库就是这种开心的性格。话说她穿着水手服啊……虽然我知道不能平时一直穿着泳衣到处转啦，但总感觉这种衣服……和潜水艇们一点都不搭。
“无功不受禄，找我有什么事情？”
秋云把画稿刷干净，停下手上的活，开始专心和伊库聊天。
“是有事情想问下前辈啦。”
秋云很认真的说。
“秋云……一直想要画一部有关海底的漫画。但是，秋云……并不知道真正的海底是什么样的。作为水面舰，想要对海底进行一番描绘很奇怪……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对那望不到底的深邃底端有着特别的情感。本来我只是无比的渴望看见海底，描绘海底，徜徉于那深水的世界……但是……前几天的作战……看到那一切之后，我的心情反倒变得更加矛盾，更加复杂了。不瞒你说，我……感觉到了恐惧和空洞感。我之前，一直把海底作为梦幻的，值得冒险的新世界或是悲壮历史的集合来看……却从来没考虑过，它有一天真的可能成为我，我们的……归宿，成为我们的沉睡之地。所以……我想听听总是在接触海底，身经百战的前辈你的看法。”
秋云还真是想了好多事情啊。不过，没错的。身为舰船的寄存，或许总有一天我们将会沉睡于空旷寂寥的海底。倒不如说从这个角度来看，海底和死亡某种意义上是等价的。
而潜水艇……也可以说是时刻接触死亡的人吧。
据说，进行舰娘的适应性测试的时候，只有心理承受能力极强的少女才会被分配去做潜水艇。这是因为处于水面下的她们，经常会见证那些最终的时刻。不管是击沉的敌军，还是沉没的友方舰娘，作为水面舰艇的我们，是无法目睹她们沉睡于海底的一幕的。
但是她们可以。甚至连沉没者最终的表情，她们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缓缓下沉的少女们经过潜水艇们的身旁，相对死亡来说过于年轻的发丝飘摇着，甚至拂过生者的面颊。鱼雷从发射管中滑脱，水手服的裙摆飘飘扬扬。那最后的表情，该是痛苦，微笑，悲伤，还是解脱呢。
说不定只是什么表情都没有吧。潜水艇们，目睹着与她们相同的人们，慢慢沉入深不见底的深海。
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有一瞬间，伊库的目光发生了偏移。但很快，她咬了咬嘴唇，目光又变得明朗起来。
“伊库最喜欢海底了，因为海底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就算有很多很多令人无奈的要素存在，也无法改变海底是美丽的这种事实。”
“每次前往战场前线的时候，伊库都会注意去路上的海底生物。遇到了好看的海葵或者珊瑚，就会默默地把它们的位置记下来，暗暗许愿如果能够平安回来，就把它们挖来养……感觉还真是恶劣呢。”
像是感觉不好意思一样，伊库挠了挠头，接着说下去。
“结果……虽然经历了很多事情……但伊库我都平安回来了呢。也目睹过那些场景啦……不过回来的路上，不管多么难过，伊库还是会去收集那些海洋生物。在这种时候……我对海洋的感情反而变得更加强烈，更能感觉到那种无可替代，令人心魂震荡的美丽。这种美丽和壮阔并不是因为我们而存在的，更不会因为无数生灵消逝于此有所褪色，因为大海就是大海，就是那片令人着迷而又令人遍体鳞伤的大海本身啊。我想，如果想要追求更多存在于此的美丽，单单感到恐惧或是无助都是无用的——我们所能做到的只是保护这种美丽，而这也是我应募舰娘的理由。”
“当然，我也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面对那些事情，总是会产生无穷无尽的痛苦、悔恨和自责……这些情绪会形成漩涡，想要将我永久困在其中，让我永久无法逃脱自己的追问……然而我一直都没有忘记我最初的心愿。每到这个时候，我都会问问自己，我最初所想的是什么，我为何要承担这一切。每当想起我的起点，想起那醉人的海底……我就没那么难过了。”
她的脸红了红。
“秋云呀……大海是美丽好的，雄壮的，无比无比绚烂瑰丽的存在。它孕育着生灵又吞噬着生灵，与时间共生，包含着无穷无尽的人类历史和英灵传说。我们无法改变它，只能费力地窥得它的一分美丽，甚至要为此搭上性命……它是超越了我们的存在，而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守护并欣赏它的美丽。秋云也是……虽说要付出许多代价，甚至可能会永久沉睡于此……但你不能因为这些恐惧就放弃自己对所爱事物的喜爱。要终结这种惨痛的代价，我们唯一的选择便是身先士卒，为之战斗……直到夺回这美丽而平静的大海。”
“然而……虽然最开始的出发点没有改变，但我同时也产生了其他的想法。我对大海的想法变得更加复杂，也因此陷入其中，更加不能自拔。有时候我也会怀念刚刚学会潜水的自己，只是简单的爱着自己喜欢的东西，不懂得代价，也不懂得悲伤……所以现在的我所想要守护的……不仅仅是这片大海，也是从前的，热爱着这片大海的我——因为总感觉那孩子天真又善良，不好意思欺骗她呢。人果然就算再坚定……终究也是会随着经历发生一些改变的。就算发生了变化……至少也希望我选择的道路不会改变吧。你以后也要经历好多事……但我希望，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记得当初自己选择的这条路，不要迷路，不要忘却……否则便是对自己的一种背叛。”
平复了一下情绪，少女继续说，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现在已经不去前线了，但我私藏大海财富的坏习惯已经改不掉了……而且变本加厉，连见到的鱼都会捉回来……秋云想看看吗？”
“咦，现在还有的嘛！”
一直专注伊库了，都忘记关注秋云了。
啊……
乌云彻底消散了啊。
虽然已不比当初，但这孩子的眼睛终于恢复那种光彩了。
而且，那眼神里面多了一些坚定的东西。
“有的啊。我带你到我们那里看看吧，如假包换的海底景色，价值连城的珍惜生物哟！”
“好呀好呀，没想到还有这种事情！那秋云先去拿画夹！要好好的画下来才行……”
少女兴奋地跳起来，冲出图书室去拿东西了。我侧过头端详着伊库的侧脸。
“看不出来，你这家伙其实也挺正经的啊。”
伊库的脸一下变得红里透白，头上似乎要冒出蒸汽。
“真是……你……你什么意思……就算是我……也会有这种时候啦……没什么可笑话的……”
阳光穿过图书室的窗户洒在桌面上，不同于本人，被阳光所照射的画中的伊库正灿烂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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