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事务员连再次来过的机会都没有了：他翘首以盼的人——兰伯特一直没有出现。
他等得有些不耐烦，索性把报纸丢在一边，撑着办公桌向入口处张望着：那儿正不断涌出初来乍到的灵魂，每个人的脸上无疑都挂满了困惑。可即便兰伯特已经来到事务厅，若不主动来到窗口前，凭事务员一己之力是无法在人山人海之中寻找到他的。
事务员还从未这么焦急过，心中萌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这是怎么回事？
“一定出了什么问题，已经与我的预期偏离得太多了。我得请求上帝批准，去白色空间里看看。”事务员喃喃自语。因为紧张，汗水几乎在脑袋顶汇聚成了一汪清泉，此刻他也顾不上自己顶上的“地中海”，在柜子里如山的文件中抽出一张空白的表格，抄起桌上崭新的笔，迅速填了几个空白，便以夸张的姿势一路小跑向一排排窗口的尽头。
两扇门正在莉莉的面前争相闪耀着，白色的粒子漂浮在她的四周。
一扇是事务员方才为她打开的转生之门，而另一扇是只有把秒者才能穿过的通往现世的门。她的手里握着两只计时怀表：一只是属于兰伯特的，另一只属于是她自己的——她现在可以说是把秒人，也可以说不再是了。
事务员曾说过，身为一名把秒人，如果拿到了自己的计时怀表，也只能使用里面所记录下的少量偏差时间，这种行为并没有价值，用这丁点的时间意图去改变些什么，是不可能的。而实际上，使用它的机会本就因法则的阻绝而不复存在。
可有两个人突破了法则的阻碍，欺瞒了所有人，偷梁换柱般地争取到了这样的机会。沉睡在莉莉手心中的两份沉甸甸的，短暂的时间，这是最后的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了。
“如果完美无缺的规则存在的话，那一定是用来约束漏洞百出的事物的，对吧？”
通过左前方的门，是一段崭新的人生，却也是无限重复与循环的无人相伴的已知未来
通过右前方的门，是一条危险的道路，却也是冲破阻碍与法则的寻求共存的精神向往。
答案在多少年前就敲定好了呢？她不知道，但她明白，现在就是获取答案的时刻。
莉莉深吸了一口气，义无反顾地穿过了右前方的门。
星间破碎，楼宇崩塌。
两百层的写字楼之下，已经是一片血海，周围尽是高楼大厦的遗骸，残破的建筑碎片飘散在污浊的空气中，脚底下的大地还在隐隐地震动着，可视野里已经再看不到一个活物。莉莉仰望直插云霄的大楼，一小时之前自己与兰伯特还处在它的顶端眺望远方，现在不知在那里又能看到怎样一番物是人非的景象呢？她稍稍平复了自己的心情，四处寻找着若干世纪以来，内心深处一直思念的那个人。
大爆炸掀起的烟尘渐渐遮蔽了头顶的天空，就像有谁给这个犹如玻璃透明的世界笼上了一层黑纱，没有一丝光芒能穿过密实的尘埃。她并未因此而停下奋力前行脚步，翻过倒塌的房屋，踏过积蓄的血池，在大地卷起的阴霾中穿梭。
“没有机会可以浪费，莉莉，快！”尽管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仍在脑海中不停催促着自己。
接着，她看到了：在摇摇欲坠的大楼的另一侧，一扇散发着白光的门正伫立在血海的尽头——那是指引着兰伯特走向天堂的门。莉莉微微偏移了视线，大楼前的广场尽头，有一个小点正在向白色空间的入口缓慢地挪动。
“等等！兰伯特！不要进去！”
莉莉加快了奔跑的速度，同时大脑也在飞速的转动着：如果让兰伯特就这么进入白色空间，就意味着身为“把秒人”的自己就将会被拒之门外，兰伯特会从事务员那里拿到毫无用处的怀表……不，在那之前就会暴露——她仍身为一名“把秒人”的事实。之后会如何发展，她不敢想象，兰伯特的行为无异于羊入虎穴。
“兰伯特！”莉莉再次呼喊，这个距离他一定能够听到。
出乎莉莉的预料，兰伯特对此无动于衷，继续朝着白色方盒子的开口方向走去。
“怎么回事！因为我还是兰伯特的把秒人，所以他在死后仍然看不见我吗？”
天堂的大门就像磁石一样，强烈的光芒正在将兰伯特往里吸引。莉莉能够看到兰伯特的侧脸写满了忧郁与迷茫。
“兰伯特！”
他仍旧一副没有听到任何呼喊声的样子，径自往前走。
莉莉感到自己与兰伯特明明近在咫尺，可是两颗心之间仿佛有万水千山阻隔着。
“兰伯特！”莉莉追上去，第三次呐喊着他的名字，他的后背已经触手可及，莉莉的双腿再由不得自己控制，身体失衡，一脚往前蹿了好几个大步，她看着自己伸直的双臂穿过了兰伯特的背脊，然后体验到了来自大地冰冷的拥抱。
“触摸不到他，我们还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大地被莫名的力量撕扯开来，铺满了广场的瓷砖像饼干一样被掰得粉碎，碎屑或而腾空或而坠落，莉莉的将五指深深插入了正在崩裂的土地里。云层正被风流螺旋状地搅拌着，形成了一个大旋涡，仿佛要把世间的一切都吞没下去。沙粒构成的幕布正肆意地横扫过最后的战场，莉莉、兰伯特和门都被吞没于其中。
但他们都已是不属于这世间的物品，沙暴只是他们的背景。
系在莉莉脖上的怀表被风浪吹起，重重地砸在了脸上，她感受到了疼痛，猛然清醒过来，抓着属于自己的那块怀表，凝视着，倏然想通了一切的缘由：
“让我们成为把秒者的人不是事务员，更不是上帝，应该是我们自己。”
“不能放弃，让他看到。”莉莉挣扎着重新站了起来，在密实的沙幕中向着隐约散发着光芒的那个方向重新跑动了起来。她眼见着那个蹒跚前行的人影正渐渐重叠于耀眼的方形开口，奋力扯开了脖子上挂着的银色链条，牢牢抓住了自己的那块计时怀表，向着人影使劲掷了出去，最后一次喊出了他的名字。
“兰伯特！请你收下我的表！成为我的把秒者吧！”
白色空间的门被猛地撞开，用力过猛的事务员控制不住身体，一个趔趄。
“天哪……”发自心底的惊叹，看着空间里飘满的信纸碎屑，他彻底傻眼了，甚至开始后悔踏入了这么一个神圣的领域，可是不这样做，他就无法接触真相。
在空中飞舞着的，都是取自他在最初交给莱纳德的厚厚一叠信纸的碎片。他张开手掌在空中挥舞了一把，抓下十几张片信纸的碎片。
他比对着字迹，轻声念了起来：
“我有一个混蛋男友，他本应保护我，却让我伤透了心，这种人不值得爱，我真是看错他了……”
“这里比原来的世界真的温暖得多，没有贫贱与富贵，没有歧视，大家都能和睦地相处，但是一想到爱我的人不在身边，难免还是觉得孤单……”
“大家在一起聊天的时候，我听说了，在天堂中如果造成永久性的创伤是转生后胎记形成的原因，明明向导小姐说在天堂不会受伤，但是聊天中有个人一边说着‘放点血给你们看看’一边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并没有血流出来，只有一些淡淡的淤青，而且不久就愈合了。想想看她是不是很傻，没人能伤害到自己了却要自己伤害自己……”
“我猜测……抱着自愿受伤害的心……虽然看上去这个念头很傻，但是我觉得还是值得一试……任何一个渺茫的希望都不能放过，转生后……”
“日复一日地刻下这些字，淤青没有消失，变深了，说不定传言是真的……有点痛……但是为了你，我可以承受。”
“很想放弃，生前所承受的伤痛相比这些真的丝毫不值得一提，但是每当我看到你左手臂上刻着的我的名字，我就没有理由不坚持下去。如果我连你承受过的伤痛都没办法承受，那我就不配做一个男人……”
“我看出来了的，你并不是真正爱着他的，只是被这样物欲的上流社会所逼迫了而已，无论你是一名再优秀的演员，你首先也是一名拥有感情的人，你知道吗？你在结婚前的那一夜躲在酒店的房间里偷偷哭泣的时候，我就站在你的身边，正因为你是一名演员，这一辈子你一切细微的动作，我都在细致地观察着，我很难过，因为……”
“我发现在我死后，胳膊上的胎记淡了许多……”
“你是在我父母逝世后，唯一能摘下面具面对的人了，或许这就是惩罚吧，揭开了真面目之后却看不见对方的面孔了……”
“我有种预感，事务员对我们隐瞒的事情与最初将我们撮合在一起有关，我要布下一个局，他的底细会在你那儿得到验证……”
“一切都是命运，两块完美无瑕，一模一样的怀表，我真的做到了，那会儿你一定在我身边开心地大笑吧？真的不是一般的厉害呢，那位老爷爷。”
“果不其然，他对你我的口径不一致，他或许是利用我们为自己谋求一些便利，但是我不觉得他对我们有恶意。想得到他口中述说的‘我们的爱’的真相，只有亲自问他本人了，不过此时，这些也已经不重要了……”
“上帝只是在管理我们的时间，那又是谁负责管理这个世界？”
“无论是流芳百世还是臭名昭著，一切都毁于一瞬之间，这个世界已经完蛋了，我不想再去回忆生前的一切，也不再对世界抱有任何期待，唯剩下展望，展望见到你。”
“看着你跳下去的那一刻，我也体会到了你说的那种无力，但是我却连跟着你跳下去的勇气都没有，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那样做只会让我更加濒临崩溃……”
“我对你的感情，一定要面对面亲口告诉你，马上就将是这个时刻了。”
……
事务员一时间无法接受这么大的信息量，他觉得有些不对劲，抬起了头。
他一直等待着的那个人——兰伯特的身影正映在右边的那扇门后。
“为什么会有两扇门……这不可能，他们跳出了法则的约束！”事务员不禁大叫了起来，试图从右边的门出去，可他并不是把秒者，他也没有自己的怀表，他只能趴在覆盖在门前的一道无形屏障上，用拳头敲打着，用脚揣着，但都无济于事。
“你们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吗……”他无法遏制气馁的心情，干瘦的身躯沿着无形的屏障滑落下来，唯有透过门，观察着事态的发展。
他这才发现兰伯特正在往白色空间的方向走来，还有在身后奋力追赶的莉莉，明知道两人都无法听到，但是事务员无法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大张着嘴，喉咙的深处迸发出巨大的能量。
“停下！她就在你的身后啊！”
事务员终于完全搁下了内心中的所有伪装，说出了自己此时真正的想法：现在他只想让兰伯特与莉莉重逢。他自己也被如此大胆的想法吓了一跳，但他无法袖手旁观。
“得回窗口去……把门关上，这样他就进不来了。”
事务员扶着膝盖站了起来，一转身，眼睛立马捕捉到了靠在通往事务厅的门边上的那个身影。当看到对方的第一刻，事务员感到全身一阵痉挛，火辣辣的疼痛，额头上渗出了几滴冷汗。
“如果他们俩无视法则的行为我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话，对于你，我就不能坐视不管了。”对方那高亢的音色，曾让每一个见到的人都不禁怀疑那两鬓斑白并不是真实的。
事务员被这股气势压迫得哑口无言，而对方用手指了指事务员身后的门。
门后，兰伯特突然停驻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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