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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茶

调茶

虽然有种被人耍了的感觉,但既然她不愿意告诉我,我也不好说什么——当然,真正的原因并不是这个,实际上我习惯于从自己的行动与调查得出结论,而不是从他人口中,这就像是明明问询台就在眼前,却非要自己从场馆地图上找出厕所的位置。部分原因是我不善于与人打交道,另一部分原因则是一种过高的自信心。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之后,学校必定是要暂时停课了,而我正需要一个有趣的挑战来打发无聊的时光。

不过,如果说要了解风土人情,我并没工具——因为这里并不能上网,所以我的笔记本完全派不上用场。至于手机,我知道最近的一些手机可以上网,还可以收发邮件,但是我很讨厌这种看似万能其实样样都做不好的东西,就像所谓瑞士军刀——看起来很好用,但完全比不上单独的一套工具,花哨而不实用。这样一看,也许只能寄希望于村里会有图书馆或者档案库之类的东西了,不过前者实在是和这山村的形象难以联系在一起,因此我决定先去村委会问问看。

“不好意思,我是昨天来支教的老师。”我推开门帘走了进去,那个穿着绿色军大衣,正端着搪瓷茶杯的老头连忙走了过来,满脸惊讶:“王老师,你怎么来啦?没受伤吧?快坐快坐。”

“受伤?”我顺手抓了一把椅子坐下,椅子

“别提了,唉,今天早上我还睡着呢,门外砰砰砰的敲,好家伙,好几个人说是我们把孩子弄去祭天啦,还有人说让我们偿命,差点把我这把老骨头给打断了……”他指了指头上缠着的一圈纱布,“你说这大过年的怎么会出这么邪门的事啊!”

“我倒是没见到几个学生家长,也可能是他们不认识我吧。”

“那还好。王老师今天来有啥事情?”

“您也知道,我来这里还带着学校的任务,我打算了解一下咱们村的历史,回去也好写报告文件什么的。”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于是又问了一句,“顺便问一下,您知道……程雨境这个学生吗?”

“你算是问对人了。”他苦笑一声,“我敢打赌你问其他任何人,都不会愿意给你说程家的事情。”

“为什么?”

他没有说话,慢慢地弯腰抽出最底层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张照片给我。我接过照片,不由得发出惊呼,“您是右港大学的教授?”

他摆了摆手,干笑一声,“早就不是了。时间无情啊,我本身是做民俗研究的,靠的就是记忆力和分析统筹,现在人老了,经常一下子就忘了要做什么事,三十年前感觉就像是上辈子一样。”说完,他用手点了点照片上坐在第一排的一个女生,“她叫程静,是程雨境的母亲,也是我带的研究生之一。”

“很有才华,而且学习也很认真,我对她印象比较深。毕业后我还参加了她的婚礼,男方是个警察,很帅的一个小伙。他们结婚大约2年后,程雨境出生了,在右港市的水木区。”

水木区,我忽然想起来在哪听说过这个地名,“水木区不就是……”

“对,就是十几年前那场恐怖袭击发生的地方。针对学校和公共交通设施,上千人受伤。她父亲在执行任务中遇难,程静那天正好在被袭击的学校上课,至今依然是失踪状态。

程静的父母早已过世,男方父母则拒绝接收程雨境,经过辗转她被送到这里,程静的老家茶村。你可能也看到了,茶村这个地方很迷信,这里的人至死不愿离开村子,程静是第一个走出去的大学生,被村里认为是叛徒,而如今她的女儿又从外界来到村里,有不少传言说这是报应,连带程雨境也被认为是不吉利的东西,连同龄人都不愿和她在一起。”

“真不敢相信。”我有些气愤,“这些人怎么会这样!”

“这村子是个很怪的地方。我最初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来此调研的,没想到这辈子就待在了这里。”老人摇了摇头,“你知道冬茶吧?就是这村子以前的特产。”

“我知道,昨天还有人送了我一包,味道不怎么样。”

“我调查过,这个冬茶的茶种本身没什么特别的,移植到其他地方之后也能种植,但是和本地长出来的化学成分不一样。本地的土壤长出来的冬茶里含有一种金属有机化合物,具体结构还不明确,我也不是搞化学的,不懂这个,但是我在附近的村子里调查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东西。你看这个,这是我去年整理的附近所有村子和茶村的说书会内容差别。”

“说书会?”我头一次听说这个词。

“啊,是一种类似故事会的节目,每年春节期间这里都会搞,选一个说书人来讲故事给村里人听。以前是在空地上全村一起听,现在改成在村广播站直接广播了。”

我接过老人递过来的一个笔记本,虽然我觉得自己已经够返古了,但是这本夹满了书签和纸卡的笔记本明显是完全和电子时代脱节的产物,封面上是手写的花体英文,字迹略微有点颤抖,应该是老人自己写的。我翻开看了看,里面是附近村子的剪报内容,有些地方被重点标注了出来。“嗯……似乎茶村的故事总是要更丰富一些。”

“注意这里这段话,这是隔壁榆树屯的描述”他指了指右边,“背面是茶村的。”

“抬头一看,斗大的脑袋上两个眼睛瞪着这边”我读了一遍榆树屯的那段话,然后翻了过来,“抬起头看着,眼前是一个怪物,巨大的脑袋上开着两个洞,那是眼睛,蓝色的眼睛,瞳孔中流露出疯狂,他和我对视,笨拙的肢体在空中挥动,是的这就是怪物,不折不扣的怪兽,吞噬人心的野兽。”

“看起来茶村的人水平要高一些。”我又翻了几个故事,忽然发现了一个疑点,“为什么其他村里的故事,在茶村的故事里都能找到,而且明显经过了扩写和润色?”

“对。说书会是独立举行的,每个村子说书人都是自己搜集故事,这种情况下很难出现雷同的情况。”

“会不会是说书人之间相互沟通过?”

“我也曾经这样想过,但是请看这个,这是大约十五年前我刚刚到这个村子的时候记录的说书会内容。”老人拿出一本泛黄的笔记本。

“森林中追赶着我的不是野兽,低吟声在耳边响起,回来吧,它轻语道,回到我的怀抱,闭上眼睛,但眼前不是黑暗,是海,一片湛蓝……等等,这不是……”

“英国诗人迪兰马尔特的遗书,自杀之后在他的木屋里找到的,时间也是十五年前,内容几乎完全一样。”

“绝不是巧合,”老人快速地翻着笔记,“三年前,这段描写了一种飞在天上的水母,放出闪电引来雷暴,同年诺贝尔文学奖作品《或者所有电闪雷鸣的天空》,描述了几乎一样的东西;五年前,京都拍卖行拍出了一件新派油画,画面上是一群人在围攻一只有鳞的章鱼,同年说书会在这幅画问世一个月前就描绘了这一场面,并且连每一根触须的花纹都能对上!”

“但是如果不是巧合,又可能是什么?每年那么多文学作品问世,完全可能重复”我合上笔记本,说实话不太愿意相信这种有些神棍的东西,“你知道,牛顿和莱布尼兹在相互不知道的情况下几乎是同时发明了微积分,这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那是因为微积分是客观存在的一种数学规律,早晚会有人发现。但说书会上的这些鬼怪故事完全是随意编造的,如此高的重复率完全不可能,除非……”老人打了一个寒颤,我也很快意识到了他的意思——除非,这些文字描写的东西也客观存在。房间里谁都没有说话,只有钟摆来回摆动发出的声音,像是外界的低语。

“今年的说书会是什么时候进行?”过了好一会,我打破了沉默。

“这周末,今年的说书人是程守义,现在程雨境就住在他家里,他家还有一个孩子,程信。”

又是程家……离开了村委会,我决定去做一次家访。直觉告诉我,程家和这个村子的关系比表面上要更为复杂。

村里人基本都去了学校那边,或是看热闹,或是闹事,正是春节期间街上却半个人都没有,只有不时从巷子里传来的鞭炮声告诉我这里依然有人居住。程家的位置是村子最东边,靠近山崖的那栋房子。我走过去,摸着落满灰尘的大门,思考片刻还是敲了敲。

没有任何反应,我仔细听了听周围的声音,没有听到脚步声。我看了看周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包巧克力的锡纸,裹在发卡上,然后慢慢的塞进门锁里。我当然不是小偷,这只是偶然学会的一个技巧罢了。当你最好的朋友只有时间的时候,你也会学会一些枯燥无聊的技能,这是打发时间的一个好方法。

“咔嗒”,门开了,我推门进去,小心的从锁孔里把发卡抽出放回去。院子里有一个水缸和水井,从井边的水渍判断,这口井最近还在使用。几个沾着鸡毛的空铁笼堆在墙角,院子里空空如也,不像是有很多人在此居住的样子。

“有人吗?”我一边推开房门一边问道,房子里很黑,没有灯,一张圆桌上摆着几根蜡烛,旁边有些散落的白纸,炉子里发着微红的光,旁边案板上满是油污,还有些野菜摆在旁边,发出难闻的气味。这里应该就是客厅,再往里有一间小屋,里面放着些书籍。我拿起一本,发现是物理学方面的书,书架的玻璃面板是破的,但是整体风格有些欧式的感觉,与周围的家具格格不入。我忽然觉得这里可能是程雨境的房间,但是找不到床铺——难道她从不睡觉吗?我忽然明白了,这就是为何她在学校里一直在睡觉。但是程守义呢?不是说他住在这里吗?

我打开台灯,忽然发现周围地上有些红色的东西,满地都是,像是汉字,但是又掺杂着其他符号。我摸了一下地面上的红字,字迹马上沾到了我的手上。我下意识地舔了一口,一股浓烈的铁锈味从口中散开,是血!还没有完全变干,地上是血书!

我冲出房门,拿出手机,借着手机屏幕发出的光,我看到整个客厅全部布满了红色的文字,鲜红的字迹填满了地板,桌面,走廊,墙壁,天花板,炉壁上的血字已经烤干,发出难闻的气味,案板上的东西并不是油污,而是一大片血。

我捂着嘴从房子里走出来,然而院子里却充满了血腥的味道,那口水井里有什么东西在涌动,我缓缓地凑过去,忽然,一只血红的眼睛从井的深处翻了出来,紧紧地盯着我,只有一只眼球,满布血丝。我瘫倒在地,手机摔在一旁,强烈的恐惧让我完全无法走动。井底的水流涌动的声音越来越大,我把手伸进口袋,摸出了那把折叠刀,双手颤抖着想要把刀刃弹出来,就在这时,井口升起一道血柱,我只看到一根触须向我伸来……

“你醒了?喝点水吧。”我听到一个男人说话的声音。我挣扎着睁开眼,一件大衣从我身上滑下去,我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弹簧床上,眼前是书桌,上面杂乱地堆放着不少纸张。我站了起来,环顾着四周——这里并不是程家的房子,但也不是学校的办公室。

“我看你在那个破房子里睡着了,就把你带过来了。”刚才说话的那人端着杯子走了过来,看到我之后连忙补充道,“你放心,我绝对没干多余的事情。我是程守义,你应该就是来找我的吧。那个老房子我们很久不住了。”

又是这种怪异的梦……我用手捂住头,我竟然会在别人家里睡着,一定是那旧屋里的二氧化碳浓度太高了,就像有些地窖一样,人走进去就会晕倒。我把手**口袋里,想拿出手机看看时间,但是很奇怪,手机的屏幕裂开了。

“现在几点了?”我把手机放回口袋里,接过杯子放在旁边的桌上。

“下午2点。”他伸手看了一眼手表,叹了口气,“过几天就是说书会,要整理的东西太多了,所以几个月前专门搬到茶园这边,比较清静一点。”

茶园……我想起来了,之前来的时候在村子西边山头上看到的那片房子应该就是茶园。这间房子给人一种非常老旧的感觉,墙上斑驳的痕迹显示这里经过了多次修缮,整体的结构似乎还算坚固。那位先生坐到桌前,一言不发地开始写东西。房间里只有笔尖摩擦纸面发出的摩挲声,周围确实比村里安静很多。

“对不起,请问能借我用一下笔吗?”我站了起来,他头也不回地从抽屉里摸出一支笔递过来,我接过之后,马上在手背上写上——说书人:程守义

这样应该就不会忘掉了,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我轻轻把笔放到桌子上,同时也有些好奇今年说书会的故事是什么样的,于是凑到他身后,准备偷偷看一眼。

“啪”,程先生猛地把那张信纸反扣了过去,满脸怒容瞪着我,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看到我目瞪口呆的表情后,程先生仿佛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连忙开口解释道:

“不好意思,我们这里说书会的故事,在十五之前是要保密的,不能给任何人看,即使是外来的人也不行。这是很久以前就传下来的规矩。”

“哦,抱歉。”我也道歉道,“我刚刚才知道这里有这个传统。”

“其实这些规定,我也不太明白。”程先生挠了挠头,“说书会的这些规定是每一届说书人以口相传的,而且很多事情即使是村里人也不能说……”他苦笑了一声,“实际上从正月开始直到十五说书会之前,我都不能和其他村里人见面的。刚才我回去那所房子拿稿纸,正好看见你倒在屋里……天知道那孩子是怎么把门打开的。”

“你指的是……程信?”我回忆起了一个名字。

“啊,你知道他的名字了,”程先生显得很高兴,“不过实际上,我是指另一个……那个女人的孩子,那个怪胎。”

“程先生,也许我这样说会有些失礼,”我用严厉地语气说,“但是你要知道,程雨境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她和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如果是在其他地方,你刚刚的发言至少会构成歧视的罪名。”

“你不明白,她是叛徒的后代!在茶村,这是最不能容忍的罪名。”程先生站了起来,“生于斯

,死于斯,至死不渝,这是从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几百年来从没有任何人从这里走出去过!”

“规矩?规矩里说书会之前你不是不能见村里的人吗?你倒是说说你是怎么回去的村里?”

“够了!”他大吼一声,“既然你已经醒了,就走吧!不要来打扰我的工作了!”

“求之不得。”我冷冷地回答他,穿上大衣推开了门。门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雪,但是我一点也不觉得冷。茶村的迷信和种种可笑的规矩让我无法接受,这里仿佛与整个世界隔绝一样,就像无数愚昧的山村。

在茶园周围走了几圈,我冷静了下来。确实,这里就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村子。虽然村里有电力,也有自来水,但是村民们从未离开过这里,很多人家里甚至没有电视机,在这种环境下,所谓传统就是他们的宪法,不,比那更可怕,是一种不容任何质疑的教条,只有在这种戒律的保护下,人才能生存下去,即使没有任何理由,也必须遵守这所谓祖传的规矩。我不禁佩服起了程静,那个敢于走出这片桃花源的第一人,这是何等的勇气,但是在村里人看来,她无异于一个疯子。

不过,我确实不能帮到任何人,对于这个村子,我只是一个过客。接下来的几天,由于学校被封校,我在居委会的一间仓库里度过了几天,而那些奇怪的幻觉再也没有找过我。很快,元宵节就到了,也就是说书会的日子。

“王老师,说书会要开始了!”唐先生,也就是那位老教授对我说,我放下手里的雕刻刀和那块树根,坐到收音机旁边。

“唐教授,今年的故事你也要记录吗?”我问道,其实很早之前我就有这个疑问了,“你不是已经不做民俗研究了么?”

“这倒是,不过有些事情一旦养成习惯,就很难改掉了。”唐教授笑了,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我老了这里不中用啦,但是手还能动,总会想着说不定能给后来的人,留下点什么。”

“现在像您这么敬业的学者真的不多了”我感慨道,看了一眼墙上的表:23点50

“说书会应该是今晚的0点开始吧?”我掏出一支笔,“和我您一起记录吧。”

“好啊,多谢,我现在眼花了,有时候还真会记漏。”

我们静静地等着时间指向零点,外面的风声越来越大,指甲在木板上刮擦的声音时不时传来,而收音机里还是一片杂音,并没有任何广播的声音。

“今年说书会怎么还没开始?”我有些疑惑地问,老教授看了一眼手表,也摇了摇头,“不清楚,往年从来都是一分不差的。现在都59分了,不应该的。”

我看了看窗外,月亮挂在天上,周围一片云彩都没有,周围的房子也都亮着灯,有几家在门上挂了白幡和黑纱,想必是之前学校那件事的遇难者家属。“现在已经是0点了啊。”我看了一眼表,“怎么还没有开始?”

老教授目光呆滞,盯着面前空无一物的墙壁低吟着:“看,那是什么……”

“看什么……?”我刚刚想问,忽然也看到了,对,我也看到了。

月光皎洁,零点的钟声敲响了,村里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所有的窗户都紧闭着,灯光透出来,每个守在收音机前的人,都静静地等待着说书会的开始。但是说书会并没有开始,直到第二天的黎明,太阳升起来,说书会也没有开始。这天晚上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除了两个孩子带着一叠书稿离开村子,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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