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汗水中醒來，坐在病床上與母親相望，吃力地喘氣著。指間的刺痛如同遠處的閃電，還在可忽略的範圍內。母親拉起的窗簾允許陽光溫和地探入房間。我的記憶停留在昨夜的痛楚，長夢因此更顯真實。
她的手拂過我的額頭，替我擦去汗水，「兒子，你起來的剛好。醫生正打算討論你的病情。」
病床、病房，醫生與胰臟癌。一覺醒來，現實依然殘酷。我順著母親的意坐上輪椅，老實說，我根本沒有勇氣面對醫生與病情。我看著手指上的抓痕，自己的身體，病況我最清楚。
我從來都不夠堅強。
母親將我推向走廊，那長的令人感到灰暗，卻又短的令人措手不及的走廊。我在太陽穴附近稍作按壓，虛弱地說道，「媽，我夢到自己在一座城市裡，城市裡的人擁立我為國王。」
母親微笑，溫柔地說道，「這樣呀。這是個好夢，那你有沒有當個好國王呢？」
我垂下頭嘀咕，「並沒有。」
她摸了摸我的頭，「那你下次可得加油了。」
我們拐進了醫生的診療室。
醫生抿了嘴唇後說道，「為了不影響病患情緒，所以當初沒有告知你。胰臟癌對於化療的反應率其實不高。」
「所以我兒子的化療有成功了，對吧？」母親正在期待一個她想聽到的答案。
「很抱歉。第一次化療的報告看來，並沒有太大的成效。」醫生宣告了判決結果。
我撇開頭。我錯了，我以為現實很殘酷，沒想到它還可以更加苛刻。所以我到底是為了什麼忍耐著兩次折磨我、逼瘋我的化療。我緊咬下嘴唇，努力不在母親面前流下眼淚。
醫生嘆了鼻息，我從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憐憫，「雖然報告結果並不理想。但從專業角度上，我不建議停止化學治療。而且我打算搭配標靶治療，這或許可以延長你的存活期。」
醫生的話語使我脊背發涼。我無法想像自己做著毫無效果的治療，卻必須在每夜傍晚因為副作用而在哀嚎中輾轉難眠。它使我害怕，尤其是第二次化療，如今聽到醫生的解釋後，我甚至抗斥。
我在輪椅邊摸出嘔吐袋，然後往裡頭傾倒噁心感。我向來都不勇敢。
「我，」求生的毅力使我猶豫，最後卻被懦弱打敗，「不想要再做化療了。」
「不行。醫生說那可以延長你的存活期啊！」母親轉動我的肩膀，強迫我與她對視。
我迴避她的視線說道，「醫生說只是可能。」
一記響亮的耳光甩來，使我詫異。我還來不及反應，母親已緊緊抱住我，瘦弱的肩膀顫抖著，「會好的，會好起來的。」我看不到她的臉龐，但肩膀卻已被潤濕。
下嘴唇開始抖動，啜泣正在控制我的身體。媽，對不起，我說了讓妳心碎的話。我狠壓下啜泣，但眼淚仍然落了下來。
我與母親相擁良久，她也慟哭良久。看著醫生拭去眼角的淚珠，我開口：「醫生，麻煩繼續幫我安排化療，還有標靶治療。我會好起來的。」我更緊緊地擁抱母親一回。雖然我看見醫生抿著嘴唇，知道他有些話選擇不說。但我已決心用毅力及忍耐走過現實的殘酷與苛刻。
突然間，上腹猝然一抽，疼痛不再如遠處的閃電，而是近在眼前的暴雷。我蹙眉，赫然驚覺痛楚已從腹部蔓延至後背。即使坐著也難以再支撐上身的重量，我向一旁倒下，深刻地感受到病情的每況愈下。
視線消失前，我聽見母親驚叫，而後聽到醫生以急促的口吻說道，「護理師，準備施打止痛針。」他望著我猶豫片刻，「也準備一劑嗎啡備用。」
睜開眼睛時，我已站在邁邵尤夫的城牆上，不再受病痛所苦。眺望遠方的天空，晚霞出奇美麗，人生彷彿不需要被殘酷及苛刻壓迫。我開始慶幸這一切不是夢境。
餘光瞄見賽倫朝我走來，我轉身面對他，他的臉上散發出信任的神情，就像是確信我的再次來訪一般。我問道，「你在這裡做什麼？」
賽倫頂起眉毛，把刺青擠得扭曲，顯然是很訝異我會提出這個疑問。「國王，您的士兵受傷了，我正在為他們治療。治療是賢者的工作。」他微微躬身。
我觀察著倚靠在城牆邊緣的傷兵們，他們或躺或坐地接受軍醫的治療。所有士兵的身體正發生著奇怪的現象，起初我以為我看錯了，但揉了眼睛後發現確實問題不在我。我感到疑惑，但一時間想不出該如何形容。
「薩姆德呢？」我仍抱著一絲希望問道，卻在他的沉默中得到答案。
過了一會兒他才開口：「他真的很勇敢。」語意中流露出惋惜之情。我點頭同意。
半响後，我緩緩說道，「我不是個好國王。」薩姆德最後壯烈的眼神在腦海中一閃而過，我的舌頭有如被火灼燒，「你們為什麼擁立我為國王？在我眼裡，你更有智慧，更有領導能力。」
「不，您不能這麼說。國王的身分是絕對的。」賽倫屈膝跪下，急忙撇清。
「為何是絕對的？別告訴我又是拿預言書出來當理由。」我翻了個白眼。
賢者再次沉默，我想我猜對了。於是我們帶著寂靜的氛圍沿著城牆漫步，直到我終於想到該如何形容所有人的異狀。
「士兵們為何……正在昇華？」我為自己的精準用詞感到滿意，士兵們確實正化為粉塵消逝，只是速度緩慢到難以殺死任何一個人。
「我以為國王您已經注意到了。」他朝天空一指。
我抬頭仰望邁邵尤夫的正上方，天空中一道巨大裂口使我身體僵硬。裂口內部為無盡深闇，裂縫與天空的交接處則暈開淡紅色的雲彩，那正是人民昇華後粉塵的終點。我盯著那宛如瞪著我的巨大裂口發楞。
「昇華裂縫。預言書上這麼說。」他聳聳肩，繼續說道，「它會吸收所有生命體的能量，最後在收口時將鬼魅大軍暫時擊退。總而言之，裂縫算是站在我們這邊的。」
「那告訴我，你為什麼不會昇華？」我質問道。
賢者低下頭，「抱歉，國王。這我不知道。」
很好。我嚴肅地望入他眼眸，「賽倫。如果你將我視為國王，那麼你應該知道欺騙國王會有什麼下場。」
我丟下愣在原地的賢者，轉身離去，卻在走了兩三步時聽見天空發出轟隆巨響。
昇華裂縫開始收口了。
裂縫本身雖然令人毛骨悚然，但收口的景致卻異常壯觀，我盯著空中的兩道裂縫逐漸朝中心合攏，接著消失於無形。過程十分鐘之久，我相信其他人也和我一樣仰著頭讚嘆，直到結束。
我看著邁邵尤夫的上空，裂縫不再，天空無痕，回歸昏黃晚霞，但我仍舊盯著那曾經裂口所在的位置。過於磅礡的印象使我難以移開視線。
「怎麼可能！」我聽見俯臥在城牆邊的賽倫失態地大吼著，「鬼魅軍團沒有退去，不該如此。」
我立刻衝到邊緣往外望去。確實，鬼魅大軍不只沒有退去，反而開始群聚。我不安地咬牙、皺眉。
「賽倫大人。」我看見一名士兵大喊道，並慌張地奔向賢者。到達賽倫面前時，他以雙手撐著膝蓋喘氣一會兒後說道，「海瑟大人與刺客大人打起來了。」
我再次蹙眉。屋漏偏逢連夜雨。
我與賽倫快速地奔跑到邁邵尤夫堡外，此時我們已氣喘吁吁。海瑟與杞正在赤手空拳地互搏，本圓則在一旁試圖阻止他們繼續爭鬥。
「讓開，我今天要讓這傢伙知道，誰才是邁邵尤夫最具分量的人物。」海瑟將本圓支開說道，但他的力氣過大使本圓騰空飛起。本圓以後空翻著地，展現出武僧的高超靈敏，但衝擊力仍然使他腳步踉蹌。我與賽倫正好扶住他，於是武僧向我們道聲感謝。
「我才是將軍。」力士的重砲拳打向刺客，刺客輕巧地一跳，踏上力士粗壯的手臂。以腰勁帶動腿勁，旋踢猛烈甩過力士頭部，接著抓住他的頭髮作為軸心，藉著旋踢的力道順勢來到他後背，以雙腿夾住力士身軀，右手鎖住他的喉嚨，左手扣緊。
力士憤怒咆嘯，使盡力氣用後背撞向邁邵尤夫堡的圍牆，圍牆因而坍塌。力士接著抓住因撞擊而鬆力的刺客，高挑精壯的男子在力士手中有如玩物，被奮力往前擲出，撞垮邁邵尤夫堡的牆壁。
「你們兩個給我住手。」喊破嗓子的賽倫，始終沒有得到兩人的注意。尤其是在實力主義的海瑟面前，毫無戰鬥能力的賢者是最不具影響力的人物。
我越看越生氣，明明所有人應該同心協力對抗城外的鬼魅才對，但他們卻把精力發洩在自己人身上。只為了虛榮心。
看著力士與刺客怒氣騰騰地衝向彼此，我握緊拳頭，怒火中燒。邵邁尤夫沒救了，如果放任這些傢伙繼續亂搞的話。不得不承認，邁邵尤夫需要一位國王。
怒氣使我大吼出聲：「你們兩個給我適可而止。」接著，我訝異自己竟然能夠感受到意識正放射而出。我看得到，那些意識就像懸浮的煙霧，而且可以操控。我將意識探向力士與刺客，進入、深入，然後我用力將他們的不安拉下，抬升冷靜。隨後，我才驚覺自己在正操控他們的情緒。
兩人急停，屈膝蹲下，喘息並盯著對方，卻不再攻擊彼此。海瑟、杞、本圓與賽倫徐徐轉過頭看向我，我感受到身後的人民逐漸聚集。
我走向屈膝蹲下的兩人，「你們沒有必要為了誰才是將軍而爭執。」我依依望向他們的雙眸，「對邁邵尤夫來說；或是對我來說，你們都是優秀的將軍。面對城外的鬼魅軍團，將軍們需要的是團結抗敵；而不是在城內鬥爭，就為了爭奪誰才是領導者。」
海瑟與杞的臉頰脹紅，低下頭，我仍繼續看著他們說道，「我是國王，我才是領導者，以後由我負責下令。將軍們，請協助我一同守護邁邵尤夫吧。」
「是，國王。」將軍們口氣團結，一氣呵成。我感受到他們不安的心，終於揮開蔽日已久的陰霾，達成一種落葉歸根的向心力。
我轉身面對我的人民、我的士兵，試圖將意識探向他們，卻發現我能影響情緒的獨有將軍們。我走向邁邵尤夫堡的圍牆，爬了上去，屈膝跪下緩緩說道，「我名希望，是你們的國王。宣誓效忠邁邵尤夫的所有人民，願帶領各位共同守護邁邵尤夫。」
從人民的眼神裡，我知道他們看見了真正的「希望」。我不確定自己能否回應他們做一位好國王，但絕對比放任這座城市繼續混亂下去還要好。
我望著將軍們，也看見賽倫的眼眸裡充滿著驕傲的淚水。我明白了，原來眾人如何看待一個人時，那個人便會自然而然地做出應該要有的模樣。
守牆兵的號角聲響起，迴盪在整座城市之中。
我緩緩起身，向我的人民們喊道，「好了，反擊的時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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