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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开暮落

朝开暮落

第二天醒来时,已日上三竿,就剩珠子一人还躺着。屋内阳光充盈,十分安静,只有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细碎的声响。

推开门扉,一片日光明媚之景扑面而来。院子里的药草茂茂葱葱,或匍匐,或簇生,或亭亭植立;有的伸展须叶,有的开着米粒小花,有的结出青涩浆果。几只嗡嗡的小蜂匆匆徘徊,雪白的,或淡淡青色的蝴蝶翩翩于庭,飞舞烂漫。

“木莲,木莲——”庭中并不见木莲的身影,珠子边往下走边呼唤着。

“我在这!姐姐,我在后院!”从屋后传来木莲的应声。珠子于是绕到草庐后面,果然见他边抱着个簸箕边伸手在树上够着什么。

“姐姐你起来了啦,睡得还好吗?我起床的时候吵到你没?”木莲转过头问。

“怎么会,我睡得很好噢,一点都没感觉到你起来了。你在做什么?”珠子走到跟前。

“我在采药啊。”

“药?这是——”簸箕里装着些粉白色的花骨朵儿。

木莲踮起脚撇下一朵,解释道:“这是木槿,把它的花摘下来晒干就可以入药了。”

“啊,那这些都是木槿咯?”珠子环顾四周,只见草庐外一圈都栽着这样的树。大部分都还只结着骨朵儿,不过也有少许已经开花了。

“是啊,除了入药之外,这些木槿作观赏花也很漂亮呢。现在三月春末还早,若是等到四五月份,大朵大朵的粉色、紫红开遍,那才叫绚烂。”

光听着描述珠子就想象得出那时候这里该有多美了。

“师父也特别喜欢这种树,还曾听他叫过‘朝……暮’什么花来着。因了这一圈槿篱,此间住处也唤作‘槿庐’。”

“噢,槿庐——很美的名字呢。对了,你师父呢?”

“师父?师父昨日出去到现在还未曾回来呀。”

看来木莲还不知道闻人先生夜归的事,想必是不想惊扰小徒弟吧。不过三更半夜的才回来,一大清早又走了,可真有精神,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总不会又去见什么道长高僧了吧?

“哎,哎,姐姐,你在想什么?”木莲将手在珠子眼前晃了晃。

“啊,没什么,我也来帮你摘吧。”珠子一下走了神,赶紧掩饰,边伸手向上够着边问“哎,木莲啊,你师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嗯,那个,我是说,他是大夫吗?但又像个隐士……江湖郎中?”

“哈哈哈,江湖郎中……”木莲可被逗乐了,差一点倾翻手中的簸箕,“这么说也可以。不过行医问道只是他的兴致罢了,其实我家师父是菽陵——”

木莲突然想到了什么,“喔”的一下捂住嘴巴。

“菽陵?那是什么,地名么?”

“啊……对对,对,师父原本生于菽陵世家,尽管有一腹绝伦才华,却不屑于登途入仕,终日不过清茶持卷,跋涉山川,过着闲云野鹤,飘忽不定的生活。”

珠子有些怀疑地看着木莲:“那这槿庐?”

“噢,师父带我游历各地的途中会边治疗病患边寻访当地的草药植物,有的是带一些药材回来有的则是移植到这儿来栽培,除此之外还要整理书稿撰写心得验方。槿庐因此也被我们当作暂歇之所,每年都会过来住上一两个月。”

看到珠子还是不太相信的目光,木莲只好打岔说:“这些花够了,我还要去院子里摘一些猫爪草,珠子姐姐你一起来吗?”

说得也在情理,可珠子总觉得木莲肯定还是瞒着她些什么。尽管如此,珠子也没再追问下去,而是随着木莲绕回到槿庐正面。

“这是大蓟、六月令、白薇,这个是天南星,有毒的哦。这个呢叫做马兜铃,也叫秋木香罐……”木莲领着珠子在庭中穿梭,一边指点一边介绍,“看,匍在地上的这个就是猫爪草,初春的时候会开很多黄色的小花,现在差不多都开过了。”木莲在一处停住脚步,蹲下身子,拨弄着跟前的一簇植物。零零星星还能见到点残色。“三四月的时候把地下的根茎挖出来,洗净泥土晒干就可以用了。”该釆的釆,挖的挖,浇水的浇水,晾晒的晾晒,珠子跟着木莲前前后后忙的不亦乐乎,不知不觉竟临近中时了。

简单解决了一餐,二人卧在榻上小憩。午后日光正盛,草庐周围绿阴浓蔽,屋内便觉稍稍凉爽一些。新蝉聒噪,暖风熏人,迷迷糊糊叫人很快便沉入昼眠之中了。

感觉时间过了好久好久,做了好长好长的梦,甚至分不清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分不清现实还是梦中。屡次梦中醒来,又屡次混沌着睡去,最后珠子终于强睁开眼睛,坐起身子。头略略觉得沉重,珠子先自己整理了一下,便轻轻摇着还在一旁梦呓的木莲。

“木莲,醒醒。”木莲不应。

“哎,醒醒,都下午啦。”睡梦中的小人儿吃力地睁开惺忪的眼睛,眨一下,眨一下,又闭上了。

“哎,别又睡呀,快起来!”见木莲还是不理,珠子眉毛一挑,转向门口,大声叫道“呀,先生,你回来啦!”

先生……师父!木莲一蹦起身,慌乱就要溜下床。抬眼四处张望,却不见师父的身影。转头看向珠子,只见她正憋不住偷笑。“好啊,珠子姐姐,原来你捉弄我!”木莲顿时明白,假意生气,跺着脚背过身去。

珠子绕到木莲面前,左右挥挥手。木莲撅着嘴把头昂向一边就是不理。“真生气啦?那算姐姐错了好不好?你说,怎么办,姐姐认罚。”

木莲这才看向珠子,开口说:“你说的哦,那你等下和我一起打扫师父的屋子,还有,嗯,还有帮我做饭!”

“这个简单,你下命令,姐姐听你指挥!”

“真哒?”

“那还有假,还不快开始!再拖拖拉拉天都要黑啦!”

说干两人就立即行动起来。这个洒水,那个掸灰;这个擦窗子,那个收拾衣物。珠子在整理书架的时候,无意间翻开一本《本草逸录》泛黄的书页行边工整地写着些小字。见珠子停住,木莲凑过来看了一眼,说:“噢,这是记载一些少用罕见的草本药物的书,师父据地考察以后总会在上面写些批注。”字迹清丽隽逸,却见风骨,大概就和人一样吧。心里默想着,珠子顺口便问了一句:“木莲,先生他还不回来吗?”

“这个嘛,有时候师父会在道长那会多待个半天儿,有时候他也可能顺道又去拜访别的朋友了。不过一般情况下,晚饭前应该能回来。”

“这样啊……”

“怎么,莫非姐姐是想我师父了?哈哈。”木莲打趣道。

“别瞎说。”珠子故意一瞪,伸手去揉木莲的头,木莲身子一歪躲过去了。

“本来就是嘛!我看师父对姐姐也好!”木莲倒是越说越来劲儿。

“诶你这小孩儿,敢拿姐姐寻开心哈。看我怎么……”珠子双手把袖子一撸,站起身来装作要揍人的样子。

“谁叫你刚才戏弄我!”木莲一咕噜爬起来,蹦蹦哒哒就往门外跑,一边还回头做鬼脸,“被我说中了吧!噢,珠子姐姐害羞了!你来呀,来呀,来抓我呀——”

刚出门口木莲就一下撞到人身上。“师师父!”木莲看清是闻人,大吃一惊,缩起身子结结巴巴地说,“师父……你怎么现在就回了?

“怎么,还不想我回来么?” 闻人笑吟吟地,却更叫人不知所措。

“不是!刚才,我……不,我什么都没说!我先去照顾雪团了!”木莲飞也似的跑开了。

“姑娘见笑了,小徒胡闹,请不必在意。”闻人转向珠子。

“哈……见过先生。那个,我去帮木莲!”珠子尴尬地打了声招呼,也落荒而逃。

“都怪你,乱说话。”珠子在木莲身旁蹲下,没好气地说。

“我怎么知道师父这个时候回来呀。”草庐东边的槿篱旁安置了一架木格,里面还有草窝。木莲从底下至上一格格清扫,接着抓了一把谷粒,撒在木格的顶上,嘴里喊着,“懒坨坨,出来吃饭啦——”

一只白色的鸟随着呼应扑棱棱飞出来,还没站稳就开始啄食。珠子见了,有点惊讶道:“咦,这不是鸽子么?”

“是啊,怎么了?”

“噢,原来雪团是它的名字呀。”怪不得,浑身洁白,胖乎乎的,像个贪吃的小娃娃。不知道还能飞起来么……珠子会心一笑,“肯定是你师父取的名字吧?”

“你怎么知道?”

“这还用问!”不知若是鸽子也能听得懂人话会不会生气呢,珠子想着,又问,“但是,只有一只鸽子,它不会孤单吗?”

“噢,本来是养了一对的。另外一只叫轻芦,不过前几日替师父去琅溪送信去了。跟这只小胖子不一样,虽然它们是一窝出生的,轻芦却沉静果敢,身姿矫健,飞得可快了。哪像你啊,一见到晚就知道吃吃吃。”木莲用手指着教训雪团。

珠子笑了,说:“不会吧,鸽子也分性格的吗?”

“那当然——”木莲话还没说完,正在埋头苦吃的雪团突然飞到他头顶上站着,一双红宝石般的眼睛傲娇地俯视着,啄得木莲到处乱跳求饶。

“哎哟,好姑娘,饶了我吧!我错了还不行嘛!雪团一点都不胖,雪团是大美人,哦不,是大美鸽子……”

看来雪团还挺灵活的嘛。珠子笑得更开心了,玩着啐了一口,“活该!”

终于停止闹腾了,珠子帮木莲拍掉身上的灰,至于头发已经是被抓得一团乱了。“果然鸽子也是有性格,我算是见识到了。不过轻芦不知道是什么样……它跟雪团一样也是白色的吗?”珠子有点好奇,沉静又果敢啊……它会怎么表现呢?

“轻芦啊,轻芦不像雪团,它身上的羽毛是蓝灰色的,双瞳墨碧,深邃而俊秀。”

“也是母鸽子么?”

“不,算来应该是雪团的哥哥吧。”

“好想亲眼见一见啊。”

“那还不容易,等到后日轻芦也差不多回的时候不就可以看到了嘛。”

“后天啊……我大概赶不及了。”

听见这番话,木莲猛然停下手中的活儿望向珠子:“你这么快就要走了么?!”

“嗯。最迟明天早上就该出发了。”

“姐姐!再多住几日吧!我去跟师父说,他肯定不会不同意的!”

“木莲——”珠子叹了口气,不忍让他失望,“我也想再多留一些时间,跟你们在一起真的很开心。可是,我还有我的事情,我还有承诺——我的朋友在霁门等着我,我们相约后天巳时相见的,我不能失约。知道么,木莲。”珠子慈爱地抚了抚木莲乱蓬蓬的头发。

“那你还会回来吗?”木莲低下头,轻声嗫嚅。

“会的,我一定会回来看你的。”珠子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信心,但直觉告诉她这绝不是最后的告别。

“你骗我。”木莲夹杂着哭音。

“我保证。”珠子抱住木莲,温柔地安慰他,“你不是还要我帮你做晚饭吗?快去吧,别让先生饿着了。”

木莲嗯声点头,用手指抹了抹眼角,拉起珠子往厨房走去。

原本也是抱着做一顿晚餐以感谢闻人相救之恩的想法的,可现实往往事与愿违。从小学开始埋头课本的珠子哪有时间学做料理啊!就算放假在家父母也不给她这个机会,只叫她好好读书其他事情不用她操心。唯一煮过的也只有方便面了吧,珠子哭笑不得。更何况,这还是柴火土灶,还有那吊锅,怎么用啊……别说珠子了,就算木莲也只能做些很简单的食物,想要正经准备一顿佳肴也是颇为困难的。两人在厨房锅碗瓢盆搞得叮咚砰砰响,这边呀不小心摔碎个盘子,那边哗撞到一桶水。

听到连续不断的异响传来,闻人淳实在禁不住过来观看,只见木莲不小心切到了手指把刀往地下一扔差点砸到自己的脚,珠子吹着灶火反而被扑得一头一脸的灰呛得正咳嗽。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气道:“你们放着吧,我来。”一袭翩翩白衣在灶间穿梭自如,有条不紊;当归、茯苓、薏仁……还添了今日采摘的木槿花,不到半个时辰,一顿清香药膳就完毕上桌了。在一旁打下手的两人只顾欣赏,看得目不转睛,生怕多说一句话就会惊扰这美妙的身姿。

黄昏已下,三人围在屋后的台基上席地而坐,动筷移箸,推杯换盏,时而品菜论酒,时而笑语琳琅,往事烦恼全然忘掉,丝毫不觉时间流逝

。日后回想起来,那天竟是珠子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最开怀快乐的时光了。

毕竟还是孩子,木莲虽摩拳擦掌一副豪饮之势,两杯下去就扛不住了,直接卧倒在地呼呼大睡。夕照落在他全身,好似盖上一层桔纱。

“哈哈哈,木莲,你太不行了吧。”珠子醉意朦胧,托着腮指道。

“珠子姑娘怕是也醉了。”闻人淳掩着袖袂,笑自斟酌。

“醉……才没有,过年的时候我可以敬一圈呢。”珠子昂着下巴,斜盯着对面的人,笑眼迷离,“先生不信?来,我再敬先生一杯。”

“姑娘不能再喝了。”闻人意图劝阻。

“不,先生,要的要的。”珠子摆手一栏,拿起酒壶又倒了一杯,拱手端着,正色道,“珠子今日能坐在这里,全靠先生相救,精心照拂。本想着好好做一顿晚饭以略报先生之恩,可到头来却还是劳烦先生。珠子无用,什么都不会……”声音渐转低沉,珠子送酒入口一饮而尽。

“姑娘大可不必介怀,有这一番心意已是足矣。不过,听木莲说,你明日就要走了?

“没错,是啊,我就要走了哈哈……”珠子面容忽多了几许落寞,“对了,先生,你知道往霁门要怎么走么?”

“去霁门的话——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是在大荆城的南缘,出了山到大道上往西北方向走,经过小市,沿着善央街一日便可到达霁门。”闻人微作沉思,顿了一下,“珠子姑娘初来乍到,对这个世界还不甚熟悉。在下暂忝为人师,姑娘也好知道这里的大概情形。”

台基上的圆匾还晒着早晨摘下的木槿花,闻人顺手就拿了半干的骨朵摆出大致的地形图。“枵国北临高鞣,西邻凉国,东南接景——”

“先生,你曾说这种花还叫‘朝暮’什么花来着?” 珠子手肘撑着案几,用筷子轻轻敲着碗边。汤碗中半沉着几朵颜色变淡的花。

“木槿晨间绽放,傍晚闭合,诗人有‘朝开暮落朝复开’之句。因此也叫‘朝开暮落花’。”被打断后闻人继续讲述,“琰朝衰败退居东南一隅,北方戎夷纷纷南下建国,此外夏人大族也趁机割据一方。除了北方诸国之外,东有尧,南有涟,西南为夔……”

“木槿花汤真好喝……”。

“什么?”

“朝开暮落……”喃喃念道,珠子便一头栽下去,趴在案上。

“姑娘?珠子姑娘?”见珠子醉倒,闻人淳站起来走到对面,轻拍她的肩背,“珠子?”已经完全不省人事了。

闻人叹着气哎了一声,先抱起木莲放到床上,又返回将珠子抱起向屋里走去,望着珠子不知是醉酒还是被夕阳照得红通通的脸颊,自言自语:“真是,没一个让我省心的。”

收拾好行装之后,闻人和木莲将珠子送到出山的路口。清晨的阳光穿透树林,斑斑闪烁;微风凉意,莺啼婉转。可不知是否感于这分别的气氛,三人竟一路无言。终于到了离别的时刻,珠子犹豫再三最终开口:“这几日承蒙两位照顾,珠子感激不尽。”

珠子深深躬下腰去,两人赶紧扶起。闻人将包袱递给珠子:“旧事不必再提,只是姑娘日后定要保重自己。”

“嗯,我会的,你们也是。珠子就此别过。”珠子低头正欲转身。

“姐姐!”木莲大喊。

“木莲!”珠子紧紧拥住木莲,许久才松开。

“路上小心。”

一番嘱咐过后,珠子缓缓向前走着,停住,转过头,深深看了两人最后一眼,便目视前行,决心不再回头。

目送着直至珠子的身影消失,一直站立的两人才回身走进山林。见木莲在身旁沉默不语,闻人淳便说:“怎么了,这么快就想姐姐了?”

木莲呜咽着点点头。他停下脚步,扯住闻人的长衣,泪盈盈地仰望着,问:“姐姐还会回来吗?”

闻人淳莞尔一笑,温柔地抚摸着木莲的头,轻声说道,又若自语:“有缘自会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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