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云白影号是一艘大船。
比世上很多的大船要大。
乘云白影号是一艘很特殊的船。
比世上很多的特殊的船要特殊。
它的船上盛开着鲜红的天竺葵。
特殊培育的转基因天竺葵日夜不凋,秋冬不老,层层叠叠地沿着那九重琉璃瓦的飞檐烧得如同烈火中的锦绣。
在最高处,坐着一个人。
东海侯。武帝衣。
太宰治不无讥讽之意地开口道:
“姓武,讳帝衣,字长生,食邑三千户,封王于齐地,号东海侯,先帝恩荣,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坐拥东海之畔白帝城,乘船七海,久不入中土,然天下庙堂江湖不决之事,但凭一言而断……真是好大的口气?”
武帝衣?武,第一?!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个道理谁都懂。
文人好名,武者好胜,这一个名,不知折煞多少人!
能够名号“武第一”,还能够活在这里,活得好好的,那么——
很显然,要死很多人。
就像一将功成万骨枯。
很多事情,都要死人。
很多功业,要足够多的死人,才能够彰显。
况且……天下庙堂江湖不决之事,但凭一言而断?!
太宰治微微眯起双眼。
他仰起有些僵硬的脖颈,挂钟之上的古典表盘正指示在五点整的位置。接着,无数的东西便接二连三地注入到了大脑的表层皮质,海水的酸碱度,散发着糜烂与甘甜气息的转基因天竺葵,具备极致传热系数的高纯度红水银,空气里面还有着那甘甜的红薯、羊奶酪以及面包的味道,哦,辛辣可口的小山羊烤肉,从船员水手麻利地用海盐封藏的海鱼……
他正在膨胀,如同所有的恒星的宿命一般,在漫长岁月之后膨胀为红巨星,最后坍缩成白矮星——他的五感,他的灵觉,他的肉体与灵魂在这一个刹那之间缠绕着物质的基层,如同无形的潮汐瞬息周游六虚,覆压整座八万吨吨位的豪华游轮。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个人的侧影。
气血冲斗霄,吐纳如大日。
只是隔着虚空的一个照面,太宰治就已经确信了一件事情:
武帝衣很强。
强大并不会令他恐惧。
相反地,只是令他欣喜与欢愉。
但是,这份强大真的……令他惊讶。
九重朱漆琉璃花楼之顶的紫衣王侯,那个男人,他从始至终都高坐在那个顶点,一百零八白玉石阶的顶点之上。
世人说他是逍遥王侯,他就确确实实地挥金如土,每一日这艘傲笑七海的游轮都会有无数的流水的财富挥洒在海上;世人道他是个爱花之人,他就用王朝天工司、六虚机关城甚至是伦敦皇家学会的悬赏培植出了四季不凋、海水长盛的烈焰天竺葵。
身衣紫袍,头戴紫金冠,额前一点丹砂的男人,坐在那个不会改变的位置,在那里不会改变地饮酒。
酒水鲜红如血,醇香与厚重的丹宁、游离酸、果胶质正在舌尖缓缓流转。
然后,他倏然抬起了头。
屋顶钛合金的夹层复合材料墙壁之中,复古式的飞檐屋脊长梁之间,人的体型绝对无法侵入的线路管道与制冷管道交织成根网状。
这是儒家顶级精算师也会为之感叹的精美设计。
此时,无数的数据正沿着这些不可能存在人迹的地点坐标不断伪装、跳跃、篡改而后融合、断裂、精简。
他伸出右手,右手弹出食指,食指一勾,无形的气机牵引着一滴红酒悬浮在了指尖上方三寸的位置。
在他的食指指肚上皮组织之间一团特异化的神经纤维富集缠绕组成的神经结瞬间像是猪笼草捕食猎物一般,不可思议地在血肉细胞之间强行展开。
生物电流接通,一束精密的磁感线组合成约束磁场,精密地接通红酒液滴。
接着。
锚定!校准!计算!读写!
液滴水分子正在被重排,酸根离子正在宏观定向运动,更加微观的世界之内,通常被认为只是占据点空间的电子,按照量子力学的向上与向下的自旋运动,此时竟然被不可思议的精密操作强制设定成为了逻辑开关与一位存储位的编码。
一滴红酒,散发着迷人的醇香与如血的反射光波。
这一刹那,它已经成为了一个并行处理的超级计算机。
只是十分之一秒。
计算次数已经达到八万亿次,存储位编码已经直指十的二十九次方!
同时,磁约束下的运转的计算速度还在以一个幂指数的进度不断提升。
下午五点最热闹的游轮大厅,钢铁构架的密密麻麻的近万船舱,表面铺陈满了接地的黑色玻璃的幕墙、巨大的承重主梁那犹如万花筒的细节构造,整个巨轮正被这个男人在十分之一秒之内读取!
万物就像是一水晶透明的空城,于他毫无秘密。
一直坐在那百花缭乱花语图的屏风帷帐之中的盲眼琴师,也就此时双手下琴声一断,拉出一个崩云碎金的惊弦之音。
东海侯座下最妩媚的歌姬,盲眼的国手琴师,风鸢。
东海侯是逍遥王侯。因为他的手下养着各种各样的人,唯独不养谋士,不养武将。
他手下有酒徒,有花匠,有画师,还有一船的绝色侍女与这一位国手琴师——这个年纪未至及笄之年就名动京华的琴师孤女,是个很特别的人,孤高幽冷,让人想到空谷兰花,但是就是这个盲眼的女子,却也是如同东海侯影子一般的存在。
她最懂东海侯。
脚踩金靴,身饰金粉,白衣如雪,空舞如鹤的舞姬们,这一瞬也齐齐静默。
发生了什么?
东海侯轻轻地又低垂下了头颅,然后若无其事地说道:“大概是风琴师今天有些倦了吧?”
大抵是疑问的语气。
但是说话的人很自然地高高在上,这种自然仿若天成,高贵从每一个音节中流淌奔腾。
而当疑问句从孤高之处垂落到地上,就成了不容置疑的陈述句。
这话说得文不对题。
但是没有人否定。
就像有人注意到紫衣的男人手上的那盏琉璃杯不知何故碎了,却无人发声开口问些什么一样。
从九龙碧涛纹香炉中升腾起一缕青烟,那是天竺之地专供刹帝利与婆罗门的秘制香料,笔直地延伸到彩绘的海棠花屋顶,屋子有点静。
于是乐声再起,管竹遏云。
下等船舱之中。
在第一个十分之一秒,红纸鹤的身体内那些来自女巫禁忌之门的知识,那些平日里她渴求交换而不得的知识就如同12级风暴一样肆虐地席卷过她的四肢百骸一切思维神经网络。
“救……”
她来不及呼救,来不及言语,甚至来不及思考发生了什么。
庞大的数据冗余就已经占据了她思维的百分之八十几的容量。
高速超频的思维运算,几乎直接越过了人体的神经突触,重新架设了更加复杂高效的系统,失控的身体几乎转瞬间就被神秘而精密的手术医师改造得面目全非。
第二个十分之一秒。
高速的思维面前,红纸鹤清晰地感知到——体感开始加速,超越时间,超越光,一分钟被切分成亿万平均份,一秒钟被扭曲拉长,延伸成盛大的螺旋,然后组成精密繁复的飞陀轮。
激烈得几乎超越超级差分机的思维世界里面,无数的数据雨散落在她的大脑皮质里,超乎她理解的神秘知识运用着思维量化调控着她的血液,血液流转与大气以太不断链接,空气里面无数的孢子、微生物集群从她的体表不断临时组装,分裂,繁殖,以及扩散,攻伐。
第三个十分之一秒。
红纸鹤才刚刚适应这种匪夷所思的身体感知,就看到铺天盖地的信息碰撞如同超新星爆发一般在近在咫尺的位置展开。
“先有暴雪,后有碧育,都说是游戏耽误了拍电影的公司,现在这年头武学不也一样,个个都来大场面……啧啧,还是这个味道、还是这个配方啊!少女哟,你叫红纸鹤对吧,那句台词怎么说来着……曲率航行世界太久,人家天才美少女的脑袋都有点不灵光了……”
一个冷清又不失温软的声音缓缓地轻佻地响起。
更加诡异的,声音不经过耳膜、耳蜗、耳神经,而是直接地从神经的数字信息输入端口注入了听力内容。
要不是这话语的内容让红纸鹤内心毫无波动,但是忍不住还想要笑的话,大概已经要跳转到灵异频道了。
“美少女的我,想到了……”
似乎意识到自己大呼小叫的语气存在的问题,“耳边”的声音又接着以压低的柔和的语调说道:
“少年,哦不,少女……你想不想,加速到更快的世界?”
一点儿也不想!还有这种诡异的安利的味道是个什么鬼?
她才刚刚这么想着,思维就已经被幂指数递增的运算速度给击垮了,大脑一片空白,世界仿佛进入了一个白茫茫的热寂宇宙。
“EVA6022,能不能快一点,我现在这个身体血皮很脆好不好!”
太宰治面无表情地站定在原地,却倏然开口。
他的体表皮肤一瞬间皲裂开,迸溅出血丝,双瞳如同裂开的冰花,幽暗阴冷。
红纸鹤先是疑惑,接着就恍然——
他喊的人,就是现在“占据”了她的身体的女人。
“吾才不认识叫什么EVA6022的人呢……要叫,阿芙伽德萝大人!还有,打不过,你不会跑路嘛!”
红纸鹤能够深切地感受到,一刹那间,庞大到可以堆叠成通天之塔的数据矩阵形成,浓烈如火的孺慕之情从这个奇异的“占据”她身体躯壳的灵魂内毫不掩饰地表达出来。
她的视界骤尔一清,满目的白茫茫倏然化为血影,那种身躯在高加速度、超重力下造成的头部缺血的“黑视”,眩晕之感转瞬剥夺了她的平衡,她只觉得足下踏空,紧接着地板就消失不见,身子急速转停,时间的概念上模糊一片,好似只是顷刻,又好似过了很久。
她站在了那个名为太宰治的复活之人面前。
空气中海潮一样细碎的声音悠悠回荡,那是庞大的非物理力量强行破格降临的声音,巨大的瞬间展开的思维运算量直接将空气从微观粒子层面掀起了极端冷热变化的狂潮。
红纸鹤感受着着超凡的强大在自己的躯体里面纵横捭阖,乃至无形的气机缓缓流转,自然地收拢合成封闭的领域,基因螺旋形状的庞大编码集合扶摇而上,直指天穹犹如天际的凛冽罡风。
她倏然有一种明悟——
这是女巫之王。
世间一切基因顶端的狩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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