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绕在棺椁四周围的棕色墙壁上燃烧的蜡烛突然晃动了一下，在十二座花神谱的浮雕面前，太宰治眼神冰冷地望着面前的女巫。
少女，红纸鹤。
乘云白影船上的一个首席侍女，女仆长之一。
她明面上是个都察院卷宗记录、身世三代清白的赤色旗旧老的孤女，实际上却是一个暗中接触着禁忌基因技术、从常春藤绞刑架逃出的女巫。
他缓慢地从棺椁上爬起来。
他托着下巴，从棺椁的位置往上看，恰好能看到这座船底仓用于固定的十字形钢架。
繁琐复杂的纹理，除了儒家的工业蒸汽管路，充满了精致的傅里叶高效传热结构美，还有的就是那形似受难耶稣的丑陋工业里面的神圣。
红纸鹤悄悄地支开旁人，又调查好了自己姊姊白青莲今天要为国手风鸢伴奏。
她怀着虔诚又复杂的心态，踩着地面冰冷的钢铁焊接纹理，穿过这底仓重重的集装箱，最终来到船舱下四层存放着那旧世代圣遗棺椁的石室面前。
不自觉间，战战兢兢。
身材并不高大的少年盘坐在棺材上，眯着眼睛打量着面前的初入禁忌的少女女巫，平静说道：“纸鹤小姐，你来了。”
“是的，先生，我来了。”
红纸鹤小姐，并不是一名虔诚的天主教徒，虽然出身于新教占据主流的北美家庭，但是当三天之前，她在搜集检查这些西西伯利亚出土的圣遗，看到棺椁里伸出来的手时，再怎么坚定的无神论者在那一刻也会对自己的信仰产生动摇。
尽管小丫头是女巫。
擅长禁忌高精度基因剪切酶的女巫。
但是——
从棺椁里爬出来的人，那个黑发棕袍的少年，有着与基因记录序列上高等权限的虹膜反馈，并且那样自然地念出她作为第六座初阶女巫的真名代码……她忍不住地战栗。
复活的人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多余的表现情绪与暗示情绪的微表情，也没有理会小丫头的复杂心理活动，只是向红纸鹤询问了一下时间。
当从红纸鹤的口中得到答复之后，他只是双手交叠在身前，仿若取暖似的搓了搓手。
他开口的声音有些沙哑，似乎“不熟悉”发声，但是只是片刻就流利地说出了中文：
“现在是1989年9月28号么……我是从新圣女公墓的圣遗棺椁里面被发掘出来的么……”
红纸鹤深吸了一口气，感受到身体血液、基因图谱里面不敢违背的意志之时，小心翼翼地说道：“先生，您是卡妙的……皇血？”
他回过头，眼神平静的望向对方。
“有什么意义吗？你担心什么呢？”
在红纸鹤看来，像是深渊在凝视着自己。
“爱尔兰贝尔法斯特港的哈兰德与沃尔夫造船厂的龙骨设计，这艘船的吨位至少在八万吨的伊丽莎白王后级，而这种船此世只有一艘，是中土王朝明月帝国东海侯的御座游轮，乘云白影号。你在担心你的主上发现我？你可以安心好了……我现在在这里，新圣女公墓的圣遗物会流落到这东海之地，这么说来，北方帝国还是灭亡了。据我估计，当年那场大叛乱，帝国的主力军团被阻击在世界壁垒，整个帝国基本上应该是付之一炬了吧，唯一还有些指望，也就是莫斯科的那座唯物主义中央教条可以一守了……别的人不清楚，但是那个女人肯定能够活的好好的。”
红纸鹤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被对方直接打断。
“朱家小子最后也没有能够穿过伏尔加河，挥师北上，北方帝国输得一塌糊涂，想必他失了北方帝国这个异端‘对头’之后，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如果韩子房果断一点的话，法兰的不死人军团大概还能够留下一部分，当然最坏的结局就是，中土王朝举国之力的二次大远征全部精锐失陷在楼兰。”
红纸鹤终于忍不住插口：“韩宰辅死在楼兰之战，法兰军团据说在那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红纸鹤的话语一落，这个黑发的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活人与死人之间的神秘人第一次出现了惊愕、释然、悲伤、愤懑的一闪而逝的复杂表情。
然后，归于空无。
太宰治问道：“朱家的龙主、那个小子……也死了？”
“朱家……”红纸鹤反应过来的时候，不由地咽了口唾沫，朱氏是中土王朝的皇家姓氏，自然不便直呼。
于是她改口：“武烈皇帝，他回到太清宫之后，晚年抑郁寡欢，十三年前驾崩。”
太宰治停顿了一会儿：“现在的……北方呢，西伯利亚呢……现在在谁手里？时钟塔？中土王朝？还是……深渊？”
“在女巫之主，斯卡哈女皇麾下，那里重建的王国叫做，卡妙帝国。Camus，永夜永冬之国。”
黑发下面的苍白面孔一怔。
卡妙。
Camus.
一段话很自然地从记忆里面抽取出来——
Scorning chronological order， I began with Kierkegaard and Sartre， then moved quickly to Spinoza， Hume， Kafka， and Camus.
（不按照年代顺序，我从克尔恺郭尔和萨特开始，然后很快看了斯宾诺莎、休谟、卡夫卡和加缪。——出自伍迪艾伦《我的哲学》）
那天他们第一次见面。
星辰塔罗之下，卖塔罗的骗子兼穷鬼的巫女，与一身聊潦倒除了身体结实一无是处的少年，一起鬼扯着天南地北的胡话。
“卡妙……原来起了这么个名字吗？”
男人或者少年，他的黑发轻轻从灰烬与尘埃里面染出黯淡的色彩，他的苏格兰双排扣的大衣上还浸透着棺椁的阴冷，他的面色苍白、双唇单薄，没有血色，有些病态，当血气如丝网爬到他的面颊上的时候，他的样子就像恶鬼一样狰狞。
尽管红纸鹤确信，他面无表情。
但是她能够感受到……那种她只在她的主上，中土王朝唯一异姓侯，天下十指之数的大宗师，此船之主，东海白帝城之主东海侯身上感受到过的东西。
只是一个侧影。
便如神如魔。
三天后的今天，红纸鹤重新站在那个位置，对于面前人的身份已经深信不疑。
三天。
对方只用了三天。
他用三天演示了一遍如何从无到有塑造出一个伪造的“人物身份”。
不知名的神秘血疗技术让他的血液在这三天里如同高压饱和蒸汽一样疯狂运转，精湛的基因蛋白技术让他轻而易举地塑造样貌。
他只是通过物理接触那些乘云白影号上的网络线路，就用奇异的手段直连全球信息网，并且在王朝的档案里面移花接木出了一个虚拟的落魄世家公子的身份。
他三天之中一共离开这间底仓五次，与整个豪华游轮之上三千多乘客以及船员接触单人最多不超过五次。
但是很快地，就已经在这座游轮的乘客之中出现了诸如“苏格兰的客人”“从伊顿公学来的年轻人”的名头，在船员们之间出现了“博学多才的地理学者”“曾经有过过深入死人之国经历的冒险者”的声名……
就像是一个精湛技艺的魔术表演者，只不过他用的不是道具幕布，而是各种心理暗示一般的东西，在集群之中精密地调动着信息的不对称性。
然后，就在众人之间添加了一个“角色”。
一切照着他的剧本描述。
没有人会注意到具体的事项，他会把各种线索篡改，将一切众人回忆里面模糊的事象拼接重组，弥漫着古龙水、雪茄烟的豪华游船里他旁如若无人地出出入入，与众人招手示意，脱帽回礼，就像是真正的一个英格兰来的绅士。
在他们头顶的顶级巴洛克风的游轮大厅里，高跟鞋撞击地板，调酒师手中冰块摇晃。
红纸鹤对此只有敬畏。
更何况，他掌握着她的真名。
“哦。先生，你的技艺简直是神乎其神，就像弥赛亚那样天生的圣子一样！那些人围绕着你，注视着你，却丝毫没有发现你是多出来的陌生之人。就是那群自以为是的蠢货，像是真正的傻瓜，只知道花天酒地，纸醉金迷，曼哈顿精英们都在关注金融大潮，大本钟的魔术师们孜孜不倦地埋首大源之道，可是这些蠢货却是一无是处，沉湎于不知所谓的虚浮荣光！”
红纸鹤显然对这些中土王朝的名流们有着怨念，作为西夷血统，出身波士顿的女孩儿，在中土王朝这个血统与宗法在上的国度过得并不是外表看上去那么容易。
她发完牢骚之后，又看了眼前之人一眼，仔细感受着那种已经无法琢磨到一丝威压的单薄身躯，却不敢有任何轻举妄动之嫌。
“那是什么能力？是心理暗示魔术吗？好像时钟塔的魔术师无法做到对超凡者的暗示吧？”
柚木的书桌上面是一盏水银灯，功率有点低，黯淡的灯光投射到漆面部分剥落的陈旧桌案，太宰治注意到桌面经过了一番擦搅——这是这三天来红纸鹤为他准备的布置着一些简陋的家具的下等船舱房间。
他要求的下等船舱。
不过他首先看到的是桌案上的一本本书籍——都是历史政治类，他要求的了解这个时代的东西。
虽然他可以随时链接到全球信息网，但是他还是更喜欢一些身为人类的、与书籍实体接触的阅读信息方式。
太宰治摇了摇头，直接泼了她一头冷水：“你真的以为转轮天命的大宗师，是那么容易被蒙蔽的存在，你以为人间行走神明的大宗师，真的那么不值钱？”
冷汗一瞬间从红纸鹤的背脊上流了下来，她甚至无法抬高头颅，只觉得自己全身发软，摇摇欲坠。
她的主上，东海侯，天下武学第一人，武帝衣。
他是此船之主。
他更是那大宗师。
太宰治仿佛就直接穿透重重的阻隔，与那个九重朱漆琉璃花楼之顶的紫衣王侯目光碰撞在虚无之间：
“我回来了。”
纵无万旌环绕。
————
注释：
1.新圣女公墓：始建于16世纪的新圣母公墓位于莫斯科城的西南部，起初是教会上层人物和贵族的安息之地。据说，当时彼得大帝的姐姐索菲娅公主在这里被囚并葬身于此，因此，有些中国人干脆就把它叫做“俄罗斯的公主坟”。
2.伍迪·艾伦（Allen Stewart Konigsberg）：本名艾伦·斯图尔特·康尼斯堡，美国导演、编剧、演员，总之——一个有意思的文艺怪老头儿。
3.阿尔贝·加缪（Albert Camus）：法国作家、哲学家，存在主义文学、“荒诞哲学”的代表人物。
4.Camus卡妙：你可以理解为作家加缪，当然理解为烽火的那个“卡妙帝国”也不无不可，总之这是一个荒谬里面重生的苏维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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