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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更深了。当睡眠成为一种痛苦，到来与往后的时间里，就只剩下这件事、这种痛苦。
房间里唯一活动着的部分也停了下来。
抱着孩子坐在床头，靠在墙角的她很快发现，低下脸去检查。这不是一时的喘息停顿，但她没有询问的力气，也没有说话的想法。年轻的她还持有着婴儿听不懂别人在说什么的刻板观念，或是还没有觉醒对小生命的那份强烈到愿意说个不停的溺爱？并非如此。她的整个嘴巴、整个身体都僵硬了，被今天经历的风波所凝析出的甲壳死死地套住。
孩子那没有多少情感但是又很有神的眼睛与冰凉的视线相遇，松开舌头、牙齿和嘴唇，拿出对她的专注与尊重。
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太过疲惫了，身体也是，心灵也是，累得失去了来自本能的自保与自制，任凭风暴般的混乱与消极，站在梦魇所处的位置，摧残被束起了双手吊在黑暗中的意识。全身心地、重重复复地品尝已经过去的那些能穿越精神的世界作用于体表体内的，关联了熟悉的风景的痛苦，也比思考今天的下一秒、今生的下一天，想象天亮之前动身出门的时候，一边走，周身外头一边染上另一种灰色的景象，要简单、轻松得多。
与此无关的人本分地、安静地，看着她。
愿意回应视线，愿意注目的人，这个世界上，就只有他了。不会展露没见过的表情，不会有恶意，不在乎损失与利益，没有需要揣摩的心意，只有与他对视的时候，才能安安心心；与他在一起的时候，才可以无悔地专心，不用担忧会有空虚和惊惧造访。
最亲的人，自己的一部分。崭新的，站在无罪的起点，拥有无限可能性的生命。可以帮他远离一切坏的东西，可以把好的东西全都给他，哪怕把自己的血与命脉都交付过去，也会觉得无悔、满足。
可是，她的脸又要开始扭曲了，那张很漂亮，但实际上仍然有很多人不喜欢的脸。
黑暗才是万物最本质的色彩，痛苦只有在撤退的时候才能被快乐打败。此刻，这个傍晚，今天，能持续多久呢——不知不觉就会结束，很快就会到来；明天，没有止境的明天。
会抵达终点的，咬牙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会等到雨后放晴的日子，等到所有的艰辛都转化为回报的日子；会有终点的，说不定没有想象的那么遥远，说不定就在刚刚有所意识的下一个时间点。但自己有没有足够的幸运支撑到那个时候，和这个孩子一起，自己的孩子，一旦爱上自己，便会永远将这份爱保持下去的孩子，宝贵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她不知道，她不敢预测好事，有期待，就会有落空，有不知足的妄想，就会受到惩罚。
到底该不该让他记住这个人？这个走进了黑暗的、腐坏的、浑身纠缠满灾祸的人。到底应不应该让他知道他是我的呢。到底应不应该让他和我有所关系，然后和我一起，痛苦下去？不知道，不知道。我离开他，会不会，他就能被解放到真正更好的人身边呢，得到更有益的东西，拥有更明亮的未来，至少，过上普通的，简单干净的，不完美，但也不坏的生活。
不知是不是听见了妈妈的心声。小玩具一样的手通电似的抬起来，伸向她，看起来想要打她的脸颊。她屏息放低眼睑。总是在不经意间扑面而来的责罚，这次准备好了却没有出现。他伸着手，只是想碰她的下巴。
似乎受到了吸引，她稍稍低下脖子。
小手花瓣般闭合，抓住光滑的下巴，她闭上眼睛。
柔嫩的小手有些潮湿，但是非常温暖。不仅是抓住，小手还在顺着轮廓，温和地、仔细地，了解着她的这一个小小的部分。
不可思议。
她迫切地想要逃离。这样下去会在他的记忆里留下痕迹的，说不定会在以后被他认出来，会在某次遥远的对望之中让他的视线停下来……你真的打算和他彻底隔绝，再多的线索也不留下吗？但是，你只有他——要是离开了，说不定就再也回不来了，永远都反悔不了了……他不能没有你，再坏，只要作为妈妈的你还在，他就不至于……不行。
她抬起脑袋。这样下去——不要为了自己而给他陷入黑暗的可能，趁着光还愿意看他一眼……
「呜。」
小手够不到她的瞬间，单纯为此，他立刻发出不满的声音。也许是因为自己在家过于沉默而导致他一直安安静静，她感觉这是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像是呵斥，像是命令。
简短的声音搅动了脑内的杂音。他伸着手，努力扭转肩膀，挣扎着，想要接近她，想要触碰她，在她被所有人抛弃，在她差点决定抛弃他、抛弃自己的时候，依然用尽全力，想要留住她。
上一次接受到这种温柔，大概也是在这个记忆终将破损的契机吧。她透过已然模糊的水晶看着他，水的变动改变光的走向，能看见距离向着四面八方减少。手又碰到了她，他安息下来。这次仅仅是触碰，他好像在刚才就得到了藏在她的脸型里的密码。
感受着小手的温热，她不知不觉地垂下脸，用嘴唇和鼻子去爱抚柔软的指尖。他的手上，能闻到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味道，亲近而让人留恋的味道。
从眼眶滚出来的液体没能划破脸颊，被他用指尖挡住了。
隐痛，迷茫，杞忧，像沙子般，坠落下去。
好像知道，好像不知道。孩子热乎乎的嘴巴重新围绕住她，光滑的牙齿，很快是更温暖的舌头，软绵绵的脸颊向同样柔软的深处蹭一蹭，离开下巴的手搭下来，平覆在她的胸前，好像在说：放心吧，会好起来的。
胸口晕开了什么也不愿想的安宁，坚信着最重要的人永远会在身边的安宁是如此地舒适，靠在床头的她渐渐眩晕起来，离开了异样的世界，嗅到了一直生活着的世界里的微弱的气息，终于困倦了。扑向片刻的药效，她侧卧进了枕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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