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相遇（一）
【卫闻谦】
十三年前，花宛县只是一个不知名的落后小城，没有游乐场，没有一条平整的高速公路，甚至连电影院也只有一家，整个城市就像是一个窝在山峦间的婴儿，哭啼声被青翠的山色与湛蓝的天空给完全遮盖住了。
尽管几个月前的“非典”闹得人心惶惶的，但是花宛县里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好像外界的一切都与其无关一样。这一年，国家也加大了对于经济的投资力度，力图扭转前些年频发的洪涝灾害与差点让服务业瘫痪的“非典”遗留下来生产力下降、经济下滑的问题。
而这一切呢，其实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看国家的样子，好像也并不对花宛县这种几十线开外的小城的发展感兴趣。我倒是乐得于此，我不想让由湿软的泥土铺成的小路被泊油路给覆盖，也不想让那几颗宽大的松柏树因为挡住道路而被砍倒，更不想让散发着年代感的半旧不新的学校刷上鲜艳刺眼的白漆。
比起所谓的先进科技，我还是觉得上学路旁的那一片片绿油油的田地更让我舒服。反正我的家庭条件在城市里是中游水平，也算是不愁吃喝了吧，财政发展什么的，对我没什么太大的好处。
我的成绩还算不错，特别是语文学科，可能是因为我比较喜欢看书的缘故，偶尔还能蹿到年级的前列。
我每天的生活其实还是蛮单调的，早上六点起床上学，骑着父亲那老掉牙的浑身响的自行车，穿过一条漫长的坡道来到校园里，开始一天的功课。中午将就着吃学校供应的伙食，再听着外面的鸟语声坚持过被课程挤满的一下午，然后参加学校自暴自弃一般开设的那几个名存实亡的社团，一直待到晚上八点，最后就着夜色骑车回家。
这种生活虽然没有新意，但对于我这种保守主义来说可以说是很不错的了。谁叫我是这么一个随遇而安的人呢？
我有时候还在幻想，说不定我到老也不会离开花宛县，只是在我现在就读的学校里当个普通的语文老师，随随便便找个心仪的女孩，就这么仰望着青山一直清静无为到死。
总而言之，这就是我无聊到提不上劲却又实实在在的青春。
但是呢，事与愿违，在那个气温高到温度计都流汗的暑假里，我为了冒险而推开了学校几年前就废弃的教室的门。
……
教室里课桌杂乱无章又铺满灰尘的样子让喜欢干净的我非常难受，就当我准备捏着鼻子离开的时候，我的视线，与一个拿着竹刀的女孩对上了。
她梳着单马尾，打扮很清凉，但尽管如此仍然浑身是汗，汗水顺着脖子打湿了那件廉价的淡灰色短袖上衣的领口，下半身的白色短裤也湿哒哒地粘在她的大腿上，脚上的那双露趾凉鞋蛮干净的。
不过吸引我的……是其他的东西。
为什么这个家伙会跟个幼儿园的小孩子一样挥舞着竹刀呢？难道是在玩什么幼稚的角色扮演游戏吗？
这恐怕是一个生活在自己幻想里的不合群的女孩子吧。我沉默了一会儿，打算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就此转身离去。
但是这是不可能的……那家伙竟然举起竹刀用刀尖对着我！
“咳咳……”我干咳一声，勉强地笑着问道，“请问你在干什么呢？”
“练习啊！”女孩跺了跺脚，抡着竹刀一阵空挥，露出羞怯恼怒的样子，“为什么会有人突然进来啊？羞死我了！”
女孩愣了一下，又拿刀尖指着我，威胁道：“你不许告诉其他人啊！不然我一定会砍死你的！”
“好好好……”我大汗淋漓地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女孩面色稍缓，冷哼一声，单手提着竹刀，另一只手端起放在桌子上的水杯紧接着大喝一口。
这个喝水的动作可一点都不淑女呢。我在心里嘟囔道。
“你说练习，那是在练习剑道吗？”我摸了摸脸，试探性地问道，毕竟那个竹刀一看就是日本的风格。
“是的。”女孩用手指抚摸粗糙的刀柄，脸上竟然露出了与刚才截然不同的极其安静的表情，带有一部分男性特征的凌厉的墨色眉毛温和地耷拉下来，这么一看竟是真有些漂亮。
我总觉得这个女孩要继续接着话说下去，所以没有开口。
“别看我只能窝在这个教室里偷偷地练习，我的剑道水平其实不算差的。”女孩抬起头，骄傲地说道。
“嗯……”我心情复杂地抿起嘴来。
我们花宛县这种穷酸的地方会有教学剑道的机构吗？这个姑娘肯定是为了掩饰被人发现独自玩着角色扮演游戏的尴尬而临时编造出来的谎言吧。
“你不信对吗？”女孩看出了我的犹豫，眉毛一竖冷声问道。
我夸张地点了点头。
就你这么又白又细的胳膊肘还说会剑道？鬼才信嘞！女孩子家家，玩些绣花什么的就够了吧，捣鼓这日本的武学干嘛？
“果然啊……”女孩颇为烦闷地叉腰叹了口气，“看来我有必要向你证明一下了，不然我就会被误解成那种活在自己幻想里的女生了吧。”
你不用证明，你就是那种女生对吧！我认为女生是在逞强，于是叹了口气说道：“你也没必要这么紧逼着自己……”
女孩在这个时候对着微微欠身，双手按在大腿上部，竹刀别在一旁，有模有样地向我行礼，端庄得像是一个富家小姐。
我抱着膀子看着她，心想这家伙到底要装到什么时候。
女孩骤然动了，双目圆睁，右脚向前大踏步，双手虎口对齐刀的中线，猛地一挥，刀的速度快得我根本来不及反应，在破风声中，直直地劈向我的脑袋。
“喝！”
女孩轻脆而又冷冽的呼喊声在我耳边炸响，竹刀险险地停在我脸部上方十厘米处，她的双手孔武有力地握住了刀柄，刀身竟是没有丝毫颤抖。
废弃教室里瞬间安静了下来，窗户上蜘蛛网晶莹的丝线轻轻地颤动着，一滴闪亮的汗水从女孩的额头滑落下来，“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唔……”我咽下一口口水。
“失礼了。”女孩向我低头，放下刀，对我问道，“但现在你相信了吗？我并没有骗你。”
“感谢大侠饶我一命！”我笨拙地双手抱拳，压低嗓音装模作样地喊道。
“你这家伙倒挺有意思的。”女孩刚才还凌厉如剑的双眼现在完全柔和了下来，她掩嘴轻轻地笑了起来，马尾辫在后脑勺悠悠地摆着。
我严重怀疑举起刀的女孩与放下刀的女孩是两个不同的人。
“不过，请问你为什么会在暑假来学校呢？”或许是到了休息的时间，女孩郑重地将刀放在了桌子上，随后转过头来问我，“这个时间段同龄人不都是在家呆着避暑吗？”
“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于是就来这里散散心。”我坐到了一个看上去还算干净的桌子上，懒洋洋地说道，“没想到……平时吵吵闹闹的学校突然空了起来，总给我很奇妙的感觉，我还挺喜欢这里的。”
“确实是这样。”女孩认同我发表的观点，“其实安静下来也挺不错的，让我觉得时间变得很漫长。”
“说起来，你为什么要在学校里练习剑道呢？在家里不行吗？”我看着女孩平和端正的眸子，问道。
“可以是可以，不过我家里的面积太小了，总是怕打到什么东西，在大街上练习又挺不好意思的。”女孩歪着头，抬手摸着垂下来的鬓发，无奈地说道，“所以只好偷偷来学校里了。”
“你怎么进来的？总不会是用竹刀劈开锁的吧。”
“锁其实是坏的，轻轻一推门就打开了。”
“我勒个擦，这都行，我以前竟然没发现。”我惊讶地眨了眨眼，音量不自觉地大了一些。
女孩可能是不太适应我一惊一乍的样子，疑惑却又轻浅地微笑着。
不知是为什么，我总是感觉和这样温顺的女孩对话很舒服，当然得排除她提起刀的时候。
“哎呀，糟了，我忘带毛巾了。”女孩愣了一下，突然一拍手，后悔地喃喃道。
“嗯……不介意的话。”我从背包里拿出叠的干净的黄色毛巾，在女孩眼前晃了晃，“用我的吧，放心，是才买的，还没用过。”
“嗯，那谢谢了。”女孩感激地点头，双手接过毛巾，捏着毛巾的角部一点一点地擦着头上泛滥成河的汗水，动作淑雅矜持。
“要不一会儿来我家里坐一会儿吧，我们家是卖瓜的，本来夏天就是收成的季节，可以分你一点。”女孩轻柔地收下毛巾，礼貌地向我提出邀请。
“相逢即是有缘，可以啊，我正热得婚都魂快没了呢！”我大笑起来，这便宜不占白不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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