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层了。”男孩在灯光下方兴奋地说，“我就说过，你一定会成功的。”
艾竺坐在桌前，一手扶着鹅林塔，一手用美工刀沿着凹凸的纹理，向里一层层推去。
一条闪电劈开寂静，窗外的夜空短暂有了光亮。
艾竺抬头望向窗外。
“不用在意，继续。”
“为什么是72层？”艾竺突然问道，“为什么最大的鹅林塔一定是72层，而不是80层？100层？”
男孩没有说话，但脸色变得苍白，身体微微发抖。
他看起来不是不知道答案，而是这个问题触动了他某些痛苦的回忆。
“算了。”艾竺打算收回问题。
男孩突然踩上桌面，向艾竺伸出手。
艾竺盯着他充血的瞳孔，手中握紧美工刀。
然而男孩没有攻击她，只是撕开了她高昂的发带。
艾竺的长发散落到双肩。
“干什么？”
“你们不都是以头发自豪的吗，从今以后，你也可以大大方方展示你的头发了。”
艾竺看着眼前捉摸不透的人，感到他虽然看起来年轻，却没有少年的气息。
他有超越少年的痛苦。
她低下头，继续雕刻。
从图书馆的四面八方涌入了潮湿的风。
暴雨将至未至。
“66层了。”男孩的眼睛流动着光彩。
艾竺过肩的长发垂落在未完成的鹅林塔上。
她注意到了自己发尾不断变化的颜色，仿佛是一幅流动着丰富色彩的油画。
会发出灵魂恸哭声的油画。
“还要多久。”艾竺问。
“快了，按我说的纹理割进去，很快就是72层的鹅林塔了。”
艾竺揉了揉自己左侧的太阳穴，似乎这样可以让缠绕头顶的聒噪声闭嘴。
但并无成效。
她又将右手肘抵靠在桌面，尽量减少手中美工刀的颤抖。
“69层。”男孩数着。
“70层。”
“71层！”男孩双手贴着桌面，几乎是跪在鹅林塔前，目不转睛，一心一意。
“72层！你做到了！”
艾竺呼了一口气，将美工刀丢到脚边，双手还在止不住地颤抖。
男孩缓缓捧过刚刚完成的72层鹅林塔，将其郑重地转移到地面。
艾竺望向疾风大作的窗外，担忧地说：“这天气是怎么回事……”
“快看，真美啊！”
艾竺回头，看到鹅林塔在均匀地舒展，绽放出一层层乳白色的鳞片，看起来像一袭优美的裙摆。
“是啊，挺美的。”
跪在地面的男孩突然抬起头，用黑色的眼睛欣喜地盯着艾竺。
“干嘛这样看我。”
男孩不说话，只是满目期待。
过分的期待。
艾竺知道不对劲。
风涌到她面前。
她低头，看到自己的发尾正向着鹅林塔的方向反复飘荡。
头发上的众多颜色依然在流动，只不过，流动的颜色似乎有了方向。
直指72层鹅林塔的方向。
在男孩殷切的注视下，艾竺确定，男孩对她隐瞒了重要的事。
此时，艾竺头发上深深浅浅的颜色，从发尾脱离流出，倾泻而下。
“怎……怎么回事……”艾竺问。
“啊——”男孩眼中泛起泪光，他盯着颜色的流向，最终将目光聚焦于72层鹅林塔。
艾竺无法阻止颜色的流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体里的某种东西离开自己。
她感觉到了空。
空荡荡，却又轻盈，如同鹅毛。
她明白了，是常年躁动的暗流已经不见了。
图书馆外，终于下起了“哗啦”的暴雨。
从72层鹅林塔的底部开始，原本洁白的颜色逐渐被染上了玫红、橙黄、罗兰紫……
最终，整个鹅林塔变成了蓝色。
比蓝天深，比夜空浅的蓝色。
像是书中插图上，海洋的颜色。
艾竺感到了害怕。如果失去了白色，那再大的鹅林塔，也不会得到认可。
她疑惑自己究竟是成就了鹅林塔，还是亲手毁了它。
“真美啊……”男孩终于出声了。
“你跟我说清楚……”
“你也很美，这么美没有人看到真是可惜了。”男孩抬头看着艾竺，不，他的视线，是落在艾竺的头发上。
艾竺低头，发现自己的发色不再是一言难尽的流动色，而是毫无杂质的颜色。
鹅毛般的纯白色。
“怎么回事！”
“当鹅林塔拥有72层的时候，就变成了这个世界的连通器。”
“连通器？”
“外面这场暴雨就是证据。”男孩向着窗外说，“不到一个晚上，所有人的头发都会被这场暴雨染成和你从前一样的颜色。怎么样，让那些以颜色论英雄的人恐慌去吧，现在的你会摧毁他们的洋洋自得。而你，永远可以拥有纯洁的白色，因为你向妈妈贡献了你的颜色，唤醒了她。”
“妈妈？你……你在说什么？”
“可惜啊，只有你是白色的，这样一来大家都知道是你引发了这个灾难。你大概还是回不到这些俗人的中间去。”
“你……陷害我？”艾竺开始恼怒。
雪白的发丝并没有给她带来慰藉。
“我有吗。”
“你想怎样……”
“不是我想怎样。这就是真正的鹅林塔，储存了所有对海的思念，只不过……哈哈哈，只不过我说过了，思念是有害的。”
“你到底是谁！”
“我？”男孩的嘴角上扬着，双瞳却转换出哀伤的光亮，“我是海的弃子。从你诞生之前的之前的之前……我就在海里以贻贝的形态生活了数百年。但是有一天我醒来，却发现周身都是荒漠。所有的所有都消失了，只留下我。我思念我的海，但是我能怎么办呢？直到我发现我的海并没有消失，它还储存在鹅林塔里。”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做72层鹅林塔……”
“我？我没有你们这种冷血的能力。我全身心想要拥抱的，只有妈妈。就像你们仰望天空的时候，难道不会怀念吗？”
“仰望天空？为什么，喂！”
但是男孩的注意力已不在艾竺身上了。他痴痴地盯着72层鹅林塔，将其拥在怀里，露出笑容：“妈妈，我是虹。我回来了。”
“你要干什么！”
男孩的身影，瞬间被吸入鹅林塔，消失于塔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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