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已经安静下来，街道上传来流浪汉的鼾声，随着夜的深入，他们裹紧了身上单薄的衣服，逐渐把身体蜷缩成婴孩的模样。远处的昏暗朦胧中，一盏路灯闪动了几下，最终停止了散发光亮，夜变得更加深邃，剩下的路灯所投下的影子，显得越发寂寞孤单。
男孩的身影从一个漆黑的小巷子穿出，旋即又身手敏捷地钻进了另外的巷子里，在夜色中，看不清他隐藏在外套下的双手上拽着什么东西。他猫着腰，快步从巷子口走向了更为黑暗的巷子深处。视线已经不再清晰，只能凭借着对街巷的熟悉前行，但是当眼睛再度适应了黑暗，他便能够轻易定位潜藏在黑暗中的“敌人”，“敌人”的速度比他想象的更快，在黑暗中穿梭丝毫不逊于男孩，男孩只能看到“敌人”的身影在自己的前方出现，有很快隐没在黑暗之中，他不得不加快脚步跟上那个影子，耳旁激起一阵风，这阵风又仿佛能让他的脚步更加轻快。不一会儿，他就露出了得意的笑容，黑色的影子几乎完整地暴露在他的前方，他伸出手，一边行走，一边做出瞄准的动作，伊凡对他的指示在脑子里回想了一遍后，准确地扣下扳机。
“砰！”塑料小球撞击在木板上的声音。黑影总算是停下来了，莫林兴奋地跑上前去，伊凡却已经从黑影的后面站了出来，伊凡在莫林还没走到自己身边的时候，就把作为“敌人”的木板带到了路灯下。
子弹在木板上留下的痕迹显示，莫林精准的射中了木板的“心脏”部位。
“怎么样怎么样？”莫林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自己的训练结果。
伊凡把木板扔给莫林，让他亲自确认结果。“明天晚上我们找个地方做真枪实弹的练习。”
“嗯？”莫林像是没有听清楚一样，揉了揉自己的耳朵，他看起来有些忐忑“你是说用真正的枪？”莫林回忆起那把属于自己的手枪带来的触感，不自觉屏住了呼吸，那玩意和手里这把玩具手枪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它们是完全不同的东西。”伊凡从莫林手中拿过玩具手枪，瞄准，射击，子弹打在临近的路灯灯杆上，随后他连续射击了几次，都准确无误地打在了相同的位置，看得莫林目瞪口呆。“今天就到这里吧。”伊凡把玩具枪交还给莫林。
“那你今晚准备去哪儿？”莫林有些担忧地皱起眉头。
“布朗果园的仓库，那是个不错的地方。”伊凡已经在那里打发了两个晚上，感觉不坏，睡觉的时候还可以闻到一些残留的橘子香味，只是那里已经不再有橘子了。
“我可以陪你走到布莱德的酒馆。”
伊凡没有点头，也没有拒绝，因为无论他的意见如何，莫林始终会跟上来。
“等我学会了使用真正的枪，你就走吗？”莫林走在伊凡的旁边，他要仰起头才能看到伊凡的侧脸，如果伊凡拉上了斗篷，他就得离远点，才能看见了，他喜欢看着伊凡说话，尽管他们不能对视。
“完全掌握手枪的使用不是容易的事。”
“你呢？猎人天生就会使用枪？”
“天生的。”
“那有多少东西是猎人天生就会的？”
“我从来没有学习过。”这个回答让莫林感到诧异，他思索了片刻，才追问道：“那你小时候就是猎人？”
“我没有童年，从我有记忆的时候开始我就是猎人。”用本能去寻找猎物，用本能去猎杀，偶尔从哥达那里得到指示，那时候，他们会猎杀或者追捕政府公开悬赏的罪犯，这是他们所有的经济来源，但是他们从不对外公布这项业务，因为他们不会以任何形式接受任何人的委托，包括来自政府的。
“你失忆了吗？还是所有猎人都这样？”
“我不知道。”伊凡低下头，看到了莫林好奇的眼神，他看得出，这个小男孩是在探索，探索一个猎人的过去，探索猎人的存在本身，但是伊凡给不出任何答案，他只能遗憾地回答，“我从没遇见过别的猎人。”他不知道这是哥达的安排，还是机缘巧合，他在很多地方听说过别的猎人，却从来没有碰见过他的同伴，他就像一匹孤独的狼，一个人狩猎，一个人生存，他也从没有试图去寻找过伙伴，也许猎人不需要伙伴，在他们使用眨眼的功夫就可以解决掉猎人的情况下，第二个猎人的存在就会显得多余。世界上有很多动物都会为了猎物发生争夺，如果两个猎人相遇，是不是会发生同样的事情呢？伊凡没有办法验证，但至少，他不希望这件事发生。
莫林没有再继续问下去，脸上露出一丝失望，他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他不说话，两个人就会陷入长久的沉默，直到来到布莱德的酒馆前面，尽管酒馆已经关闭，酒馆的门上却永远都亮着一盏灯，只要灯坏了，布莱德总会换上新的。
“我该回去了。”难得莫林会主动想要离开，他通常会走到街道的尽头才折回，“明天我会把枪和子弹带上。”一想到明天自己就会握住和玩具枪完全不同的东西，莫林就显得有些紧张，他把枪和子弹藏在了伯格的房间里，这样就不会有任何人发现，但明天他要躲开所有人的视线把它们拿出来。
伊凡轻轻点了点头，目送着莫林转身离去。莫林回头，看见伊凡还站在原地，他耸耸肩死死盯着莫林，莫林察觉到异常，是他发觉伊凡的双手已经按在了自己的武器上的时候，伊凡的目光不再向往常一样柔和，他像猎鹰一样，眯着双眼，目光越过莫林的头顶，盯着他身后的街道。不安的感觉爬上莫林的胸口，他的脸色瞬间苍白，有关红色的回忆铺天盖地回到他的大脑，他慌忙转过头，寻着伊凡的目光看过去。
“亚力士！”莫林在心里惊呼，尽管他没有看清那个人的脸，他认得出那个人的身形，还有他头上的那顶鸭舌帽，因为裁缝店里做出纳，孤儿院的手工活又与裁缝店总是有来往的，所以莫林熟悉亚力士，他听说他的儿子死了，妻子也回了娘家，但他可没听说他什么时候会成为猎人的猎物。莫林慌张地站在路中央，他摇摆不定，不知道自己应该跑去拦住亚力士，还是回头阻止伊凡。
不。莫林咽下口水让自己冷静一点。如果伊凡要猎杀亚力士，那么亚力士现在就已经没命了。莫林这才恍然大悟地看向伊凡，他的双手按在武器上，但却一动不动，一直保持着瞄准猎物的状态。
但正在缓慢走过来的亚力士，根本没有察觉到气氛的紧张，他走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了酒馆门口的伊凡和莫林，待他走近，睁大双眼打量了一下两人，自顾自呢喃道：“猎人和孤儿院的小子。”
如果是别人，也许会惊讶得跳起来，但是亚力士却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了无生趣地垂下眼睑，表情显得异常麻木，他好像需要努力才能想起些什么来，样子看起来就像是得了老年痴呆，但是没过多久，他就彻底放弃了，他决定独自离开。但等他走到伊凡身边，他发现一个冰冷的东西抵在了他的脑门上，圆圆的，非常坚硬——猎人的枪口。
看着眼前的场景，莫林倒吸一口凉气，现在要阻止伊凡，说什么都来不及了，他闭上双眼，等待着一声枪响。时间变得漫长，莫林不知道自己的心跳已经到了嗓子眼，只以为他的心脏每没跳动一下，就经历了一个世纪。但是，枪声最终没有响起，莫林担心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亚力士和伊凡的动作没有丝毫变化，枪口仍然在亚力士脑门的位置，而两个人就像是刚刚修筑的雕像一样。莫林小心翼翼走过去，从两个人之间的空隙中抬起头，他看到亚力士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而他从来读不懂伊凡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他像是失了神，又像是在紧盯猎物。
“伊凡……”莫林轻声叫着。
“他吃了安慰剂。”
莫林总算明白为何亚力士看起来如此异常，他伸出手，在亚力士的包里搜索着，但是他没找到别的安慰剂，也许都被亚力士吃了。
“你上次吃安慰剂是多久？吃了多少？”莫林摇了摇亚力士的手臂，他乞求般地等待着亚力士的反应，亚力士把视线转向莫林，双眼似乎恢复了一点焦距，他缓缓开口道：“今天下午三点左右，吃了一颗。”
莫林松了口气，然后对伊凡说：“最多还有半个小时，药效就过了，那个时候……”等那个时候再决定亚力士是不是猎人的猎物，可是莫林没能说完，他不敢想象，如果亚力士清醒过来，伊凡仍然认为他是猎物的话，是不是会毫不犹豫猎杀亚力士。然而，他看到伊凡收起了自己的武器，他指了指布莱德的酒馆道：“等一会儿。”
亚力士听话地走到酒馆门口，靠着酒馆的门就坐了下来，伊凡走过去，坐在了他的旁边。此时，莫林应该回去了，他不能让艾瑞卡知道他大半个晚上都没有待在房间，尽管他已经提前叮嘱过别的小孩，但他从外面带回去的糖果，可不一定能够战胜艾瑞卡的怒气。他站在原地犹豫着，如果他现在离开，不能想象半个小时后，这里可能会发生什么。
猎人和他的猎物。莫林打了个寒颤后，走到伊凡旁边坐下。半个小时不算漫长，对莫林来说却十分煎熬，一边担忧着艾瑞卡发现自己不在房间里的状况，一边担忧着半小时后，如果亚力士依然是伊凡的猎物会怎么样。
“这是布莱德的酒馆。”亚力士靠着酒馆的门，轻声嘟囔着，他看起来已经十分困乏，没有一会儿，他就躺在了地上，像别的流浪汉一样裹着自己的外套睡着了。
“亚力士？”莫林的呼喊没有让亚力士清醒过来，反而让他的呼噜打得更响。“不如明天再来找他，他不会跑，我知道他在哪家裁缝店。”莫林提议道，他们不可能一直等到亚力士醒过来，天晓得他什么时候能清醒过来，这和他喝醉时的状况没什么两样。
伊凡却没有理会莫林，他把头靠在门上，轻轻闭上双眼。
“即使猎物睡着了，你们也知道他们是猎物，是吗？”莫林忐忑地问。
“猎物无论如何都是猎物。”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伊凡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猎物不总是猎物，他想起让他来到二十九区的那个女人，至少有那么一瞬间，她从他的猎物范围内离开过，如果亚力士醒来，他不再是伊凡的猎物……伊凡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动了动嘴角，但没有构成一个笑容，“今晚不去布朗果园了。”他仍然闭着双眼，他得等在这里，选择了相信哥达的他，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但他丝毫没有察觉自己此刻正在做着怀疑哥达的事。
知道伊凡下定决定要守着亚力士，莫林再也无话可说。他拿出自己的玩具手枪，装上塑料子弹，瞄准对面的路灯，练习瞄准的时候，可以缓解他的紧张，多练习一会儿，明天拿起了真枪，就会更加得心应手。然而塑料子弹连续碰撞路灯的金属杆的声音吵醒了亚力士，他在半梦半醒之间，用含糊的声音吼道：“吵死了，爱德华！”
莫林停下扣动扳机的动作，他看了看伊凡，伊凡也睁开了双眼，于是他们同时看着躺在地上的亚力士。莫林轻声提醒道：“爱德华是他的儿子。”
“不，爱德华已经死了。”亚力士忽然惊醒过来，他坐起来，茫然地张望着四周，看见伊凡和莫林，他才抹了一把脸，让自己清醒一点，“对了，你。”他指了指伊凡，“我记得，你刚才要杀我，一个猎人，我成为了猎人的猎物。”亚力士沮丧地叹着气，他怕死，但他也知道，在猎人面前，怕死也起不了任何作用。
“布莱德是对的，我知道他向来是对的。”亚力士捂着脸，自言自语着，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他站起来，眼睛流露出悲伤，他对伊凡说道，“替我转告布莱德，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你可以亲自告诉他。”伊凡也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斗篷，“你不再是我的猎物。”
听到伊凡的话，莫林翻身从地上爬起来，他和亚力士同时难以相信地看着伊凡，莫林张大嘴巴，他此刻是兴奋的，但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是伊凡给他的惊喜，这一定是伊凡给他的最大的惊喜，他想给伊凡一个拥抱，但伊凡冷冷的表情让他退却，他转而抱住了亚力士。
伊凡并没有体会到亚力士和莫林此刻的惊喜和激动，在他告知亚力士已经不再是他的猎物后，他就收紧了自己的斗篷，转身离开，他背影失落，但在昏暗的灯光下，又显得遥不可及。
“猎人！”亚力士叫住他，伊凡停下来，却没有回头，亚力士却显得有些激动，他并没有等待猎人的反应，便继续说道，“我是来找布莱德的，如果你乐意欣赏一下他的小花园的话。”
夜晚变得微凉，一阵一阵的风灌进衣领，让人不得不缩紧了脖子阻挡来自风的亲密接触。走过了路灯并不明亮的街道，拐角后来到一条小路，眼前豁然开朗，这条小路与伊凡所熟悉的那些街巷都不太相同，整条小路都被明亮的灯光照亮，没有路灯的地方，被人点上了油灯，因为灯光的原因，可以清楚地看到地上的石板，石板间的缝隙早已长出了青草，尽管在橘色的灯光下，它们并非是绿色。
小路的两边和别的地方无异，是延伸到深处的建筑，只是它们没有深入到黑暗中，它们始终在光亮下，墙壁便不显得那么冰冷，据说在这条小路的尽头，就是布莱德的小花园。
伊凡一直走在亚力士的身后，这使得亚力士不得不时不时回头叮嘱他跟上自己的步伐，他似乎完全忘记了不久前，这个穿着斗篷的猎人才拿着枪抵着他的额头要猎杀他，尽管在他和伊凡说话的时候，多少显得有些惶恐。
“尽头就到了，就到了。”亚力士已经把这句话重复了好几遍，第一遍的时候，伊凡会点头回应他，但是第二次第三次，伊凡便只把这个当做他的自言自语。有时候，亚力士也会换些话题，“你没见过布莱德小花园，那太遗憾了。”
“爱德华……”提到儿子的名字，亚力士只在一瞬间就哽咽了，这对他来说太过艰难，但他揉了揉鼻子，继续说道，“他来过两次，或者三次，每次心情都特别好，我该在自家后院给他建一个花园，布莱德家有很多花种，如果你有兴趣的话，他不会吝啬的。”亚力士说完，偷偷瞄了一眼猎人伊凡，伊凡却始终没有任何表情，也不曾有动容的样子。也许猎人对普通人的故事没有丝毫兴趣，亚力士想，他不该提起自己的儿子，他不指望所有人都对一个老酒鬼的儿子感兴趣，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
“那天布莱德来我家找我，就是那天，我给他看我买的安慰剂那天，我记得你也在。”
提起安慰剂，伊凡紧紧握起了拳头。
“布莱德带了一瓶红酒到我家。”想到红酒的香醇味道，亚力士不自觉舔了舔嘴唇，但他没有忘记现在不是赞美一瓶红酒的时候，“他提醒我，不要成为猎人的目标，那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想想发生在三号胡同的事，我明白他是要提醒我，不要胡乱使用安慰剂，停留在三号胡同的人，可都是为了安慰剂而疯狂的人，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有自信，哈哈。”好像这是什么有趣的事情，亚力士大声笑了起来，“有时候自信不起任何作用。”
“你认为——”提起三号胡同，伊凡的眼神黯淡下去，他紧皱眉头，双手紧握成拳，逐渐用力，直至手指苍白。然而亚力士并没有注意到他迟疑的模样，转而好奇地问道：“对了，你有家人吗？父母，或者兄弟姊妹？”
伊凡被亚力士突如其来的发问打断了思绪，他只能略显茫然地回答道：“我、一个人。”
“你是怎么失去你的父母的？”
“我从没见过他们。”
亚力士遗憾地叹了口气，摆着头说：“那你不能体会失去的痛苦，你是个猎人，体会不到倒不是什么坏事。”话说间，伊凡和亚力士已经走到了他们所期待看到的小花园，花园被爬满藤蔓的足有半人高的篱笆围起来，在布莱德的二层小楼门外的路灯照映下，一眼就能看到里面的全貌，不同种类的花分布在花园的不同角落，各种颜色随意搭配，有的花期过了，有的却还开得正旺，每一块地之间有一条勉强可以通行一人的过道，布莱德就是通过穿梭在这些小道之间给他的花浇水。既然到了目的地，亚力士也没有了兴致再继续刚才的话题，他擅自打开小花园没有锁上的篱笆门：“我们到了。”他仰头看了看天色，天空已经是灰蒙蒙一片，启明星高挂在东方，“我希望布莱德已经起来了。”
“布莱德！布莱德！”亚力士走进花园，注意不要踩到那些脆弱的小花，来到布莱德楼下，便扯着嗓门对着二楼的窗户叫喊，“布莱德！快醒醒！”亚力士叫嚷了一阵，二楼依然没有任何动静，亚力士很快就失去了耐心，他在原地踱着步，试图想出别的办法。
但是除了叫嚷，他想不出别的法子，他不敢擅自闯进布莱德的住所，他知道布莱德生起气来会是什么模样。“布莱德！布莱德！”过了一会儿，布莱德才慢悠悠打开了大门，他身上穿着围裙，手里举着一把菜刀，眼神恶狠狠地看着站在自己门外的亚力士和伊凡，这让亚力士立刻闭了嘴，露出非常抱歉的神情，很明显，他惹布莱德生气了。
“我在厨房，你们最好是在这里等到我吃完早餐！”说完布莱德用力关上了门，留下亚力士和伊凡面面相觑，亚力士只能耸耸肩膀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但布莱德并没有花太长的时间解决自己的早餐，等他再次出来时，已经脱掉了围裙，换上了他的旧西装，把自己打理成了一个老绅士的模样。他邀请亚力士和伊凡进到他的屋子里。
即使在客厅里，亚力士和伊凡都还能闻到布莱德早餐的味道，香浓的牛奶和香甜的面包，煎蛋，也许还有一点腌制的小菜。闻到这些，亚力士笑起来，他拍了拍布莱德的肩膀，虽然很快就被布莱德怒目而视，并且狠狠推开了他。“布莱德你还是老样子，不会在任何时候亏待自己。”亚力士摘下自己的鸭舌帽，放在布莱德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的木制茶几上，坐上沙发的前一刻，他犹豫了。
“你坐下来罢。”虽然布莱德的表情很难相信他乐意让亚力士坐在他干净整洁的沙发上。
亚力士坐下来才忍不住说：“难以想象你是怎么经营一家乌烟瘴气的酒馆的，我相信你挣的钱足够你去城区开一家华丽的酒吧。”
布莱德冷笑，在距里亚力士很远的，沙发的另一头坐下来说：“我去城区开个酒吧？那你们这些酒鬼恐怕连一杯啤酒都喝不上！”
“行行行，我知道你是个老好人。”亚力士嬉笑着，决定不再和布莱德争辩下去，他是永远赢不了布莱德的，但布莱德也不会因为他的妥协而放弃生气。布莱德不耐烦地盯了一眼靠在门口站着的伊凡，又把眼光放回亚力士身上，问道：“你带着这个家伙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我可是差点就被这个家伙杀了。”亚力士用轻描淡写的语气陈述着事实，像是在说一件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即使是那个向来从容淡定的布莱德，也为他的话所震惊，他狐疑地看向伊凡，伊凡只一味低着头，没有做出辩解。
“不过他没有立刻杀了我，可能是孤儿院那个小子帮了我，猎人等我清醒过来，告诉我我已经不是他的猎物了。”亚力士摇着头，对事情的细节，他已经记不清楚了，对于发生的所有事，他也并不那么清楚，但他仍然觉得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你吃了安慰剂？”布莱德有意识地看了一眼亚力士的衣兜，他知道亚力士的安慰剂就放在衣兜里。
“吃了。”亚力士脸上的表情挤作一团，看来服用安慰剂的感觉并没有带给他美好的回忆，“你想知道那是怎样的感觉吗？糟糕透了！你能体会自己看到死去的儿子小时候的照片还一无所动的感觉吗？心里明明知道这是不对的，但是就连惊恐都做不到，只能麻木地盯着照片看，我想我的泪腺不会欺骗我，一个大男人，抱着照片流眼泪。”说着，亚力士感觉那些温热的眼泪好像还在自己脸上流淌，因此用手掌抹了一把脸才继续说，“我用最后一丝理智提醒自己，我得去找布莱德，他总会有办法的，他总是对的，去找布莱德吧，我要在心里反复默念这些话，才会像行尸走肉一样跟随本能走到你的酒馆，不过恰好在酒馆的门口，我遇见了这个猎人。布莱德，你说得没错，你提醒过我不要成为他们的猎物，你阻止了我服用安慰剂，布莱德，你是对的，我要感谢你。”
“那我很高兴现在看见的不是你的尸体，而是你本人。”布莱德对亚力士接下来想说的感谢之词没有任何兴趣，他把目光转向伊凡，“猎人大人，你想怎么看待这件事呢？”
伊凡沉默着，亚力士这件事让他心里产生了某种异样的感情，他察觉到一些事有所不对，却又说不上来究竟哪里不对，他渴望答案，又似乎寻不到答案所在的地方。他很迷茫，竟然又不能理解为何迷茫。他不断提醒自己要相信哥达，至少他应该相信自己的判断，而现在，他什么都不相信了。哥达不会给他一个正确答案，他自己也不能，他的脑袋里一片混乱，却连这混乱的源头也找不到。
他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错，但有可能，他一直都在犯错，这让他感到害怕。
“猎物不总是猎物。”伊凡发现，这件事承认起来比想象中困难，他的喉咙仅仅因为这一句话就干涩得像是从未尝试过水的滋润，他吞咽口水想要缓解喉咙里的灼烧感，口水却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反而像烧开的油一样灼烧他的喉咙。
“嗯，我想这是显而易见的。”
“安慰剂会让人成为猎人的猎物。”这一点，对伊凡来说要容易很多。
“我想这一点也没错。”布莱德点了点头，他看了一眼处在状况外的亚力士，道，“但是我并不觉得每个人都像亚力士一样，能从安慰剂中清醒过来。”
“这是什么意思？”问出口的不是伊凡，而是亚力士，对于两个人的对话，他认为自己不能理解的部分太多了。
“亚力士，我想你的自信不是白费的，你没有沉迷安慰剂，特别是在进行了一次尝试之后，你选择了放弃它，但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
“不，我不能对自己的儿子没有感情，我不能在回忆过去的时候感觉不到丝毫喜悦和甜蜜，特别是爱德华还会在我脖子上撒尿的那段时间，你不知道他就像是我的开心果，那时候我最快乐的事就是每天回到家里，他妈妈在厨房忙着做饭，我不得不一个人对付小家伙。”说着，亚力士的眼眶湿润了起来，但是他仍然继续说着，“我更不能因为想到他的死连悲伤都不能，我不能这样，悲伤不是什么坏事，这至少说明，爱德华在我心中仍然无法替代，我爱他，酒精也不能麻痹我对他的爱，可是安慰剂会，你知道吗？安慰剂不是夺走了我对一切情感的感知能力，而是夺走了我对爱德华的爱。”亚力士用手擦去眼角的泪水，这样的表现让他觉得很丢人，于是他背过头去，不让布莱德和伊凡看到他狼狈的样子。
亚力士说完后，客厅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布莱德没有说话，他找不到话安慰情绪低落的亚力士，伊凡也找不到话，他甚至不知道这样的情况下应该怎么做，就像那天晚上看到莫林压抑着声音的哭泣，他什么都没做，什么都做不了。
布莱德偷偷打量着伊凡的反应，他看着伊凡别过脸，面对着墙壁，陷入思考。墙壁上可没有答案。布莱德原本想要这样说，但他发现伊凡的思考结束得比他想象中快很多。他看着伊凡转过头，用冷静的目光打量着此刻沉浸在悲伤里的亚力士，最后朝布莱德点了点头，但布莱德并不知道他在刚才那个瞬间做出了什么样的决定。
伊凡转身，推开布莱德家的门。
“你要去哪里！”布莱德大喊出来，如果这是酒馆，他大可不必去追问伊凡现在想跑去哪里，他们只是酒店的老板和客人之间的关系，交易一旦结束，不需要扯上任何瓜葛，就算他的客人是个杀人犯，那又能怎样？他只挣了一个杀人犯的啤酒钱。但伊凡现在可不是在他的酒馆里，伊凡站在他家的客厅，尽管他是不请自来的，那也算是布莱德客人。客人离开而对主人没有任何解释，这是极其不礼貌的行为，就算是猎人，在布莱德眼里可没有那么多例外，他不喜欢没有礼数的客人。
也许是被布莱德的喊声吓住了，伊凡立刻停下脚步，他猛地转过头，布莱德已经怒气冲冲走到了他的面前。
“作为客人，难道就不应该说说离开的理由吗？”然而，伊凡似乎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这让布莱德显得更为生气，语气也就更加恶劣，“没礼貌的家伙！你想去哪里？”
“戴里克的酒吧。”
“去那里做什么？”谁都知道，要到戴里克的酒吧去，就必然会经过三号胡同，想必那里的血腥味都还没有被洗尽，布莱德对伊凡的决定感到怀疑。
“菲利克斯把安慰剂卖给戴里克，戴里克把它卖给其他人。”伊凡解释道，但是他却看到，这个解释说服不了布莱德，他反而显得更加愤怒，布莱德完全失去耐心地踱步走回沙发，他抓了抓自己尚还浓密的头发，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子，打量着伊凡，然后呼出一口气，使自己更有耐心一点，他说道：“你要杀了菲利克斯还是戴里克？”
“他们都不是我的猎物，我只会把安慰剂带回来。”伊凡一本正经讲出自己的计划时，布莱德先是一愣，然后忍不住仰头大笑起来，拍着自己的脑门自言自语道：“哈哈哈哈，我高估了，我高估了，我高估了一个猎人，哈哈哈哈。”
伊凡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求救似的把目光投向还坐在沙发上的亚力士身上，然而亚力士也不能给他任何答案，他是被布莱德突如其来的笑声唤醒的，他原本还在独自黯然神伤，看着像是中了邪的布莱德，亚力士同样表现出茫然。
亚力士站起来，他走过去，小心翼翼拍了拍布莱德肩膀，问道：“嘿！布莱德，老伙计！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布莱德终于不再大笑，他看着亚力士，像看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想要跟人分享的人，他指了指伊凡，压力声音道：“这个猎人可不比你聪明多少。”
亚力士看向伊凡，好像在问：“你究竟做了什么才惹得亚力士如此高兴？”当然，伊凡没办法回答他，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以为他懂的，这是为什么我放弃了生意而接待了猎人，但显然，他什么都想不明白，这是我见过最蠢的猎人！”布莱德刚才的喜悦，却又在顷刻间转变成了愤怒。
“老伙计，抱歉，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第一天救了孤儿院那孩子，对吧？不止我，所有人都以为一个猎人要来咋们二十九区做救世主，这是我来二十九区后听到的最大的笑话，二十九区不需要救世主，成为那孩子的英雄我无话可说，但是拯救二十九区，那就是天大的笑话了。”
亚力士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但是他屠杀了三号胡同，你知道三号胡同都是些什么人，沉迷于安慰剂的作用，他们喜欢那样的生活，行尸走肉，没有人想把他们算作二十九区的一部分。”
“所以你收留了猎人。”亚力士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看着布莱德因为生气而涨红的脸，又用眼角的余光看着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又无所动容的猎人，这一回，他得站在布莱德的一边，“你认为一个猎人会对二十九区有用处？”
“没错。我刚才想让他明白人活下去，他们自身的选择可比安慰剂的作用大多了，虽然安慰剂会让人丧失一些东西，但真正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他们总会幡然醒悟，但这家伙，却告诉我他要从戴里克手里抢走安慰剂。”
“哈哈哈哈！”这次的笑声从亚力士的嘴里传出，“他们只是生存在与我们不同的价值观之下而已，相信我，如果他愿意做个普通人，而不是一直以猎人自居，他迟早会明白的。”
“哼！”布莱德粗鲁地推开亚力士，再度来到伊凡的身边，他不客气地把伊凡推了出去，“就让他去解决安慰剂吧，这下猎人可有了新的工作——处理不完的安慰剂！”说完，布莱德用力关上了门，他现在不想看到伊凡的脸，他的脸只会让他更加生气。
“你不用这样对他。”亚力士提醒着布莱德。
“这是我的家，怎么对待我的客人——不，他现在不是我的客人了，我有权利自己选择对待他的方式！”
“布莱德，你是个好人，我一直都知道。”亚力士突然抱住布莱德，尽管他知道自己这样做会惹怒对方，别做让布莱德意外或者不愉快的举动——这是和布莱德相处的原则之一，布莱德不会喜欢像自己这样浑身脏兮兮的人抱住他，但亚力士想要这么做，他控制不了自己。
“好人？这世界可没几个好人！”布莱德拎着亚力士的领子把他推开，脸上表现出极度的不悦。
“那你绝对是其中之一。”
“别顾着给我拍马屁，我要去酒馆开门了，你也该走了。”
“说得没错。”亚力士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猎人有猎人的工作，你有你的酒馆，我的工作是裁缝店的出纳，正好，正好。”亚力士从茶几上拿起自己的鸭舌帽，模仿着绅士的模样，把它轻轻戴在头上，用两只手对帽子的位置进行了调整，他向布莱德道别，然后拉开门，走出了布莱德的家。
外面的天色已经逐渐明亮，即使没有路灯的照耀，也已经足以看清前方的道路。而猎人，早已经不见了踪影，亚力士可不在乎猎人去了哪里，他才刚刚从猎人的猎枪下逃脱出来，不见得他想再见到他一次。
从小花园里走出来，亚力士回头看了看一眼布莱德的小楼，他正在准备出门。
今天酒馆还会有客人吗？亚力士有些担忧地想着，随即他便笑了，那可是布莱德，一个老好人布莱德，谁不会想念他呢？想到这里，亚力士松了口气，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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