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连绵不绝的雨已经下了三天,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仿佛即将发霉,原本就缺乏生机的二十九区,在雨水的洗刷下,显得更加狼狈。每一个屋檐下都躲着几个流浪汉,潮湿的衣服在身体上裹了一层又一层,大部分时候,却仍然冷得瑟瑟发抖,不过这比淋雨好很多。在阴雨天,屋檐是稀缺资源,他们偶尔还会为了争夺这种资源而发生惨烈的争执,不少流浪汉脸上都挂了彩,不过他们对此毫不在意,即便伤口感染了那又能怎样,他们实在没钱请个大夫,伤口实在严重的,他们也有法子弄到几片创口贴贴上,管不管用倒是不好说。
伊凡站在孤儿院的门口,虽然知道结果,他又一次敲了敲门,把耳朵贴到门上,院子里没有任何动静,孩子们都在屋里避雨,而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同艾瑞卡和翠斯特做着手工活。从城区回来的第二天,伊凡就被艾瑞卡赶出了孤儿院,因为自从他们回来,莫林就没有再说一句话,他一回来,就把自己关进了孤儿院的图书室,没有人可以让他把门打开,艾瑞卡想要询问伊凡究竟发生了什么,伊凡却也沉默着什么都没说,直到第二天早上,孤儿院的门口聚集了很多人,他们一大清早就叫嚷着要见猎人,艾瑞卡不得不匆匆忙忙爬上三楼来叫醒伊凡,她的眼里带着恐慌和疑惑,但伊凡没有给她任何答案,而是径直走向了孤儿院的大门,伊凡一出现,人群的叫嚷声就停了下来,原本叫嚣着要见猎人的人,在看到猎人后,他们又沉默不语了,他们只用厌恶和憎恨的目光盯着他,有几个人在人群的最后方,哭得撕心裂肺。伊凡后来才从布莱德那里听说,那些人很可能是他杀死的猎物的亲人。
“亲人?”
“亲人活着的时候,他们不能救赎亲人的堕落,但是亲人死去的时候,始终是一份悲伤,你能明白吗?”
伊凡想说他不明白,在他看来,既然活着的时候不能给以任何帮助,等人死了,眼泪也毫无意义,一个人没有活着的价值和欲望了,死了便是最好不过的事。
“二十九区不需要英雄,但有个罪人总是好的。”布莱德话只是让伊凡更加迷茫,而且伊凡发现,自己根本看不懂布莱德的表情,他的脸上带着一丝笑意,双眼之中又充满着担忧,甚至是一点绝望,但他始终表现得非常平静,就像在讲一个故事,他置身故事之外,情动之处,又难免把自己带入了故事里的角色。然而伊凡只是个听故事的人,他不如讲故事的人那般深入故事,也从不了解讲故事的人。
那天清晨,伊凡在孤儿院门口被包围。身为一个猎人,被惧怕,被憎恨都是常有的事,伊凡并不因为今天突然多了几个人这样做而困扰,但是,包围他的人没有任何诉求,他们不寻求一个公道,也没有人有要复仇的欲望,他们手无寸铁,却让伊凡觉得他们依然抵得上千军万马,特别是当他们把憎恨和厌恶的目光转向跟着伊凡脚后跟出来的艾瑞卡的时候,他感受到她一瞬间停滞的呼吸,伊凡第一次意识到,他们的目光就是他们最好的武器。
艾瑞卡认清了眼下的状况后,便慌慌张张把几个出来凑热闹的小孩子赶进院子里,然后自己站出来把门关上。
“你答应过我,不给孤儿院惹麻烦。”
艾瑞卡的责问,让伊凡无言以对,他打破了承诺,唯独这件事,他不能做出任何解释。“对不起。”他的声音沙哑,就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
“那你应该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猎人屠尽了三号胡同的所有人!”人群当中有个人大声说道,之后所有人又陷入了沉默,他们仿佛在等待着,也许是在等猎人,又也许是在等艾瑞卡。
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三号胡同在哪里,所有人也都知道三号胡同究竟是怎样的地方,艾瑞卡也不列外,听到人群当中的解释,她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瞬间转为苍白,她几乎要尖叫出来,但她的一只手及时阻止了她的声音,她不能让院子里的孩子们听到自己的尖叫声,他们一定会吓得跑出来,要不然就会因为担心她而出来,还有翠斯特婶婶,她不能让她比自己更加担心眼下的情况。艾瑞卡不敢相信地盯着伊凡,几次张嘴都没能说出一个字来,她咽了几次口水后,才终于能开口说话:“你让莫林看到你屠杀的场景?”艾瑞卡想到现在莫林独自一人待在图书室,因为惊吓而蜷缩成一团的样子,她恨不能马上冲进孤儿院,无论用什么办法,她都要打开阅读室的门,就算是砸破窗户她也必须进去,她要抱住莫林,告诉他一切都过去了。她后悔自己那天晚上竟然答应了让一个猎人住进孤儿院,也许她会为这件事后悔一辈子。
“最后他跑回来……”伊凡也没有想到莫林会突然跑回来,尽管莫林回来的时候,一切差不多已经结束了,但那仍然是第三胡同,最惨烈的状况之下,艾瑞卡责怪和怨怼的目光让伊凡无从解释,在艾瑞卡看来,他的任何说辞都是逃避的借口,于是伊凡选择了沉默。
“孤儿院不需要一个猎人,二十九区也不需要一个猎人。”艾瑞卡摇了摇头,眼里闪烁着泪花,为了莫林,也为了所有死在三号胡同的人,虽然她并不在乎胡同里都死了谁,艾瑞卡转过身,走进了孤儿院,几个孩子立刻围了过来,在门关上的一瞬间,他们只是用疑惑和对一切一无所知的目光从门缝里看着伊凡。
等到艾瑞卡走了,一直沉默地人群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些话可说,有人跟着艾瑞卡的话叫叫起来。
“二十九区不需要一个猎人!”
二十九区不需要一个猎人。这句话回荡在伊凡的脑袋里,他已经没有退路了,身后的孤儿院关上了大门,面对的所有人在等待他消失,好像他可以朝天空飞去一样。
伊凡叹了口气,他迈开步子,他一动,人群就跟着他动,他朝前走,人群就跟着他后退,他再往前走,人群就自动让开了一条道,就像他是什么瘟疫,不能触碰一样,这时候,伊凡终于感受到了他们眼里的害怕,不管他们的憎恨和厌恶达到了多深的程度,他们对猎人的恐惧始终没有消失。他穿过人群,人群便挤在他的身后,他们看着他,直到他从这条街消失。伊凡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时候散去的,等他第二天再来到孤儿院时,这里就和往常一样安静,他敲了敲孤儿院的门,一个小女孩愉快地打开了门,但是看到伊凡的时候,她愣住了,像看陌生人一样抬头看着伊凡,不,他们原本就是陌生人,但是等艾瑞卡走过来,伊凡一句话都没有说,她就将门狠狠关上。
“以后谁也不能给伊凡开门!”从门外就能听到艾瑞卡近乎嘶吼的宣告,她或许是吓到了孩子们,门里传来了一阵长久的沉默。
伊凡没有再试图敲门,他知道没有人会再为他开门,就算是对什么都一无所知的小孩也不会。他只能第三天再来试试,但结果似乎没有任何改变,在他敲了三次门后,终究是决定放弃。他只是想知道莫林的情况,他还在图书室里没有出来吗?他会自己练习手枪的用法吗?想到这里,伊凡摸了摸自己的口袋,他还没有机会把子弹交给莫林,没有子弹的手枪,可能没有办法保护整个孤儿院,他想把子弹放在门口,但又怕艾瑞卡发现它们,他不确定艾瑞卡会不会喜欢莫林拥有这种东西,特别是莫林现在的样子,他不适合任何带着血腥味的事情。除此之外,还有莫林的弹弓,他只是借用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还给莫林。
等下次吧。伊凡这样告诉自己,虽然他也不知道下次会是什么时候。他转身走进雨中,朝着两条街之外的小酒馆走去,那是他现在唯一可去的地方,那天他离开孤儿院就下起了雨,他想找个避雨的地方,便又想起了那家小酒馆,他走进酒馆的时候,已经有好几个人坐在里面,桌上放着一碟花生和几杯廉价啤酒,大概正喝在兴头上,所有人脸颊都已经浮现出红晕,他们的高谈阔论,在伊凡走进酒吧的时候就戛然而止。他们用伊凡熟悉的目光盯着他,孤儿院不再欢迎他,酒馆同样如此,没有人掩饰自己对猎人的厌恶,看起来每个人都是决心要与他为敌的斗士,伊凡没有因此而离开,他来到吧台,酒馆的主人布莱德看着他,又扫视了一眼酒馆里的所有人才问道:“啤酒和干果?”伊凡点了点头,在吧台找了个位置坐下。这之后,酒馆的人便陆陆续续离开,不久之后,就连酒馆长期以来呛人的烟草味也都跟着人群渐渐散去。喝完一杯啤酒,伊凡把玩着空杯子,犹豫着自己是不是应该离开,他打扰了布莱德的生意,但是离开这里,他不知该去哪里,城里的酒吧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这里没有地方会欢迎他,尽管猎人并不担心孤独一人,他们向来如此,但猎人从不希望脱离社会,他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这是谁也不能改变的事实。正当伊凡放下杯子准备离开的时候,布莱德把伊凡面前的空酒杯倒满了,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这杯我请,但明天不会有免费的啤酒了。”
伊凡感激地看着布莱德,布莱德扯开嘴角,露出了一个不算温柔的笑容,他敲了敲吧台道:“年轻的猎人,要来点风干牛肉吗?”伊凡没有回答,布莱德已经转身走进了里面的储藏室,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也在储藏室里,伊凡听到布莱德的皮靴踩在楼梯上的声音,然后声音渐渐消失,过了一会儿,声音再次响起,布莱德走出来时,手里端着一盘整块的风干牛肉,他把盘子用力放在桌子上,在盘子旁边放下一把刀,大声道:“总该干点什么才能吃上肉。”
伊凡轻轻把盘子拖到自己面前,拿起刀子,在整块风干牛肉上留下划痕。酒馆里还剩下的寥寥数人都看向这边,他们对布莱德的行为感到愤怒,剩下的还有一两个人,他们不知道酒馆里发生了什么,已经喝得醉醺醺的,只是一个劲继续往嘴里灌着啤酒,没有酒了就趴在桌子上休息,已经没有力气走到吧台来再要一杯,伊凡认得其中一个醉鬼——亚力士,他还是那天的那副打扮,他在桌子上趴着睡了一会儿,终于抬起头,发现杯子里已经没有酒了,于是摇摇晃晃站起身,伊凡以为他会来到吧台,但是他却脚步酿跄地朝酒馆门口走去。“得去工作了,得去工作了……”亚力士自言自语道,但是声音并不小,又或许是酒馆里没有了杂音,每个人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他举着自己的鸭舌帽向布莱德挥了挥手,然后,他看到了伊凡,摇了摇头,又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因为喝醉或者老眼昏花而看错,在看清楚伊凡后,他终于笑起来,仿佛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他用摇晃的手指了指布莱德和伊凡才转过身离开。
“注意门框!”布莱德朝亚力士吼道,但是这已经来不及了,亚力士撞在了门框上,但这没有阻止他离开的动作,他戴上鸭舌帽,走进了外面的阴雨天。
“亚力士在一家裁缝店做出纳,收入很不错,喝醉酒还能不记错账,这是他的本事。”布莱德的语气里,倒是透露着一丝骄傲。
那之后不久,酒馆里剩下的几个人也陆陆续续走光了,最后只剩下伊凡一个人,直到晚上路灯亮起——布莱德打烊的时候到了,这一回,伊凡没有等布莱德撵他走,他看到外面亮起路灯,解决掉最后半杯啤酒,和布莱德道别之后,从酒馆里走了出去。第二天,他想着如果布莱德的酒馆再次热闹起来的话,他就不会再走进去,但是当他走到门口,他发现布莱德靠在门口等着,看见伊凡出现,布莱德点了点头示意他进去,然后转身进了酒馆。
“客人已经丢失了,至少留住剩下的,让我还有口饭吃。”伊凡喝的啤酒足够多,布莱德收藏在地下室里的几瓶名贵的红酒也被他买下来,还有布莱德的一整箱风干牛肉,平时可没有人买得起这些,布莱德也从来不拿出来。
从孤儿院走到酒馆,花不了多长时间,而今天,布莱德依然在门口等他。进了酒吧,伊凡还没坐上吧台的位置,布莱德已经给他准备好了一杯啤酒和一碟花生米。
“我想你牛肉也吃得腻了。”布莱德解释说。伊凡撇了撇嘴,对猎人来说,没有什么东西会腻,他们原本不是为了享受食物来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但是伊凡还是默默接受了布莱德的安排。
“怎么样?孤儿院那个小姑娘还是不给你开门吗?”布莱德看透了一切的眼神,让伊凡看起来更加沮丧,敲不开孤儿院的门,这件事让他感到十分无力,他昨天已经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讲给了布莱德听,布莱德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直到现在他才终于轻描淡写说:“只是个萍水相逢的小孩子,为什么要在意那么多呢?小孩子都会慢慢长大,然后自己一个一个迈过他们曾经以为永远都迈不过的坎儿,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明白,看见一场屠杀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这是二十九区,不是幼稚园。”
“二十九区……”伊凡呢喃着,他发现,在他来二十九区之前,他的所有问题都能用“天生的”这几个字来回答,来了二十九区之后,“二十九区”成了所有问题的答案,这样看起来,二十九区倒仿佛成了一种特权。伊凡想起自己第一天来到镇上的时候,他帮助了莫林,因此莫林想法设法想要把伊凡留在孤儿院,但所有人都在担心伊凡会成为二十九区的英雄,莫林说伊凡打破了二十九区的平衡,伊凡始终不能理解这其中的意思,但是现在,他似乎有所明白。他打破了二十九按照自己的规矩运行的平静,他们杀人可以不受到制裁,能够生存就是最大的胜利和荣耀,不管手段如何拙劣和暴力,对他们来说,二十九区俨然是一个特权的代名词,英雄来了,这个特权就无法维持,这里没有正义的斗士,这里不需要一个争取正义的人,只需要奋力生存的人。明白了这些,伊凡摇了摇头,对布莱德说道:“不,就算是在二十九区,这样的屠杀也不会每天发生。”
“所以呢?”
“但他们都是我的猎物。”
“你是猎人。”
“这是我的工作。”
“屠杀人类的工作。”
“不,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猎物聚集在一起,他们每个人都服用了安慰剂。”
“如果他们没有服用安慰剂,他们还会是你的猎物吗?……你沉默了,猎人在猎杀的时候,有标准吗?”
“对世界再无贡献,对生命没有渴望,猎人可以凭借本能去判定。”
“唔……猎人,审判者。”布莱德点着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陷入了思考,但他的思考被突然的推门声给打断了,亚力士兴致勃勃地跑了进来,他径直来到吧台,准备拉着布莱德说话时,他瞥见了坐在吧台位置上的伊凡,阴雨天的缘故,伊凡看见亚力士身上的衣服沾满了泥土,还散发出一阵酸臭,如果他没有突然闯进酒馆,伊凡怀疑他只是路边偶然遇见的一个流浪汉,但他不是流浪汉,是布莱德酒馆里常常喝得醉醺醺的常客亚力士。
亚力士看了一眼伊凡,但他最终决定忽视他的存在,他摘下自己的鸭舌帽放在吧台上,然后从外套的口袋里,取出一小包东西来,他小心翼翼把包着东西的白纸摊开,一团白色之中,赫然是两颗红黄色的胶囊,亚力士激动地盯着两颗安慰剂,压低声音对布莱德说道:“有了它就好了,只要服下它们,什么都没有了,我可以过得更好,我不会每天喝得醉醺醺的回家,你看,我的衣服已经臭了,我甚至怀疑自己掉进了臭水沟。”清醒情况下的亚力士显得十分精神,与醉酒时的他判若两人。
布莱德狐疑地从亚力士手中拿起一粒胶囊,把他拿得远些便于仔细观察。“你从哪里来的,这东西。”布莱德问,把胶囊放回了亚力士手里捧着的那团纸里。
亚力士摇了摇头,把两颗胶囊重新包好,凑到布莱德耳边神秘地说:“这我不能告诉你。”布莱德耸了耸肩膀,表现出兴趣缺缺的样子,转身从酒柜上拿出一个空杯子放在吧台上,问道:“要来一杯啤酒吗?”
“一杯,今天只喝一杯。”亚力士笑着伸出自己的食指,“我想清醒地走回去。”一杯酒,亚力士只需两口就饮尽,他朝布莱德鞠了个躬,甚至给伊凡打了个招呼,才急匆匆离开了酒馆。
看着亚力士的身影消失,伊凡转过头,他看着布莱德,有无数的问题想要问,但是又不知从何开口。
“不要问我为什么没有阻止他服用安慰剂,别人的事我不管!”布莱德不耐烦地收走亚力士用过的杯子,走进了吧台后的储藏室——那也是他的清洗间。
那一整天,布莱德的精神似乎都不大好,他给伊凡掺酒的时候也总是怒气冲冲的模样,到了晚上,布莱德破天荒地在路灯还没亮起的时候就决定打烊,他毫不客气地撵走了伊凡。
“今天例外,我得下班了,人老了,总不能只会折腾自己的!”尽管他这一天,只有伊凡和亚力士两个客人,却显得比任何时候都疲惫,伊凡不得不提早从酒馆离开,这让他无处可去的时间更长了,更何况外面还下着绵延的细雨。
在雨里站了一会儿,听到身后布莱德粗鲁地关上酒馆大门的声音后,伊凡拉上自己的斗篷,朝着孤儿院的方向走去。这回,他没有直接去孤儿院的正门,他想去后门碰碰运气,天色还早,说不定有谁正好经过。
他绕了一段路,这样就可以不经过孤儿院的大门来到后门,这两天的无处可去,让他更加熟悉这个城镇,他钻进了不少人迹罕至的小道,对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这些小道就是宝藏,能把他们带到任何地方。伊凡猜测莫林是不是知晓所有这些小路,他们相遇的那天晚上,莫林带他穿过了无数个这样的小路,现在伊凡知道,那已经够走过大半个城镇——除了城区以外,莫林想要留住他,是因为莫林和别人不一样,他不惧怕英雄的存在,与之相反,他在期待一个英雄,一个可以拯救二十九区的英雄,但伊凡不仅没有成为英雄,还成为了二十九区的仇敌。
当伊凡走到孤儿院的后门,他看到那盏灯亮着,莫林说过很少有人打开那盏灯,他立刻躲进了阴影里,或许他又会看见艾瑞卡从别的什么地方为孤儿院偷来东西。他在阴影里等了一阵,孤儿院的后门周围仍然没有任何动静。也许只是忘了关灯。伊凡这样想着,从阴影里走出来,却恰好在这个时候,孤儿院的后门被推开,为了不被发现,推门的动作非常轻缓,多半是偷偷跑出来的人,伊凡想要躲回阴影里,先看清楚走出来的是谁,再决定是否要请求对方的帮助,如果是艾瑞卡,他会选择沉默。但是当他回到阴影里,那边推门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伊凡十分疑惑,又不敢贸然站出来确认,他可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因为害怕见到一个女孩子而躲起来。不一会儿,后门的灯被关上,而门再一次被推动,伊凡看见一个小孩小心翼翼从门里走出来,没有了后门的那盏灯,在路灯下,莫林的身影显得很模糊,但伊凡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没有见到莫林之前,伊凡只想确认莫林还健康地活着,然后把弹弓和子弹交给他,之后他便会再次回到一个普通猎人的生活,他在三号胡同里的收获,几乎可以让他洗脱此前的罪名,只要再在二十九区其他地方转一转,他就有机会离开二十九区。而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但真正见到了莫林,他却不知道该如何交谈,也许他并不应该在意一个男孩看到了自己工作的现场,但是莫林的反应让他产生了愧疚感,这使他惊讶。
伊凡还没有想明白如何叫住莫林,莫林却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伊凡注意到他手里拿着弹弓,察觉到伊凡的眼光,他却下意识把弹弓藏在了身后。
“你的弹弓。”伊凡从兜里拿出了莫林的弹弓递给他。
“谢谢。”莫林伸出一只手拿过弹弓,尽管他努力直视伊凡,却仍然看得出他内心的抗拒和动摇。
伊凡一只手放在兜里,触碰着躺在里面的子弹,子弹放在一个小包里,只要他提出来交给莫林就好,但是他犹豫着,不知道这样做是否正确,莫林还是个小孩子,尽管他极力表现出成熟的样子。
“你要离开这里了吗?”莫林突然问,他的表情就像是在问今天的天气一样轻松。
“这里的捕猎算是结束了。”
“我以为你会成二十九区为英雄。”
“我是猎……”
“猎人,我知道。”莫林苦笑,他不愿回想起那一天的场景,然而它们像是梦魇一样,一遍一遍在莫林脑海里重复着,然后,血腥味会回到他的嘴里,让他想要呕吐,不过他会忍住,他在心里告诫自己,不管是在艾瑞卡面前,还是在伊凡面前,他不能看起来如此狼狈,于是他勉强笑了笑,“在二十九区死人是很常见的事,我总有一天得习惯,如果我习惯不了别人死,总有一天就会轮到我,你说呢?”
伊凡没法回答莫林的问题,他只是想起了布莱德的话。
“小孩子都会慢慢长大,然后自己一个一个迈过他们曾经以为永远都迈不过的坎儿,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明白,看见一场屠杀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这是二十九区,不是幼稚园。”
“这是二十九区,不是幼稚园。”伊凡重复着这句话,让莫林诧异,甚至是惊恐地盯着他。“这是布莱德告诉我的。”伊凡补充道,莫林才耸肩表现出自己其实并不在意的样子。
“布莱德说得没错,你从没见过二十九区的人为了生存究竟会干出什么来。我一个月前被一个喝醉的流浪汉堵在巷子里,他拿刀架在我的脖子上要我把手里偷来的二十块钱纸币交给他,当时我以为自己死定了,但是我也不想放弃那二十块钱,幸好那是个喝醉的流浪汉,我把他骗到水沟旁边,用一点力气就把他推到了水沟里。上次我被你救了,但是我不会每次都这么幸运,我应该相信艾瑞卡的话,我不该相信二十九区会被一个英雄拯救,而且那个英雄还是个……”莫林停顿下来,露出像是吃了黄连一样的表情,“猎人,我得靠我自己。”
伊凡看着莫林说完,他思索着,自己是不是应该表扬一下这个孩子,他看起来比自己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更成熟,看到他这样健康的样子,他嘴角不自觉上扬。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呢?”莫林问。
“很快。”
“明天?后天?”
伊凡摇了摇头,他没有回答莫林的问题,取而代之的是把兜里的小袋子拿出来,袋子很沉,拉出来的时候,发出沉闷的“呯碰”声。莫林在那一瞬间就明白了袋子里是什么,他慌忙把手里的弹弓扔在地上,迫不及待又小心翼翼地从伊凡的手里拿过袋子。
“谢——”莫林一手拿着袋子,另一只手托着袋子,他能透过袋子感受到里面的子弹坚硬的质感,上面还带着伊凡的体温,这让他产生迟疑,“这是你买的,我不应该接受。”
“这是你的。”
“我会把钱还给你,总有一天!”莫林眼神坚定而倔强,他把袋子拉到胸前,像是抱着什么宝贝一样紧紧仅仅拽在怀里。伊凡轻轻点头,然后拉上自己的斗篷,准备离开,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莫林抱着怀里的小袋子,咬着嘴唇,强忍着即将落下的眼泪,看着伊凡离去的背影,他双腿颤动,微微迈出一小步,又收了回来。他是个猎人。莫林提醒自己,让那一天的画面回到自己的脑海里,鲜红的帷幕,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每一具冰冷或正在变得冰冷的尸体。他深吸一口气。
“伊凡!”最终,还是叫住了那个正在远去的背影,伊凡停下来的同时,他大声问道,“你会教我使用手枪吗?在你走之前。”
等伊凡回过头,他看到莫林低着头,一只手臂揽着小袋子,另一只手伸到身后,从裤腰带里拿出了那把他买来的手枪,也许是腰带系得太紧,又或许是手枪对他来说还是过于沉重,他花了些力气才终于把枪拿出来,他把枪和小袋子一并抱在胸前,紧张地等着伊凡的回答。
“好。”伊凡点了点头,他并不急着去下一个地方,他也没有想过打破他的承诺和约定。
听到伊凡的应允,莫林一直强忍着的泪水再也克制不住,从眼眶里飞奔而出,他交换着用自己的手臂擦拭着眼泪,他想放声大哭,但是他不想因为自己造成的响动惊扰艾瑞卡,艾瑞卡房间的窗户就靠近这条街道,莫林知道她即便睡觉也非常机敏,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惊醒,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来到女孩和男孩们的房间检查情况,他不能冒那么大的风险让自己半夜偷偷出来被发现,更不能让伊凡被发现,艾瑞卡和所有人一样,把伊凡视作是敌人。但对莫林来说,无论如何,他曾经也是一个英雄,虽然只在他一个人的心里。
看着莫林犹如暴风雨一样突如其来的眼泪,伊凡愣愣地站在原地,他眼神中生出几分茫然,他从中很难看出难过和悲伤,愉快和激动。
“为什么?”拉下斗篷,伊凡轻声询问着,但是没有人听到他的声音。“咔呲!”只有一声仿佛钟表停摆的声音回答他的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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