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言坐在公交车的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子,耳机播放着她喜欢的歌。
这座一夜之间建成的城市,如今仍是全国数一数二的领头地区。发达的经济造就了都市的繁华,快节奏的人们穿梭在点与点之间,少有脚步停下来歇息。
那一年,改天换地,小渔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有今天的发展,成为全国流动人口最多的城市之一,成为一个淘金天堂。
那些年,最早的一批商人在此扎根留下,收货了大笔财富,成为羡极一时的“万元户”。发展至今,多少都发展为了大企业集团。
一切都变成了历史,但这座城市的人们偶尔还会感叹这里的巨大变化。
古言倒了好几班车,总算到达了目的地。
她应邀赴约。
这个约定,已经过去四十年了。现代发展日新月异,沧海桑田也化作弹指间。
高耸的都市办公楼威严肃穆,虽不是全城最高的楼,也多少排得上名次。古言有时会因公事出入这种地方,但像这样的邀请还是很少见的。古言自认不属于上层社会,算不了精英人士。除了公事公办以外,古言是并不喜欢这种氛围的。
时光能在一个人身上留下什么,有的人在生活中学会了沉淀。
古言在这个人身上看到的就是沉淀。
“您还是那么年轻啊。”
古言乘坐电梯来到这一层,问了路一路走到了这个房间。风烛残年的老人把全身陷在真皮椅里,手上缓缓地转动着两个转珠。他的面部皱纹层生,只有那双眼睛炯炯有神。
“你看上去过的不错。”古言莞尔。
“是啊,过的不错。”老人挣扎着起身,被古言几步上前搀扶。
“看看我,都老得需要您来扶我啦。”
古言扶着他从专用椅来到一侧的沙发,忍不住责备道:“知道自己老了就别这么折腾了,坐那不是挺好的嘛。”
老人故作轻松地挤出一个笑容:“诶~您来了我哪能还坐那个位置,那样多没礼貌。”
“你以前可不礼貌啊。”古言调侃,老人也跟着笑了。
“年轻的时候,以为自己做什么都是对的,老了才明白有多愚蠢。人呐,要阅历多才真正有资格发声啊,如若不然,不过是个简单的传话筒而已。”
“你倒是一副什么都看得透的样子。”
“看不透看不透,哪里看得透哦。就是个马上要进棺材的蠢老头反省一下以前更蠢的时候。”
“年轻不懂事,做了好多坏事,偏偏我们家,就我活了下来——不对,我们家,因为我不懂事,本来就只可能留下我一个……”
古言拍拍老人的手,皱皱巴巴得让人惋惜,“都过去了。”
“先生呐,我听您的话,一辈子都活在忏悔里啊。”
老人吐词不太清晰了,也没了乡音,任谁听上去也仿佛一个地道的本地人。这个地方,没人知道他的过往,没人知道他的孤独。
一个年代,死了一批人,剩下一批人,死了一颗心。
古言不喜欢那个年代,她相信没几个人喜欢那个年代的。
男人今天也没死成,他原以为自己是真心想死的。
连续几日,他都经过那座似乎不堪一击的石桥,要么遇见那个奇怪的妇女主任,要么遇见上次救他的那个年轻人。
年轻人在这里筹划开家杂货店,需要准备的东西不少,每天从石桥上来来往往。
肃清了错误以后,听说未来个体户有出路了,只是现在大多数人持有反对意见,像这个年轻人一样敢第一个吃螃蟹是人,着实罕见。
他承认,他心里是佩服这个年轻人的。高瞻远瞩,把握机遇。不像自己,恢复高考后,都没有勇气去参加。
他不敢触碰和父亲相关的一切,除了父亲自杀的石桥。
现在他又重新站到了同样的位置。
“国志,我最后跟你说一遍——”
“你还要说什么!我跟你彻底划清了界线,你不是我爸,我没有你这样的爸爸!”
“国志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你爸!算妈求你了,你别跟着那群人胡闹了,你爸是个什么人你不知道吗,妈给你跪下了,妈求求你——”
“兰凤!你这是干什么!”
“青哥!你不能死啊,你走了我怎么办呐!”
他把母亲硬拽到一边。
“妈你怎么还不明白呢,你的出身这么好,不用担心。咱们要和这个人划清界限,坚定立场——”
“啪”的一声,母亲的巴掌扇到他脸上,火辣辣地烫得他生疼。
“畜生!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白眼狼!”
“国志,爸告诉你,爸不是坏人,这么做的你才是。希望将来有一天你会后悔的。兰凤,照顾好自己——”
“青哥!青哥——”
在冲突不可遏制爆发的边缘,父亲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了结自己。母亲红了双眼,近乎癫狂地嘶吼着,他那平日里最温柔的母亲,连大声说话都觉得羞涩的母亲,再也顾不上传统女性的形象,在桥上忘我地哭喊。他死抱着母亲不让她跳下去,感受到她从未有过的倔强的气力。
两人在桥上僵持了很久,声势引来了当地的人们,一时间,他成了模范代表。而在一片呼声的人群中,只有母亲的眼睛里,失去了光彩。
母亲还活着,只是活着。也不再和他说话了。
那天,他同往常一般回到家中,结束了一天的疯狂,推开家门,看见母亲静静地躺在地上,身旁是一个农药瓶。衣服收好叠在衣柜里,床上铺地整整齐齐。
他那出身甚好的母亲不声不响地走了,留下了他一个人在世上。那时的他,并未意识到自己的过错,事实上,他的伙伴们,谁都意识不到自己的过错,反而变本加厉,将追随父亲殉情的母亲定义为误入歧途的坏人。连他大字不识的母亲都能是非分明的时候,他一个学生却黑白颠倒。
他们仍在疯狂着,像一只没有镇静的疯狗,逮谁咬谁。直到有一天,他们坚定的信仰突然山崩,云开雾散。谁才是真正的恶人,在那一年得以重新评定。是非重辨,许多人不愿相信那个满手鲜血的自己,选择了逃离自己的施暴处,去往别人施暴的地方,佯装成无事发生。更甚有人沉浸在过去的辉煌,把这段经历当做人生至宝。而他,终于意识到,他只是个失去双亲的人。
一个亲手葬送双亲的人。
他的那双手,曾被父亲握着,一笔一划教他学会写自己的名字。
“国志,就是国家的志向,咱家又姓贺,你看,多好啊。”
“一个口,中间一块玉。一片土,下面一颗心。”
幼时,父亲坐在他身边,点着小灯,母亲就在一旁偷偷看他们。父亲总爱叫母亲过来学字,母亲不好意思,只借着莹莹灯火织毛衣。先织给他,再织给父亲,到母亲的时候毛线就用完了,母亲就还捡着上一年的衣服穿。父亲心疼母亲,找邻居家个子大的求了件不要的毛衣。母亲生气地给人家送了回去,还送上了自家种的两颗白菜,回来继续给父亲织新衣。
“咱们家的男人,个个都要穿新衣服。我就不着急,等我们家国志长大了,自然会给妈买新衣服穿。”
母亲是个彻彻底底的中国传统女性,丈夫和儿子就是他的一切。父亲是个彻彻底底的中国新青年,全家人在他心中同样重要。但这两个人的生活,和谐而不矛盾,幸福而美满。父亲喜欢母亲乡土大地般的纯净,母亲爱父亲积极向上的温柔。两人本以为有了个孩子生活多了一份爱意,没想到最后双双葬送了自己亲骨肉手里。
一个人要经历多少事,才能大彻大悟。
他早无法面对旁人的目光,觉得每一个扫过他的眼神都充满了斥责。它们都在控诉着自己犯下的罪孽,在讽刺他的存在。
对啊,为什么,那场浩劫,活下来的是自己呢?
明明活下来的这批人是最残酷的人,真正的受害者得到一句沉冤昭雪又有什么用呢。他亲手撕裂了父母的结婚照,如今强行拼接在一起又有什么意义。
一场动荡,支离破碎,遍体鳞伤。
桥下,缓缓驶来一条白色纸船。
纸船随波逐流,不知去往哪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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