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果然应该自杀的。
一了百了，什么事都不用再考虑，什么事都不用再背负。死了，就没知觉了。
什么新的妇女主任，什么新的思想，就算有新的机会拯救他，他也不要了。他一身污浊，一手血腥。
明天，就明天，明天他就去自杀。
照片里的人，比他早走好几年，如果他这时候死，在阴间应该遇不到吧。
那样就好了，他就可以避开了。
他在同样的地点遇上了同样的人。
“你怎么又来了？”
“怎么，我不能来？”古言反问，“这条路，你买下了？小同志，说话太冲可是要吃亏的——过来人的建议。”
“你干嘛没事管别人死活？”
“不是哦。”古言否认，上挑的尾音危险惑人，“我是来放生的。”
“放生？”他瞅瞅古言，又瞅瞅周围，“放生？”
“放生哦。”古言抬起手，手中是男人早看见了的一支纸船，“放生它。”
男人重新审视了一番这个女人，她着实穿着一身崭新的干部装，留着精干的短发，身上散发出一股别致的气质。男人不知该如何形容，不过起码这身衣服穿在这女人身上是违和的。
就好像，这身衣服，压不住她的气场似的。
男人搞不清她究竟是个什么来头，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既然她说了与自己无关，那自己也不要去管她了。这种放生纸船的古怪行为，莫名令他不适。起先他对这些邪乎的东西是不信的，甚至于鄙夷那些相信的人。后来浩劫过去了，他渐渐后怕，后怕自己做过的事，后怕自己伤害过的人。
后怕那样的自我。
古言走下桥，来到近水处，蹲下，再把纸船轻晃，然后捏着它让其从一角开始缓慢贴近水面。河水迅速地攀附上了这支不堪一击的纸船，古言这时再缓缓将它救起，可为时已晚，须臾间纸船已浸湿了一片。
“啊，失败了。”古言故作惊讶地感叹。
男人暗自疑惑，这个自称工作多年的女人举止如此古怪，莫非她也是个受害者，如今虽得昭雪，但神志已经不清了。
“为什么盯着我看？”古言突然转头看他，神色凌厉，和刚才的模样判若两人。
男人陡然受到惊吓，一个踉跄就要跌下石桥，幸好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残存的桥桩。
古言将这自相矛盾的场面尽收眼底。
男人的手腕已爆起了青筋，脸上豆大的汗珠霎时直往下流。
古言不急不慢地走过去，歪着头注视他：“如你所见，这个地方，很少有人经过。”
“死的死，散的散，像你这种死守在这里的人不多了。雨过天晴，这里会被重新建设家园，而我，只不过是众多建设的一步而已。”
“慢慢的，这里会注入一批新鲜血液，重新恢复生气。很有可能，未来，没人知晓你的过去。所以你又何必屡次做傻事？”
况且，你没能力彻底说服自己死。
“你想说什么？”男人紧咬牙关，挤出几个字来。
古言并不从正面回答他：“以后这座桥也会重建，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你想寻短见都难了。”
这么容易动摇的人，自杀是没那么容易成功的。
“你要、天天守在这里阻拦我吗？”
“不是我，而是更多的陌生人会劝你好好活下去。如果真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说，几句话的时间不耽误你吧。我们这些做思想教育工作的，就是来帮助你们这些青年人的。”
古言恢复了一本正经的主任模样。男人没有时间思考这个女人怪异的举止，只是死死地抓着桥桩不松手。
“当然，我也只能嘴上说说，做不了什么事。你要真想死的话哪里都行，就算我天天等在这里又有什么用？你要在家里偷偷摸摸喝瓶农药谁又管得着你？”
男人的手臂逐渐丧失力气，汗珠也愈发密集。
他整个人悬停在半空中，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手臂上，逐渐感觉浑身的力气在流失，被引力牵引着向下。
他不想自己因这个理由而死……
古言仍在左一句右一句地说着话，不管他是否有回应。
“哟，来了。”古言听到熟悉的脚步频率后终于松了一口气，拖延时间说了一大堆话，一是为了让男人撑住不放手，更是为了为了等来人来帮忙。今日出门前就做好了约定，如果再次碰上这个男人的话，古言一时半会肯定回不去，说不定还需要帮助。时间一过，他就出门相助。他是很想随叫随到，可是受限于这个时代，不方便即刻露面，也值得按照规矩办事。
来人收到古言的眼神指示，没费多大力气就把男人救了上来。
男人几近虚脱地摊倒在桥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你可别怪我言姐站着不救你，她一个女人，力气小。我可是她叫来的。”才一来，胡杉便没好气地警告这个男人。
“……为什么救我？”男人微弱的声音从喉咙挤出。
“你这个人真的——”胡杉刚想上前一步跟这个人理论，就被古言一声喝下，哼了一声听话地退到古言身后。
“你不是想死吗，刚刚为什么死活不松手呢？”古言问道。
男人再次选择了沉默。
“你这个人真的很难沟通。有什么事都闷在肚子里，那怎么解决呢？”尽管古言昨天已把这个人的档案提出看过，但还是得一步步诱导他自我剖析。只有真正让他敞开心扉，他才敢有勇气正视自己。
“你们别管我。”
“不管你，你现在已经死了吧。”古言冷笑，“要不是他及时赶到，你以为你还能坚持多久？你不会水吧，估计这个时间点，我们都能为你收尸了。”
男人不否认。他是不想活的，可同样不想因为古言这个女人而死。至少在他看来，他的死亡应该是自主性行为，而不是被她一吓失足溺水而亡。他不想有人插手他的死亡，尤其是像古言这个人物。她说自己工作多年，如果真是如此，她在那场浩劫中一定也参与了和他一样的事，一样肮脏，一样是个凶手。他不喜欢这样的人，他也不喜欢自己。
他怎么可以因一个凶手死去，他应该自己覆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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