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了趟医院，对右眼进行例行检查。在弥漫着的消毒水的气味中坐在医生的对面时，联想起前几天通过她的眼睛所看见的东西，我产生了一种恍惚感，仿佛时间从来没走过，或者说我正在沿着她所走过的路一步一步往前。
医生依旧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我，搞的我很不自在。能在车祸中死里逃生我已经很满足了，比起那些在车祸中失去生命的人，只失去一只眼睛又算得了什么呢？可在医生、父母还有周围人的眼里，存活下来却瞎了一只眼的我却可怜的多。
检查结果一切正常，我只需要静静地等待合适的眼角膜就行了。说是“等待”，可我却觉得这个“等待”是没有头的，现在愿意在死后捐出尸体的人并不多，而且尸体上的器官到底要给谁用大概也要死者本人或是家属的同意，听说我是个死里逃生的车祸受害人，大概谁都不会同意把眼角膜捐给我的。
遇到那么大的人祸都能保住一条命，还指望着这么多？我为什么就没有这么幸运？为什么我就一定要去死？我都已经这么可怜了，还要我去帮助一个比我幸运几千几万倍的人吗？
这些人对“幸运”和“可怜”的判断，和我周围的人相反，却和我自己一致，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共鸣了。如果是我的话，就会有这样的想法，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对眼角膜移植抱任何的希望，已经做好带着一只左眼度过余生的打算。
而且，偶尔和她通过眼睛连接起来，还是挺有意思的。
上次“连接”断开之后我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可以通过自己的眼睛看到别人所看到的世界，这是一种多么奇特的感受啊，我甚至开始觉得，这个看不见的右眼，是上天对我的馈赠。
我真是，幸运啊。
之后的四五天，“连接”都没有发生过，我的整片视野也一直缺失着一小半，在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练画画，人体比例完全走样也好，起码要把人的脸画得像模像样，这可是第一次有人找我约稿啊。
见我一门心思投入到画画中，家人和医生也感到很欣慰。虽然在我看来，这份欣慰有些不知所以。我不过是对一样东西有了点兴趣，为什么他们要感动得热泪盈眶呢。
“喜欢画画就多画点吧，总比一个人闷在那里不说话的好。”
我有一个人闷着不说话吗？
“嗯，这画的不错嘛。”
骗人。
“以后要当画家吗？”
当不了的吧。
所有人都一味地包容着我，纵容着我，我可以用整天时间画画，不学习，不睡觉，不吃饭，只要用那空洞的右眼看他们一眼，他们就会以一副平和的表情对我微微一笑，说几句宽慰我的话。
他们是透过这只眼睛看到了什么吗？
我把脸紧紧贴在洗手间的镜子上，想从右眼里看出点什么，被恰好路过的妈妈撞见了。她想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一样，紧紧地抱住我，在我耳边轻声说：“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
她的这只眼睛，看到的都是什么呢？我问自己，接着又自己回答了起来。
套着粉色手机壳的手机，修得整整齐齐的手指甲，干净洁白的纸，漂亮的字，不断划动的笔尖，塞满书的书架。
还有穿着白大褂的医生。
我想要见到她。用我这只还能看得见的眼睛看看她，看看她的右眼究竟是什么样的，瞳孔是什么颜色，眼睫毛有多长。
看看她的右眼和我的究竟有什么不同。
已经两个星期没有“连接”过了，画技方面丝毫没有长进，我去了学校，坐在久违的教室里，最靠近门的角落。
班上同学的目光时不时就要扫过我一下，像是在寻找什么，又像是在窥视着什么。
我低下头，尽可能地把两只眼睛的视线都对准偷偷带来的小说。我在尽可能地按照以前的方式生活。
“曼宁德兹住了嘴，看着我，黑眼睛闪闪发亮……”我低声读着。
这时，坐在我前排的一个同学突然笑了一声，我的心脏随之猛烈地震动了一下。
发生了什么？是我的右眼吗？我的右眼……
我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一下，并无异常。我偷偷瞟了一眼，那个同学正看着自己的手机，嘴角依旧挂着笑。
原来不是我啊。我放了心。
可是，放在右眼上的手却突然湿了起来，是泪水，我哭了吗？我又摸了摸左眼，没有眼泪流出。
右眼渐渐明亮起来，却又被泪水模糊得看不清楚。
哦，是她哭了。
我从包里拿出面纸，轻轻贴在跳动着的右眼上，为她擦起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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