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斯蒂莲最终还是赶在晚饭前回来。
墨绿色斗篷下，高挑的身影带着一层朦胧水雾，看来哨站今夜淋雨了。
女孩儿的皮靴踩在地板上，让人升起很踏实的感觉。她挂起长弓，脱掉皮靴，将箭壶插在卡套中，动作利落却只有一丁点动静。而直到在她脱掉制服之前，你休想看清她俏丽的面容。记得齐最初来到这个家的时候，柯斯蒂莲就已经是这个形象了。那时齐的惊鸿一瞥，或是现在关心的目光，柯斯蒂莲都是安之若素。
今天……她看上去有些忧郁。故而齐主动问道。
“怎么样，还顺利吗？”
柯斯蒂莲低沉的“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她发现了桌子上的酒。
“那个……克勒斯爷爷他……”
“——柯斯蒂莲回来了吗？”
见到克勒斯正好从后门进来，齐就闭上了嘴巴，他知道又到了克勒斯畅所欲言的时候了。
还是和之前一样的叙述，只不过克勒斯即兴发挥了一些，总归表达出“这瓶酒是战利品”的意思。不过柯斯蒂莲用餐时，尤为不苟言笑，克勒斯这一阵吹嘘又落了空，和往常一样。只是最后干巴巴地收住话头，意想不到的没有嘟囔几句。齐向来是准备好在这个时候有事没事提上两句，此时却也尴尬无言。
其实倒不是什么特别的原因导致了今天的沉闷，而是不沉闷才出奇。
这个世界上现存的暗精灵不算少，而其中摆脱樊笼枷锁者，能吃上一口饭并等待食物在腹中消化，即是一种不言明的知足。
“今天哨队失踪两人。”
大概是觉得时机到了，柯斯蒂莲说出一件大事。
在平静的日子里，这里的暗精灵早已变得敏感。虽然没人说起，但这个村子里，每个人都会暗地里数人数。每一天，每一个晚上，只要有不认识的人，就死死把他记牢，直到好一阵子无甚变化，或者因为持续到收获季而得以喘息。
齐还记得他第一次送碧莲卡回家时，奥利安娜阿姨的古怪眼神。曾以为那是对外族的排斥，却没想到他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也被当成不可或缺的一份子。
“又是奥莱多那个混球干的好事吗？不是和总管大人都说好拿税抵人，怎么还纵容那帮恶鬼！今天掳走西雅，明天拴去朵兰，人类要是这么喜欢黑皮种，干嘛不去跟沼泽里那些丧尸**！他们怎么不干脆在村子外面盖一家妓院！混账！”
克勒斯的火爆脾气果然没压抑得住。他又骂了一句“混账”。
李斯德鲁骑士团国。
这个人类国家的恶行只有暗精灵才完全了解。
比起那些对非奴隶暗精灵赶尽杀绝的大国家，骑士团国宣称和蔼高贵的天主接纳失落者。这也就是维尔米登东部临近沼泽地带会成为暗精灵为数不多的栖息地之一的缘故。——人类骗他们进了另一个看上去大些的笼子，圈养他们。
所有人都知道生为暗精灵意味着什么，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自杀的勇气。至少生活还可以继续。
“不是那样。”
柯斯蒂莲摇头道。
“他们遗失的脚印，并不通往迪亚宁。反而是一道死路，通往沼泽。”
迪亚宁是李斯德鲁骑士团国主镇之一，位处维尔米登西偏南。而沼泽希维耶，就在维尔米登东边。
“这不可能！”
老头大声咆哮道。
“凭什么会发生这种鬼事？”
如果说人类小偷掳人的行为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结果的话，那么在这片湿地中，夜视极佳的暗精灵没道理会在有人盯梢的情况下消失不见！
“有人看到他们主动进入沼地。”
“莲姐，你是说他们……放弃了？”
齐带着一丝颤抖询问道。
不过柯斯蒂莲没有作声，从她表情上来看也是不置可否。
或许这就是最贴近现实的答案吧。
弃世者厌倦了苦痛的苟活，选择这样一种方式了结，也只有家人会为其难过。不过对克勒斯老头这种坚持下来大半辈子的人来说，也难免是一种打击。
“这些软蛋……不，我会留下来的。这栋木头房子是我亲手建起来的，没人可以把我从这儿赶出去。”
说完这话，老头一气之下离开了餐桌。
齐不太明白克勒斯怎么想的，但听到最后几个字却有些紧张。
离开餐桌最晚的还是齐，他注意到柯斯蒂莲起身去翻找放在柜子底层的厚靴——这是休息日晚上的必修。为了防止孩子们疏忽大意而被歹人尾随，作为巡逻哨队员必须进到沼泽六七米特的区域巡查。泥沼中行走，过重的靴子一听就碍手碍脚，但有经验的人就会知道防范脚底有多重要。
莲姐对着橱柜，空空如也的橱柜，伫了一秒，旋即关上。心情不佳的柯斯蒂莲决定今晚哪儿也不去，她的目光回到餐桌，通向齐。而齐也正好看到，两人之间摆着的那瓶酒。似乎，他有点明白这个下午克勒斯老头到底是干什么去了……
擦桌刷碗的任务完成之后，齐来到主卧室，发现柯斯蒂莲就靠在门口，环抱双手向内注视着。
“嘘！”
见到齐她便打了个噤声。
“我在上面，等你。”
齐由此得知，他所关心之人尚在熟睡，约莫不消两刻就会转醒。他怀揣着温柔目光步入卧室，走到窗前撩顺少女黑色发丝。片刻之后，便绕到房子背后，攀着梯子上去。
村子里只有些许光亮，剩下的便是皎洁月光。蜡烛在这儿是一样宝贵的消耗品，并不是人人家里都像内西雅夫人家那么颇有余资，大多数家庭吃过晚饭便将灯熄灭。
虽说夜色昏暗，但暗精灵出类拔萃的夜视能力，却令他们能清晰地捕捉到两米特开外一只猫头鹰的一举一动。同样的，就算闭上眼睛，只要一有动静也能立马察觉到。
谚语道，“这悲哀的能力要是能换来十朵莉，不知道加在一起够赎回多少个暗精灵奴隶。”
族里长者教导孩子们拿吸水后的棉刺草浸枕长耳，时间一久，听力就会麻木。随之而来的天生警惕也就因此消弭殆尽——不过至少能在忙完一天之后睡个好觉。
柯斯蒂莲是哨站的一员，并不被允许削弱自身感官。但即使像她这样，属于暗精灵中最痛苦也是最坚韧的人，除了借口巡视哨站以外，为数不多用来打发夜晚时间的活动竟都来自于自家屋顶。包括数星星、对着树叶掷石子，或者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鼓捣一些更细小的东西。
“九十五、九十六、九十七……”
齐的出现，打断了少女的计数。她的眸子从天上繁星落到齐身上，犹如女神之青睐降临一般。
“九百九十七天呢。”
她的声音清澈得像是水珠溅在一汪湖水。
齐微微诧异。
九百九十七天，显然不是数过的星星。只能是齐居住在这里的时间。
“是、是呀。九百九十七天……还差三天。没想到你还记得……我都快把那个谶言忘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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