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者,战阵城守之器,猎狩远杀之兵。运功执弦,须平心正意,无心无我,心之所至,矢之所往。”
很多年前,靖世潮还是个初入儒门的少年,那时候门内还只有他和云苍渺,那时候何太平等上一代都还在门内。
“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我儒门古传射法三技,曰圣射,王射,霸射。圣射无起无终,如天外来箭,人世无踪,超凡尘远庸人,仁心圣道,几近于天。王射威风浩荡,堂堂正正之师,建名传千古之功,服人者唯力唯武,有力不杀。霸射末法无道,乱世重典,为胜者而无所不用其极,或隐或险,或明或晦,非君子所用。”教习略略止住了话头,微微一笑,“告诉我,你想学哪一种?”
“回老师,弟子想学霸道。”方才九岁的靖世潮,给出的答案却大大出乎教习的意料。
“为什么?”教习挑了挑眉,儒门历来崇圣王之学而卑法家霸道,靖世潮的回答却恰恰相反。
“圣者王道,王者霸道,霸者无道,老师您说弓乃兵器,兵者,所以取人性命者也,武者,所以杀人之术也。无论圣道王道还是霸道,归根结底都是杀人之武,武无贵贱,取人性命而冠美名,君子不为。”靖世潮目光坚毅,“学以济民,文以昭世,武以平天下,无美名之武,武者德业。”
“哈哈哈……”教习抚掌大笑,“小小年纪,如此之志,师兄还真是寻了个好弟子啊。”
“不知弟子这番答,老师可满意?”
教习看着低头的靖世潮,嘴角带上了一丝笑意,“不能再满意了。”
“霸射之术,以诚以灵,小靖你记住,但得一颗儒心不改,儒墨道法万般皆可,”教习语气沧桑,“但你也要记住,杀人刀,活人剑,一念之间,莫要行差踏错.”
“轰!”
真元相冲,声如雷鸣地震,瓦片纷飞如雪片四散,书山墨海东南角,簌然腾起烟尘冲天。
纷纷土石之中,两道人影各自倒飞退开,点点朱红,洒了屋顶一路。
靖世潮腰间寒光一闪,长剑出鞘刺入屋顶,但也还是硬生生划出了一道十余丈的深壑才堪堪停住了后退的势头,直起身,一口猩红再也压抑不住,刚刚与离天涯对轰一式,已然伤及脏腑,若不吐出这一口只怕是要内伤加剧。
不过他是如此,那离天涯自然也不会好受到哪里去。靖世潮心思电转,当下不顾内伤,强提十成浩然气,右手已然抽出三支羽箭,双臂振直,颤巍巍地开弓引弦,对准了对面和他同样狼狈不堪的身影。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靖世潮用歌唱般的调子吟了一句,浩然气渐渐归于箭锋,“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话音落毕,右手一拧一松,弓矢如流星逐月,三线长虹各行一路,分别盯住了离天涯的左臂右腿以及下腹,由他全力催动的三箭快捷绝伦,离天涯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上弦的动作,锋矢已经逼近眼前夺魂迫命!
“吼!”李天涯面色狰狞,蓦然一声嘶吼,拳宗独门的罡神劲尽汇右拳,一挥之下风雷震啸,“尽式,无式!”
并不是一般拳式的“捣”,而是豪迈非凡地横扫,罡神劲呼啸,三只羽箭寸寸成灰,明明是拳宗,招式却与气宗相近,靖世潮疾退三步,终于将这一式的冲劲化去。
百年之前,拳气二宗确实是一个门派,只不过后来两派先辈理念不合才分成了如今的二宗。但毕竟系出同源,拳宗拳术基础依旧建立在深厚内功之上,而气宗也多修空手拳掌之术。离天涯身出拳宗,有这般内功倒也正常。
只不过……这狐神鼠圣比小师弟猜的更有料啊。靖世潮看着对面和他同样内息不匀的离天涯,嘴角带上了些许苦笑,若都是这种水准,只怕老三老四那边也不好过啊。
“我一直不在人前显露师门,唯恐给师傅师兄添羞抹黑,”离天涯咬咬牙,罡神劲运遍全身,“原本这一趟是不想杀人的,可为了师门清誉,对不住了。”
“为了师门清誉,你就不该出来做这偷鸡摸狗的勾当。”靖世潮叹了口气,竟是把弓重新缚回了身后,“欲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
“杀了你也是一样的!”离天涯踏地前冲,一掌直劈,拳宗劈挂掌的“开山”,三十丈外,直奔靖世潮胸口。
靖世潮笑意更深了一分,左手屈指,弹在腰间长剑之上,一声铮响,长剑出鞘,辉辉煌然,如烈日昊阳,灿烂难视。
“别以为我只会弓啊。”看着逼近的敌人,靖世潮的语气依旧戏谑,气势刹那间沉如严山,“儒门弟子哪有不练剑的?”
离天涯不管不顾,依旧一掌劈下,“死来!”
“意凌云天——”靖世潮暴喝出声,手中长剑一立,全身浩然气凝汇剑锋,接着就是一斩,神鬼辟易,“断沧浪!”
名典祠内,已是一片狼藉,莫相问站在门外,都能感受到名典祠内空气的震动,耳边也能听见许沧海的怒吼声,浩然气爆震,整个名典祠似乎都在许沧海那暴走的真气之下摇晃,巨响不断,烟尘簌簌而落,落了莫相问一身。
“许师叔这么认真?”莫相问皱了皱眉头,作为许沧海的师侄,许沧海的斤两不说一清二楚也是八九不离十,并不比自家老师差多少,全力施为便是白玉楼也不敢说能全身而退,堪称镇门之人,但就是如此高手,在他听来的声音却弥漫这一股子视死如归的感觉,就好像随时要牺牲一样。
“这可不是好兆头啊。”莫相问喃喃自语,缓缓踏进了名典祠。
名典祠内更是已经不成样子,能不能修好都已经是未知之数,地砖尽成碎石,书案摆件皆成粉末,放眼周围除了墙壁尚能撑持,已无一处堪称完好。
但是很奇怪,从这些痕迹上来看都是浩然气所造成的,敌人是何路数,竟无一丝痕迹,许师叔的路子极刚极烈,这他倒是知道的,但对手也不该一点痕迹也没留下,除非……
暗道不好,莫相问脚下一转,便向着名典祠深处疾奔而去。白玉楼曾说过,许师叔一身法儒硬功堪称举世无对,但过刚必折,若不能极刚化柔,便终是刚之极,而非武之顶,名刀神剑,难斩溪水。
念及于此,莫相问心下更急,浩然气再提一分,终是冲进了名典祠最深处的天牢。
“许师叔!”
转过墙角,见到的却是最难相信的景象,莫相问大惊失色,不由得踉踉跄跄退了三步。
天牢里还留着尚未散尽的浩然余劲,正大严明,依旧是法儒一脉正天地之不正的浩然儒心,但是名典祠的主人却已经停止了呼吸,一柄极细极薄的长剑贯穿心口,深深没入身后的墙体,把许沧海那高大的身躯死死钉在了墙上,平日里神光灿然的双眼已然涣散,左手紧紧握着剑刃,右拳自是垂下,赤血横流,染了他一身紫衣。
“你来晚了。”暮雨晴轻轻拔起了钉在墙上的绝意剑,收回伞柄之中,袅袅转身,虽有轻伤,依旧风华绝代,“奴家已经送执令上路了。”
就差一步,莫相问也知道,在门口还能听见师叔的声音,现在却已经天人永隔,只晚了一步,已然咫尺天涯。
“妖女缴命!”莫相问长剑出鞘,踏上一步,已然刺出一剑。暮雨晴轻巧转身,铜伞一撑,将这一剑格开,侧出一腿,正正扫在莫相问脚踝处,堂堂儒门老四,盛怒之下却是被绊了个狗吃屎。
“哎哟哟,公子好急啊。”暮雨晴转过身,掩嘴发出一阵媚笑,声音清脆如银铃,“不过奴家可是很贵的哦?”
“无耻妖女!”莫相问直起身,嘴上虽然骂着,气势却刹那之间沉稳了下来,儒门行剑,忌怒忌恨戒骄戒躁,因此修心为第一要,这一点他们五个除了白玉楼是怪物之外都做得不错。莫相问平心正意,缓缓拉开了剑势,对方是能杀死许沧海的高手,由不得他不慎重,虽然也大概想得到许沧海之所以输是因为刚柔相克,但对方依旧不是善茬,万万大意不得。
“哎呀,别这么叫奴家啊,奴家也是有名字的呢。”暮雨晴掩口轻笑,万种风情尽入一眸,倾国倾城,“千面白狐暮雨晴,不知公子高名?”
“法天离道莫相问。”莫相问语气冷淡,“准备好受死了么?”
“哎呀好可怕,莫公子可不要吓奴家。”暮雨晴捂着心口,胸脯颤动,莫相问不由得移开了视线,“不过啊,公子你的对手可不是奴家哦?”
“谁!”话音未落,莫相问已经回身一剑斩出,阴影中也有一刀挥出,正与他剑刃相碰,火星四溅,莫相问被震开几步站定,看着一个周身白袍戴着铁面具的修长人影缓缓踏出了阴影,手上提着一口朴实无华的柳叶长刀,一双冷眼紧紧锁定了自己。
“这个人我来处理,你带上圣女先走。”
“来的真慢。”暮雨晴皱了皱好看的鼻子,哼了一声。
“路上被人耽搁了一点,不过还是赶上了。”白袍人的声音温润宽厚,带着令人信服的魅力,“你先走吧。”
“那你自己小心咯。”暮雨晴点点头,转身就往另一边的牢房跑去,莫相问刚欲追上,眼前一花,白袍人已经挡在了他身前。
“你的对手是我。”白袍缓缓摆出架势,真元缓缓泄出,刀口迎着昏黄的烛火,湛湛游光。
“你又是谁?”
“取你性命的人。”白袍冷冷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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