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儿……”我的声音是颤抖的，我知道想要述说一个残酷的事实，一个和她的美好针锋相对的残酷的事实。
也许，我的言语会把曦儿眼前的一切美好打击地支离破碎。
她能够承受得住这样的变故吗？
但是，我必须这样做。因为，活着幻觉中的幸福并不是真正的幸福。
只有活着，活在当下，努力去寻找，我们才能穿过伤痛泥泞荆棘，看见真正的虹的色彩。
“曦儿……醒一醒，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你妈妈，没有萤火虫，也没有……”
“小梨子，你说什么呢？明明那么多萤火虫，姆妈就坐在石凳上的。”曦儿温柔的言语，她难得是那么高兴，那么温柔的言语，让我猝不及防，我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对了，小梨子，还记得吗，我说过我会陪你看萤火虫，还会给你和姆妈唱那首歌的。”她的言语没有一点迟疑，仿佛她看到的才是真实，而我的认知反而像是假的，“现在，我就为你们唱那首萤火虫的歌，要好好听哦。”
悠长的音乐，那首属于夏夜的音乐，曦儿打开了那个音乐盒，音质虽然变得有点黯淡了，但是还是依旧能听到那委婉的旋律。
只是，这个旋律，这时候听起来是那么让人心痛。
“小梨子，你看我漂亮吗？”曦儿突然这么问。
“啊……嗯，漂亮，很漂亮的……”我下意识地回答着，心中莫名的痛。
“小梨子见过我小时候的样子吗？那是我三岁的生日，姆妈说，要让我成为美丽的小小天使。那时候还留下了照片，真希望小梨子能够看到。”她的声音温柔而甜蜜，只是，越是这个时候，知道真相的我，越觉得有伤心的冲动。
那个小小天使的照片，我下午看过的老照片，确实是极美的天使。
我不想说太多浮华的话，但是，如果是健康的你，如果是全家和睦的你，一定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天使吧。晨曦，本是太阳温暖的味道不是吗？
只是，现在的你，现在的曦儿，你越是笑的灿烂，我就越觉得伤心。
“小梨子，我这就开始唱了哦。”她浅浅闭上眼睛。
——夜，渐渐深了，浮华的心慢慢沉寂着。
——天，浅浅暗了，白日的光静静消散着。
十一月底的湿地公园，在农历上是月初，看不到新月的痕迹，星光却是异常明亮。她那么专注地唱着，像是在星光下，有这么一位张开白色羽翼的天使，浑然忘我地，只是想要把她的歌声，和承诺，传递给我，还有那个不存在的她的妈妈。
我揉了揉眼睛，仿佛把照片中的她小天使的模样和现在的曦儿重叠起来，只是看着越美丽的景色，我心中的悲伤越浓烈。说好不轻易哭的，但是为什么，听到曦儿的歌，反而让我的泪隐忍不住？
她的歌声还在继续着，应和着音乐盒的旋律，似乎是每个音符都在夜空中徜徉着，久久不肯散去。
——那萤火般的微光，小小的，暖暖的，点亮夜空的星星，照亮孩子回家的路。
——你看满天的星光，闪闪的，亮亮的，跳动夜空的脉搏，唤起游子归乡的梦。
——轻轻的，默默的，飞舞盛夏的萤火，镌刻在你我心中。
我紧紧地揪紧左边的心房，不让自己发出一点悲伤的声音。夜风吹过脸庞，凉凉的，我知道那是泪的温度。
星光下美丽的天使，我不忍说出口，她在现实中那么悲哀的真相，我只是听着她的歌，想要开口，却是无力。
她本来唱到了歌曲的终末，还未完，但是声音却小了下来。她还在清唱着，但是身体却走向我，伸出手，轻轻替我擦去泪。
“怎么了，小梨子，你哭了？”她温柔的声音，更让我心痛。
“曦儿，别这样，好不好……”我紧紧地抱紧她，仿佛最受伤的是我，而不是她，“你妈妈已经不在了，你眼前一切都是假的，没有什么萤火虫，没有你妈妈，也没有……”
“……”她没有回答，只是把歌声的曲调慢慢沉静下去，以至于无声。
“曦儿，我知道这样很残忍，但是，我们不可以这样的，不可以逃避的，我们要好好活着，两个人，好好活着，好吗……”我的声音，因为脸颊悲伤的抽动，而变得很哑然，但是我想传达给她，世界的真实。哪怕再悲痛，我们也必须接收的真实。
“……小梨子，别哭了……”我的泪大概已经落到了她的脸颊上，她没有在意，只是拿袖口轻轻拭擦我的眼角。
她不再歌唱了，她沉默着，就这样被我拥抱着，在深秋的夜，湿地公园中，静静地伫立着。
惨白色的灯光映照着她的脸庞，我看到她的嘴角开始一点点抽动，但是她还在努力地，想要笑着。
她开始咬紧嘴唇，但是还是忍不住，无声地落泪，掉落在草地上，没有一丝声响。
“真是……我本该笑的，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哭泣……”她没有去拭擦自己的眼边，却是把我抱得更紧了。“小梨子……谢谢你……其实，我都知道的，姆妈已经不在了，萤火虫也不在了。我都知道的，一开始就知道的。”
“……”现在我只是说不出话来，曦儿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么为什么？
“姆妈两年前就不在了，我都知道的。现在的湿地公园也没有萤火虫，我也知道的。”她的脸庞开始一点点抽搐着，声音依然温和，但是却开始充盈了悲伤的音调，“可是，我更愿意相信，姆妈还在老家，我更愿意相信，我还能和姆妈和小梨子一起看到夏夜的萤火虫。我执着地一厢情愿相信，姆妈还在，萤火虫还是漫天飞舞，哪怕我看不到，我也更愿意相信那才是真的……我不甘心……”
她开始往我身上靠着，抱得也更紧了，轻声啜泣道，“对不起，小梨子，我是知道的，但是，我不是骗你……而是，我不甘心……我活不长的，我怕自己等不到明年陪你一起看萤火虫……所以，我只好欺骗自己，但是我不想骗你……”
“不，没事的，曦儿，我们会好好活着的，所以，别这么说了，好吗？好吗……”我止不住自己的泪，但是我只是伸手替她擦去双眼和脸颊的泪痕，“别说什么活不长这么不吉利的话，我们俩要好好的，好好的……”
她咬着嘴唇，好长时间，才停下哽咽，然后，点点头，抬头看着我，“嗯，我们要好好的，一定好好的……”
我们，都是这样有着不同故事的孩子，尽管我们的生活总是充满了不幸和曲折，但是我们都会勇敢地追寻着明天，尽管这条路很难，我们也要坚持走下去，因为，好好活着，才是一切。
曦儿安静了下来，看看远方的天空，天边是一片幽暗的黑，但是还是有那么点点星光，尽管不那么耀眼，还是努力地，用自己仅有的一点亮一点光，想要极力照亮这片夜空。
“小梨子，你知道吗，姆妈在三年前走的，她走的时候，说一定赚很多很多的钱，让我们等她，但是，在两年前的时候，我们没等到她，却等到了一封信，一开始爸爸是不让我看的，但是后来我还是找到了，被爸爸塞在了音乐盒的电池夹缝中。”
这个故事，我从邻居大伯那里听到了梗概，而曦儿正在告诉我这个故事的另一半，尽管它并不是一个完美的故事，尽管这是一个让人忧伤的真实，但是我还是更愿意听下去，这是曦儿的，他们一家的过往。
“小梨子，你看。”曦儿关掉了音乐盒，然后从后面取出电池，然后轻轻拿出一张发黄的信纸，“这个信，爸爸一直收藏在音乐盒中，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知道的。因为爸爸那时候很奇怪，本来已经戒酒的他，又开始酗酒，清醒的时候，就自己关起门来，从音乐盒拿出这信纸，一边看，一边哭。我本来奇怪为什么那段时间爸爸总是捧着这个音乐盒，后来才知道，他把信纸藏在了里面。那个音乐盒，在我出生之前就有了，听说是他们结婚的一周年纪念日一起买的。”
她把信纸递过来，泛黄的信纸，里面的笔迹工整而娟秀，应该是来自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子的笔迹。
——栓子哥，我要去很远的地方了。你和曦儿两个人要过得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生活下去。勿挂念我。还有，请不要来找我，这是我最后的请求。爱你的萍。
“栓子是我爸爸的小名。”曦儿在一旁解释。
其实她不用解释，我也能懂。如果是这么一个坚强的女子，在最后的时候不愿意拖累家人，她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告别？
那个男人，一定是看懂了这封信内部真正的含义。如果是一向来不求人的她，最后的请求，那么他一定会遵守。他已经读懂了她的全部，那么这封信隐含的意思，他也一定明白。
如果说她是为了让他还有曦儿不要因为过分悲痛而拒绝见面，那么他则会留给她，曦儿的母亲，最后的尊严。没有一个坚强的人希望自己心爱的人看到病痛后憔悴的样子，脆弱的样子。把最美丽的瞬间留在心中，对于曦儿的母亲，会是最好的祝福。所以，那个男人选择了独自承受一切，也没有告诉曦儿真相。
我紧紧地捂住嘴巴，本来止住的泪水又不禁落下，但是我不想发出声音。我是在为他们心痛，那个不幸的家庭中，透露的是人世间最美的理解，但是确实浸透着生活中的隐痛。
秀洲的湿地公园，没有萤火虫，没有观众，冰冷的夜风，惨淡的灯光，这一晚，虽然我没看到仙境，但是我却看到了人间大爱，那份带着痛楚的理解和坚强。
“其实，我爸爸为人也不是那么坏，只是姆妈不在之后，他对我越加苛责，尤其看到我这样子，有点恨我不成器的感觉……那个阿姨，本来是她一直追的我爸爸，但是爸爸选择了妈妈。后来，阿姨说能够给我一个温暖的家……虽然他们住在一起，但是却没有去领证，也没有住同一间，只是草草办了酒席。”
我点点头，我懂的，我都懂得。有些事没有真实的对与错，他们都选择了属于自己的真实，为了守护心中最珍贵的东西，仅此而已。
“曦儿，很晚了，我们回去吧。”我没看时间，但是感觉已经过去了好久好久。
“嗯，回去吧。小梨子，姆妈虽然不在了……不，姆妈还在的，在我心中。”曦儿的眼睛亮闪闪的，好像是萤火虫的光芒在夜空中闪烁着。
她应该已经从心灵的角落里走出来了吧，我相信，思念会是一种力量，让人变得更加成熟和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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