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出门的时候，我看到了住在隔壁的大叔，他骑着自行车从外面归来。
是啊，黄昏了，都该回家了吧。
在我找不到方向的陌生小镇，我确实应该找个人问问，也许这样可以找到更多的信息。
只是，在我看着他的时候，他也在看着我。
确实，这座房子已经空置很久了，水电也停了，如果有个陌生人来过，或者住下，那才是真的不正常。
更何况，我的样子大概不像是本地人。
江南一带的脸庞，有自己的特色，和北方确实不一定。
我还没开口，他先问了，“你是？好像没见过你？”
他盯着我的脸，这个感觉怪不舒服的。
我连忙回答，“哦，我是程曦的朋友，这是她妈妈家。”
大叔仿佛是若有所思，然后恍然道，“哦，是素萍的孩子啊，她终于回来看看了，不容易。”
素萍，这个名字我是听说过的，应该是曦儿的妈妈的名字错不了。
大叔看看这个楼，微微叹气，“这个楼都空了两年多了。素萍的娃可算回来了。怎么，她也在房间里吗？我这边正好有东西给她。”
我摇摇头，“没有，她出去了，我正要去找她。”
大叔慢慢地，看着那个房子，缓缓地像是对自己说，也像是对我说，“唉，好人不长命啊，真是……”
不长命……
我对这样的言语特别敏感，其实我也大概猜到了究竟，可是我还是拒绝相信，直到我听到完整的真相面前。
我记得在明州的出租屋，曦儿说过的，她妈妈出去赚钱了，去了很远的地方，她答应会赚回很多很多钱来，治好曦儿的病，还要帮她爸爸戒掉酒。
我更宁可相信后者，曦儿她，大概经受不起再次的伤痛。
只是，所有的幻想，都会是像肥皂泡泡一样一触即破的吧。尽管很美好，但是始终只是因为，只是幻想，所有才显得那么美丽。
大叔的话还在继续，“素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住到这里来了，我来的时候她就在。她是个懂礼貌的孩子，每次都能主动向我问好，也帮了我家不少忙。”
“素萍是个敢作敢当的女孩子，在我那个年纪，很少看到那么追寻自己内心想法的女孩，她那个时候爱上的男人，性子很直，脾气有点糙，虽然有正义感，但是一根筋。其实那男人家里条件不怎么好，但是她义无反顾跟了他，我们都替她惋惜。”
大叔像是在说一个悠长的故事，对我这样的陌生人，大概是因为有了一个可以开口的人，他的言语还在继续着。
“素萍，成绩不错，我们都劝她升学，但是她为了减轻家里负担没有去读大学。她什么都会，织布，缝纫，做饭，刺绣，做生意，甚至一些男人干的体力活，她都一点就会。那时候她天天外出打工，帮衬家里减轻负担。”
“素萍的父亲是个过气的郎中，靠着卖些中草药生活。她母亲靠替人纳鞋底做婴儿服补贴家用。素萍很懂事，从来不向家里提太多要求，学费都是自己打工赚的，后来她去工地干活，她说那里挣钱多。”
“在她结婚后，她跟了那个男人去了明州，那个男人以前很爱喝酒，但是听说跟了素萍后，很长时间都戒酒了，不知道现在他怎么样。后来她怀上了那个男人的孩子，就是你那个朋友，本来，一切都变得好起来。可是，”
我听到了一个转折的词，我咽了咽口水，我知道，接下来的事，我需要心理准备。
“素萍她妈妈，也就是你朋友的姥姥，在那个时候患上了绝症，好像是胃癌吧。在素萍怀上的时候，她去照顾素萍，结果在街上买菜的时候，在路边晕倒。从确诊到去世，不过三个月。”
“那时候素萍过度悲伤，似乎动了胎气，别人劝她别生了，打掉孩子吧，可是她还是坚持着，一边料理母亲的后事，一边继续怀着孩子。可是，人心毕竟不是铁打的啊，她还是早产了，那孩子打自出生身体就不大好。”
曦儿……这是你的病的根源吗？我咬紧嘴唇，继续听下去。
“后来，他们去了明州，直到五六年前吧，素萍的父亲突然脑溢血去世。她回来替父亲守灵后，我再见到她，她消瘦了很多，不知道是生活的劳累，还是过度悲伤，三十几岁的人看上去像五十来岁。”
“我们都看出来那个时候她的身体已经不好了，劝她不要太劳累，但是她只是笑笑，说还有家要养活。然后，一直到三年前，她回来了，然后，再也没回去。”
大叔的眼睛似乎变得朦胧，脸上的皱纹变得额外清晰，他顿顿，“我问她，怎么一个人回来了，丈夫和孩子呢？她笑笑，没有回答我。”
“后来我知道，她得了严重的肝病，大概是活不长了。她恳求我们，不要告诉丈夫和孩子，这是她最后能为他们做的事。她一边做着婴儿鞋和婴儿服，想要为家里赚点最后的钱，一边吃着廉价的止痛药。她说，她不想再自己身上花太多钱。”
“她是个坚强的女人，有几次她出门，我看到她眼睛红红的，但是她看着我们，总是微笑着，她说，她最后的愿望是为孩子织一件衣服。她还告诉我们，晚上的时候她都会关灯，如果某一天到了天明灯还是亮着，就让我从门口拿备用钥匙进去，可能是不行了。”
“我和我家两口子好几次想要送她去医院，被她回绝了，而且她也拒绝了什么水滴筹这样的帮助。她说，何必呢，还是把钱留给最需要的人吧。多好的一个人啊。我们都希望她能好好的，但是现实就是那么残酷，大概五个月左右，那天起床，她家灯还亮着。然后，我和老伴进去，看到她昏迷在床上，送到医院，三天人就没了。”
“她是个坚强的女人，也是个可怜的女人，直到生命的最后，她选择一个人承受所有的伤和痛，也不愿意成为丈夫或者孩子的负担。后来她下葬那天，镇里老人们都来了，很多认识的不认识，都在为她抹泪。她一辈子帮助过太多的人，但是最后连自己都救不了……”
“我们听她的遗嘱，没有声张，只是把她最后的信寄给她丈夫，也不知道寄没寄到，那个负心的男人竟然没来参加葬礼。素萍真是瞎了眼，嫁给了个白眼狼。她的幕，葬在……”
大叔还想继续说，那边听到叮铃铃的车铃声，我听到年轻人的声音，“爸，你在和谁说话呢？”
估计是他儿子来了。大叔转向我，“对不起啊，我老了，话也多了，竟然和你说那么多。如果你碰到素萍的孩子，让她来找我，有东西会交给她。”
他随着他儿子往家走了。
我的心沉甸甸的，思绪一片空白，曦儿，曦儿，我该怎么和你说明这一切？
——姆妈说，她去了很远的地方，赚很多很多的钱，会治好我的病，也会治好爸爸的酒瘾，让我们不要挂虑她。
——我相信姆妈会回来的。姆妈从来不骗我。我会一直一直等着她的。
——小梨子，你看，这是我姆妈，是不是很漂亮？来，姆妈，这是小梨子，我的好朋友。
虽然，最后的话语，是她的幻觉，但是我相信她的内心深处，她妈妈一定还好好的，在这个家里。
如果那是真的，我也相信她会说一样的话，把我介绍给她妈妈，也把她妈妈介绍给我。
我的双手交叉着，紧紧揪紧我的双肩，我咬紧嘴唇，可是仍然止不住泪水。曦儿，我能懂的，如果可以，我愿意为你承受所有的伤痛。
突然想起一件事，我擦了擦眼睛，大叔他们还没进门，我赶过去，问道，“你们知道夏天哪里可以看萤火虫吗？”
“萤火虫？都快冬天了哪有萤火虫？”大叔皱皱眉，“如果是夏天的话，这边倒是很多。湿地公园那边每年都会有萤火虫晚会……”
湿地公园是吗？我知道了。
“谢谢大叔，我会带着曦儿过来的。”我转身，打开了高德地图。
曦儿，请不要一个人背负所有。
我来了，我这就去找你。
如果说你缺失了那份温柔和关怀，我愿意为你补上一切。
我坐上了电动三轮车，“师傅，去湿地公园。”
等我到了湿地公园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去，天边是点点星光，点缀着暗蓝色带点紫的天幕。
湿地公园不大，沿着湖水畔走，很快就走到了灌木丛深处最大的平地，白色的路灯和绿色的彩灯把深秋夜晚的公园点缀着异常肃穆，长凳，草坪上的石凳，灌木丛，湖泊，在深秋的入夜，有点点阴森的味道。
然后，我看到了那个背影。
是的，应该是那件浅绿色的女衫吧，灯光下是暗色的，但是形状应该错不了，还有那个孩子的背影。虽然在灯光下看不清楚，但是我确定应该是她。
“曦儿……”我小声地轻声呼唤，但是心里像是堵着大石头，有太多话，说不出来。
她的听觉似乎格外灵敏，转身看到了我，蹦着跳着过来，牵过我的手，“小梨子，你怎么来了，我们一起看萤火虫。你看，漫天的，好多漂亮的萤火，就好像星星一样。”
十一月底的秀州，秋风萧瑟了枯草，这片曾经夏日的草地，我仿佛看到昨天的芳草萋萋，野花斗艳的样子。
只是，在现在，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有路灯冰冷的白光和草地绿色彩灯的照映。
石凳静静地冷落在一旁，晚风已经变冷。
我看到曦儿，看着这片空旷，眼中闪着光。
“小梨子，快看快看，这边也是，那边也是，好多好多的。”她一蹦一跳的，右手牵着我的左手。
我环顾四周，除了夜风和寒灯，什么也没有，连蚊子和飞蛾都没有了踪迹。
“你看哪，小梨子，这边萤火虫好多，我好想拿个网兜带它们回家。”她的声音带着一点点惊奇和兴奋，接着又喃喃自语着，“不行不行，姆妈刚才说了，不可以抓萤火虫的，我要做姆妈的乖孩子。”
我的心想揪过似的，深秋的夜风吹过脸庞，一抽一抽地生疼。想起刚才隔壁老伯的话，“素萍，是个可怜的女人……她最后选择一个人，忍受所有的伤和痛，也不愿意成为丈夫和孩子的累赘……”
“小梨子，我带你去看看姆妈。”曦儿没有发现我脸上表情的变化，她拉过我的手，一直走到了石凳旁边，“你看，小梨子，这是我姆妈，你见过的，很漂亮是不是？我们三个人一起看萤火虫好不好？”
我想忍住泪水，但是脸上清晰感觉到泪流过的痕迹，凉凉的，有点痒的感觉。深秋晚上的湿地公园，草坪中间的石凳上空空如也，只是，面对曦儿这样子，我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是唤醒她，还是继续她幻想中的美梦？
我知道有时候选择会很残忍，但是，我必须做出决定。
我紧紧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在肉里，只有这种清晰的疼痛感，才能让心里的痛稍微减轻。
就好像我曾经决定成为她的依靠，现在的我也已经下定决心。
一切，就由我来扛着。曦儿，我不能再看着你这样迷失。
现实即使再惨烈再痛苦，我们也不该逃避，如果说诚实需要忍受血和泪的伤，那么就让我，来替你背负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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