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别哭了……”
我心酸地拍拍文文的脑袋，替她刮去脸上的泪水。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文文也呢喃着问，“不该是这样的……”
她憋屈地低下头。“那种感觉……光是想想，就已经受不了了……家应该是避风的港湾，现在却让人害怕回去……而且出路在哪里，也根本看不到……”
我很无奈，却也无法回答。全家一起奋斗的美好愿望被戳破了，我的家庭关系，是否将就此陷入死局？
记忆、快乐、家庭，所有的这些，都开始陷入漆黑的泥潭，越扎越深，无法脱逃……
拽住我的胳膊、让我还不至于被吞噬的，还有一束遥远的光。
只要它还照耀着我，我就一定能爬出来。
*
2015年2月18日。
“新年好！”墨尔本时间凌晨三点，我第一时间给尤依发了条微信。大年初一到了。国内在料峭的春寒里辞旧迎新，我则在酷热的深夜里驱走睡意，陪尤依一起过年。
“过年好呀！”尤依立马回复，每个字都洋溢着喜气。
“是不是忙着抢红包啊？”我笑着打字。这是今年兴起的一股风潮，人们在社交平台上，互相派发散碎的零钱，还玩起了先到先得的小游戏。以往红包是属于孩子们的专利，大人们再领，总显得有些难为情。但到了现在，大人们争先恐后地返老还童，一点不觉得害臊。
“哈哈哈，本姑娘今晚的手气，绝对能吓死你！”尤依开心极了，“你呢？肯定一次就抢个几角钱，对吧？”
“胡扯。”我羞赧地回她。
“我都看到了！你在我们班的群里，次次都是什么几角一块的……就你那点小心思，能骗得过我？”
“还有你没看到的地方……”
“哼，还嘴硬？那就拿实力来说话！”
实力……服了服了。她想搞些啥？
话不多说，尤依先把我拉进了一个三人群（另一个是她的小号——因为发拼手气红包，必须在群里才能做到），再发了一个红彤彤的信封过来——当然是电子的。这种红包的样子，看来是那种可以让几个人抢、靠运气决定谁分得更多的红包了。
照这意思，尤依是想我俩比拼一下手气？这就是她说的“实力”？
我哭笑不得，但还是接受挑战。不过，点开红包之前，我倒还真有点紧张——我其实不想赢，我想尤依多拿一点。但毕竟这是个概率的游戏，我怎么可能有必输的把握呢。要不，出现奇迹，来个平局？那样的话，我和尤依就都去买彩票吧。
我的手指一摁，程序读取了一会儿，数字映入了我眼帘——88.88。
我吃惊不小。发红包的话，这可不是个小数目。看来尤依输了。
我心里还有些不是滋味，却又注意到金额下方，写了一行小字——“1个红包，5秒被抢光”。
错愕的我，花好久才反应过来——
尤依根本就没想着比拼。她就发了一个红包，就是让我来拿走的——说白了，她在逗我呢。
果不其然，待我领过红包，尤依简直要笑炸了，不断发来欢快的消息。
“哈哈哈哈哈哈，怎么样，还不**谢本姑娘，赐你一整年的好运气？”
隔着屏幕，我都能看到她嘚瑟的傻样儿。但除了嘚瑟，她的脸上，一定洋溢着最酣畅的快乐。
就像我现在一样。
*
2015年3月8日。
“节日快乐！”我对尤依说。
“啊，快乐快乐！你还记得呀，嘿嘿，谢谢你啦。”
“谢我干什么。”
“不过，哪有时间过节啊[流泪][流泪]”
“怎么啦？”
“要考托福，在做题呢……英语怎么能这么难啊？”
“哎，准备多久去美国？”
“不知道呢……班上其他人计划的是下半年。我们专业有二加二的项目嘛，两年国内本科，两年美国本科，可我现在，都不知道考不考得上……”
“多加把劲噻，最近少打点游戏，少看点番。”
“我知道啦……唉，你说，我要是这次又落在了大家的后面，该怎么办呢？”
“不会的……”
“不，你不晓得……从小到大，我一直都跑在最后，每次都是不多不少地赶上了末班车。像高考，我平时那么烂的成绩，居然还勉强过线，考上了财大。你说，我不会每次都这么好运的，对吗？”
隔着屏幕，我能清晰地看到她的迟疑。我想了想，然后告诉她：
“既然以前每次都刚好上车，这次稍微再跑快一点，就肯定不会掉队了。所以，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每天多努力一点，一定会有回报的。”
片刻的沉默后，尤依发来了消息。
“谢谢夏老师的鸡汤~”
我脸上绽放笑容，浑身洋溢着鸡汤的暖意。我正准备再继续鼓励她一番，她又立马发了一条：
“以后去给《读者》和《知音》写稿子吧，成为新一代鸡汤教主，出书、搞签售、开公众号，吸个几百万的粉丝，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
我的笑点被狠狠戳中，差点笑得从椅子上摔下来。
虽然我很想问一问那个白富美是谁，但刚把消息打好，我却怎么也发不出去，最后还是把消息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
还不到时候，我暗想。至于为什么还不到时候，我却说不清楚，也不愿细想。
*
2015年4月1日。
“少年。”
“嗯？”
“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什么！”
“嘿嘿嘿……今天是什么日子？”
“难道说……”
我刚把“告白日”三个字打出来，就看到尤依说：
“今天是烧脑日！”
心跳加快、呼吸急促的我，松了一口气。刚才我差点脑子一热，把消息给发出去了，好险好险。
“烧脑日？什么意思？”
“哼哼……在谎言与真实交错的时空，在欺诈与信任交织的世界，让我们来好好比拼一下，究竟谁能在这场思维游戏中，证明自己的智商？”
中二少女尤依，真是太可爱了。好好的愚人节，一下子有了个烧脑剧情片的设定。好啊，你要战，我便战，战个痛快！
“开始了啊！听好了，下面的这些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假？限三秒内回答！”
哇，这是要玩心跳拼手速的节奏吗？
“第一题：看一集TV动画，你的生命就将减少二十分钟！”
我顿时哑然失笑。亏得我还期待了半天，结果是这种水平的么？
“假的！”
“胡说，为什么啊？”
“不该是二十四分钟吗？而且你把那些十分钟的、几分钟的动画放哪儿啊？”
“……不要在意细节嘛……好了我要认真了，第二题：尤依是古今中外，排名第一的美少女！”
哎哟喂，想等我夸你？隔着屏幕，都能看到你那臭美的表情……
“假的！”
“嘿，你这个死娃娃……”
“你听我说完嘛！你怎么是美少女呢……”
“好哇，要造反了？”
“你是古今中外，排名第一的美妖精╮(╯_╰)╭”
尤依沉默了两秒，发来了起码五行的“哈哈哈”。
“你才是妖精，不，你是大笨蛋！”尤依温柔地骂我。
“那你不当妖精，当女鬼吧，排名第一的美女女鬼。”
“讨厌，你才是鬼，笨死鬼！”
好了，本来是比拼智商的，怎么变成了比谁智商更低了？尤依又出了下一题：
“第三题：《二次元青春》的最后，男主和女主在一起了！”
我被弄得一头雾水。《二次元青春》是个什么？是部动画？或者漫画、小说、游戏、歌曲？根本没听说过！
但不知为何，明明莫名其妙，我却不假思索地给了答案。
“真的。”
就像是有一股莫名的偏执，驱使我给出了答案。
这道题，尤依并没有回答我。她出了最后一题：
“第四题：我托福考过了！”
这次我愣了好久，都没能给出答案。但那无关紧要，因为我惊喜地站了起来。
“真的！真的！必须是真的！”
我开心地在屋子里跳着转圈，一边转圈一边给尤依打字。随着尤依回复，她仿佛出现在了我的身边，跟着我一起，欣喜若狂地庆祝这个好消息。
我跟你说过的。你只要稍微跑快一点，就能稳稳把希望抓紧。
我也能做到的，对吗？
*
2015年5月20日。
“嘿嘿，夏雨！”
“嗯？”
“今天啊……想不想要礼物？”
诶？礼物？今天是吹了什么风？尤老师起了什么兴？
我赶紧看了下日历，刚瞅到今天的日期，脸上就泛起了红潮。
“什……什么礼物？！”我的心砰砰乱跳，把手机凑到了眼珠子前。不会吧？这种事……真的会发生在我身上吗？
“嘻嘻，怎么可能，轻~易~地~告~诉~你~呢~”这个家伙，撩拨少男之心，简直不负责任，坏死了！
“[快哭了]到底是什么嘛！”
“哈哈哈哈哈，为什么这么快活啊？欺负你为何使我如此快乐？我很费解啊！”
大坏蛋，大坏蛋……我心花怒放地咒骂着。
“好了，既然你诚心诚意地发问了，那我就大发慈悲地……咳咳，就是这样（我：有你这么省台词的么！）。其实呢，是我今天去了个同人展，跟姐姐一起去的哦！”
“咦？美姐不在家带孩子么？”
“她把小咕咚甩给姐夫了~”大概一个月前，我从美姐口中得知，她儿子的小名叫咕咚。这个名字来自国产动画《星游记》，是跟随主角麦当的兔子，真实身份是亚亚罗星国王，“姐夫当过好几次奶爸了，所以没问题的，哈哈哈哈哈哈！”
“好吧，可怜的帮主……然后呢？去了同人展，给我买好东西了？”
“不是买，是……一张很特别的照片。”
尤依暂且停下。接着，手机一声震动，带来了一张图片。
立马就照亮了我眼睛的图片。
我看着照片里的尤依，先是惊愕，接着嘴角上扬，牵动着脸部的肌肉，一起露出最自然、最灿烂的笑容。
这是一张cosplay的照片。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cosplay。
我情不自禁地抬起头，看着眼前的文文。
没错，尤依扮演的，正是射命丸文。
而且……
“这张照片，只发给你一个人哦。”
*
“啊呀，啊呀呀……”
之前还哭得不成人形的文文，现在笑容灿烂，两眼成了红心。
“哟喂，这是什么表情……”我苦笑地嫌弃道。
“你管我。”文文满脸幸福地呵斥我，“真好，真的，太好了……”
她竖起一根手指。“我觉得呀，你们俩的关系，就有点像……对了，那部动画！《星之声》！”
她说的是动画导演新海诚的一部早期作品——就是那位做出《秒速五厘米》、《言叶之庭》、《你的名字》的“诚哥”。这部《星之声》发生在未来，以太空科幻为背景。一对地球上的少年少女，因为女孩被征召加入宇宙军，而不得不两地相隔。两人用手机邮件通信，由于宇宙尺度太大，随着女孩驶入深空，她和男孩的距离越来越远，邮件从太空抵达男孩手机所花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到了最后，当女孩与男孩的距离以光年计算时，一封邮件要花几年的时间才能送达……
尤依和我，纵然没有隔着光年的尺度，却也的确和文文所说的《星之声》，有那么几分相似。而且……
“你知道吗？”我笑着问，“收到照片的时候，我真的就在看《星之声》……”
收到照片时，我正看到故事的前半段。那时男孩阿昇和女孩美加子刚刚分开，美加子还没有驶离太阳系，邮件抵达地球的时间，也并没有那么漫长。两人尽管心有惆怅，对于之后的事，依然没有太多的顾虑。美加子随舰队驶过一颗颗星体，向阿昇讲述众多壮绝的宇宙奇观，比如火星上的外星人居所、木星的美丽星云、木卫一磁流管……
我心血来潮，将动画暂停，拿着手机，走出了屋子，打开了一款软件，在天空里寻找着……
有了，就是那里！那颗明亮的金色星星，就是木星！我切换到相机，给木星拍了个照，然后，我把照片发给了尤依。
“嗯？这又是什么啊？”尤依奇道。
“这是木星。”我开心地说，“木星的星云，怎么都看不够呢。”
手机那头的尤依，一定会觉得这句话莫名其妙。她会知道吗，此时的我，和《星之声》里的美加子，分享着相同的心绪？
在无人的深空孤独地漂流，与地球的唯一联系，就是这台小小的手机；唯一能与自己分享眼前这份美景的，就是手机那头的那个重要的人。
那个人送来的温暖，越过冰冷遥远的太空，也丝毫没有衰减，让冰冷与孤独，都被短暂地遗忘了。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
但遗忘只能改变认知，无法修正事实。冰冷与孤独，永远会在那里。我的流放，也从未停息。
我还能回到地球吗？还会再见到她吗？
只会朝着遥远的星空，越来越远吧。
2015年5月22日。
我坐在床上，睡意疯狂地向我侵袭。快有四十个小时没合眼了，昨天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无法入眠，今天为了工作，又强撑了一天。现在，终于可以安睡了。
但我还是不想睡着。我不知道睡着的意义何在——睁开双眼，迎来的不过又是失望的一天，没有盼头的一天。回国遥遥无期，家庭支离破碎，人生的目标不见踪影……
既然这样，就让我看看照片吧。
我又翻出了那张，尤依寄来的照片。娇俏的身影，足以驱散一切的苦痛。
但她太远了。已经变得，遥不可及。
我想起以前看过的另一张照片——不是尤依，是旅行者一号在飞了六十多亿公里之后，镜头最后一次对准地球，留下了它最后的影像。之后，这台探测器就将在浩瀚的宇宙中流浪，永无归期。
在那张照片里，地球只是个微小的光点，像一粒最不起眼的宇宙尘埃。外星人接近太阳系时，若是看到这个光点，大概只会不屑一顾地离开吧。
可旅行者一号很清楚，那粒尘埃，是它的全部。
但它却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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