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一过,墨尔本又开始变得潮湿阴冷。在一个秋雨连绵的夜晚,我突然收到了一条QQ。
是一个一年多没联系过的人发给我的。
“纳茨,你娃在猫本(墨尔本的昵称)哇?”豆师傅发来欢快的字句,“在的话,下周要不要接待下我?”
我在屏幕前张大了嘴巴。开玩笑吧?
这哪里算玩笑。当我在墨尔本的街头,见到豆师傅本人时,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玩笑。
他换了发型,梳起了时下风靡的大背头;换了衣裳,曾经T恤裤衩了事,如今穿了件光泽的夹克;换了个人,曾经的柱形青年,衣衫下的肌肉清晰可辨。
要不是他先认出了我,我在街上找再久,也不可能找到他的。
“哈哈哈,怎么,被吓到了?”看我一脸惊愕,豆师傅大笑着,用力拍我的肩膀,“我就是这么帅!”
呵,他还记得呢。四年前我跟他都买了件文化衫,背后写着“我就是这么帅”。可我并没有变帅,反倒因为想要使坏,背上的字成了“我就是这么变态”。
外表的巨变倒在其次,我们一碰面,豆师傅就说,今晚找一家酒吧,跟我喝上两盏。于是吃完饭后,我把他带到了雅拉河畔——墨尔本就是沿着这条河建立繁盛的。
走进酒吧,点餐自然是我来做——豆师傅英语不是太好。但尽管我能念出菜单上的名字,却对它们毫无概念。反倒是豆师傅,在我向他求助,并替他翻译了菜名之后,很快便给出了建议,看上去轻车熟路,毫无压力。
我们终于碰上了杯。我要了扎黑啤,豆师傅则来了杯得劲儿的鸡尾酒。酒过三巡,彼此聊的话也多了起来。
“你怎么这么有毅力?”我羡慕地问他,“简直是全面升级啊,装备啊技能点啊,什么都换了。”
“哎哎,不难不难。”豆师傅轻松地摆手,“或者说过了某个坎儿,就一点不难了。”
“你的那个坎儿是什么?”我接着问。
豆师傅苦涩地笑了下,没有说话。我大概心里有数,稍稍坏笑,俯低身子,轻声问:
“是因为……群主?”
豆师傅愣了愣,埋下了头,却并没有像以前那样恼怒。我内心更加了然,笑得更畅快了。
“咳咳,你小子,出国了别的不学,就光学会了八卦吗?”豆师傅干咳两声,然后埋怨地笑着看我,“你该学一学我,先被社会摩擦个百八十回,然后当个真正的大人……”
我的心弦颤了颤,注视着他的眼睛。他口中的“坎儿”,一定也让他成了“真正的大人”。而且,如果和阿芙也有关系的话……看来又是一个,崎岖起伏的故事。
但就算成了大人……也绝不是毫无代价吧?
“你现在还……看番吗?”我发问的时候,不自觉地迟疑了下。为什么呢?是因为已经觉得,这样的问题不太应景吗?
可这样的问题,明明是我们曾经的对话里,再平常不过的一部分,就像是“今天去哪儿”一样的惯常。可现在,对两个因二次元而结缘的人而言,它却要成为不合时宜的突兀吗?
在我百感交集的时候,豆师傅却抿了口酒,笑吟吟地说:
“没时间啦,工作太忙,事情太多。而且嘛,现在的新番,很多也不对我的胃口啦。不过平时抽空补一补老番,还是很巴适的。而且,现在看番,感觉是不一样的。”
他朝我举杯。“是哪种感觉呢?对了,有点像这样的……你被关在了牢里,失去自由,每天在固定的地方往返,做着没有尽头的苦役,直到生命的最后……
“但你不觉得没有盼头,因为你有一条秘密的通道,能让你逃到监狱外面的一座秘密花园。这里实在是太美了,让你能忘记一切的烦恼。但你不会一直待在这里,那样会有大麻烦的。你每天在这里留一会儿,然后就回到监狱,继续你单调又疲累的生活。
“但你知道吗,在花园待那么一会儿,哪怕只有几十分钟、一个小时,那种透过夹缝悄悄拿来的快乐,实在是太美妙了。以前虽然有大把的时间,快乐却远不如现在精炼浓厚。为什么呢?大概正是因为压力,强迫我学会了珍惜。学会珍惜的人,自然就有了在最短时间、凝聚最多快乐的能力。”
我懵懂地听着他的这一番话,懵懂地和他碰杯,然后咕噜噜地把酒喝下。
“所以啊,趁着现在,做好准备。要去往那片花园,至少得先把坑道挖好。要守住你的快乐,先让自己变得强大。不这么做的话,你要么把快乐扔掉,要么抱着快乐遍体鳞伤。没有力量的话,是没有资本谈什么两者兼顾的。”
在我把他送回酒店、踏上回家的火车后,我的脑海里,一直回响着他说的最后一句。
窗外的风景,在黑夜里飞速倒退。我盯着窗外,怅然若失。
豆师傅无意间,点出了事情的本质。人越强大,才越自由。弱小的人,只能被动地接受命运的安排,无论是幸运还是灾厄,都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决定;珍惜的人或者记忆,也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守护。
如果不能成为真正的大人,拥有健壮的手臂与腿脚,人生永不会属于自己。
我能等到那一天吗?在那之前,我会遇到多少的考验呢?
*
我轻轻推开家门,灯火通明,却十分安静。妈在切菜,爸坐在沙发上看iPad,都把背朝着对方。
气氛不太对。
我不敢开口问,害怕自己一句无心之过,点燃危险的火药桶。我悄悄钻进屋里,放下背包,打开电脑,忐忑不安。
门外的不安,一定都是我的幻觉。我担心太过了,其实根本就没什么事,气氛没什么变化,每天都像这样的,为何要吓自己呢?
在我不断自我安慰的时候,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当我有勇气扭头看的时候,发现爸走进了卧室。
他坐到我的床边,犹豫了片刻,然后勉强一笑,问:
“雨儿,你看你能不能做件事……把我们来澳洲以后,所有生意的花费都算一算,行不?”
我虽然不理解爸的用意,但还是立马答应。爸问完便走出房间,把我一个人留在了电脑前。
我找出纸笔,调出电脑里的账务记录,开始一笔笔地将花费抄在纸上。虽然生意办了不到一年,花销项目却并不短少。把它们抄录整合,也花了我一个多小时。
最终我算出了一个数字,把纸拿起,小心地来到爸面前,递给他看——顺便,我留意了一下妈的表情。很显然,尽管她没有说话,她也在悄悄地打量这边。
爸没有说话,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来,说了这么一句:
“你肯定算错了。”
听到的一瞬,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个数字是我一遍遍加出来的,还核对了一遍,而爸,平时从不看对账单,他是怎么得出这样的结论的?
比起质疑,我的第一反应竟是——愤怒。
“你怎么知道?”我情不自禁,脱口而出。此时我尚有一丝克制,但音量已经提高了少许分贝。
“我当然晓得,它就不该是这个数。”爸把纸在我面前晃荡,“我带了好多钱过来,投了好多钱,我心头都有数的。”
“那你让我算干啥子?”
问出来了,真的问出来了。必定会让我后悔的一句,但我没有选择。我愤怒,我只能愤怒,对父亲漠视自己努力的举动感到愤怒——更不用提我在算账时,他一直坐在那里,手握iPad,翻看他的新闻。
但我终究是要后悔的。导火索被点燃,火药味霎时弥漫开来。爸的双眼瞬间睁大,从座位上一跃而起,暴躁地吼道:
“你咋个说话的?你想咋子?”
他反应这么大,与其说是被我突然激怒,不如说他潜意识里,一直在等着这一刻。这么一来,他找我算账,恐怕不只是单纯的算账,还想要……发泄。
但不等他继续发泄,我的面前,已经挡了一个人影。妈三两步就走到了我面前,拳头紧握,咬牙切齿,恨恨地将爸瞪着。
“我以为你之前消停了,搞了半天是要把儿子给拉进来!来来来,你非得要扯,那我们继续,陪你扯个够!”
能让妈像现在这样暴怒的事,在我二十年的所见里并不多。爸显然也被震慑,气焰消减了一些,默不作声地转过身子,和妈一起,朝客厅走去。
我脑子又开始隐隐作痛,也跟在妈身后,走向了客厅。
*
我和妈坐在一起,爸远远地坐在另一张沙发上。他抱着胳膊,一言不发。而我身边的妈,沉重地呼吸着,浑身都在发抖。
“我跟你说过好多遍了,你说现在在亏,生意没得做头,你现在从哪儿赚钱?公司开了还没得一年,你指望赚好多钱?哪家不是先亏个几年,才能慢慢扭转过来?还说啥子把厂卖了,卖了你在这儿喝西北风?你一个大男人,居然说得出这种话!那现在你来说,你不是那么能说的嘛?”
妈那么激愤,爸还是抱着胳膊。等妈停下来后,他注视了她几秒,才缓缓开口:
“我没啥子好说的,还是那句话,要亏可以,我并不是亏不起,但是我们要把原因弄清楚,到底亏在哪儿……”
他的“弄清楚”三个字格外加重。他最喜欢把这三个字加重,一遍遍地向自己的下属强调。强调的意思大概是,该弄清楚的是你们,不是我,任何的责任都记在你们的身上。
“我弄出来,你跟我说我写错了。”我忍不住讲话。现在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带着火药星子,随时都有引发更大爆炸的危险。好在这次还没有,爸只是轻蔑地甩了我一眼,让我被刺得更痛。也许在他眼里,我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不成熟而幼稚的,不值一提。
无论我再怎么成长,也永远达不到他的期望——真正刺痛我的,触怒我的,正是这个。
“听到儿子说的没有?”妈涨红着脸,手指又戳向了爸。爸此时的沉默与不屑,显然也让妈的火气更加旺盛,“人家刚一回家,啥子都不管了,就帮你算你的账,你又做了啥子?”
“我做了啥子?”爸扬高了音量,“我在维持这个家!让我们在这儿能够生存!”
“就你在维持,我们没付出吗?”妈恼火地反问。
“我没有说你们没付出,没得这个意思。”爸艰难地辩驳着,“我只是觉得,你们的付出,跟你们得到的回报不成正比。你们,或者说我们一家,每天累死累活,换来的只是亏损,还比不过在我们厂头,成天耍起的工人……”
爸说出了这样的话。我相信这才是他的真心——原本在国内远离体力活的我们,到了这里,非但没过上更好的生活,日子反而变得更苦。尤其是妈,她每天干着不该由自己干的体力活,爸看在眼里,一定心如刀割。
但他的表达方式,还有他的态度,让他的本意一说出口,就完全变了味,伤害了我和我妈,在眼下的气氛里,还让情况……
“你没得回报,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我说,“哪个告诉过你,努力了就一定要马上有回报?”
爸表达不妥,可我的表达显然更糟。火焰点燃了炸药,一声惊天巨响。
爸猛地从沙发一起,咆哮着朝我冲来。而还不等我做出反应,妈也一跃而起,又一次挡在了我面前。
“你要干啥子!”妈尖叫着。
“我要打死这个批娃娃!”爸红着脸吼叫。
“你敢动他,先弄死我!”妈头上青筋暴露,钳住了爸的两只胳膊,和他角力。
但她哪里比得过爸的力气。她被爸一把甩开,摔在了沙发上。失去理智的爸,把目标从我转向了妈,将她摁在沙发上,捏起了拳头,高高举起……
短暂的一瞬间,我的身体不再属于我自己。我朝爸一扑,把他死命撞开,再把他摁在了旁边的另一张沙发。
爸疯狂地挣扎,我两手的虎口和巨大的力量较量着,即使痛得要死,也没有松开,直到与我对抗的力量慢慢衰减。
我直起身子,看爸喘着粗气,两只粗粝的手腕通红。他艰难地坐正,埋下脑袋,一言不发。
他在后悔吗?
但无论他怎样想,也掩盖不了此时此刻,妈凄厉又无助的哭声。
*
我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盯着一片漆黑的空间。隔壁卧室的爸妈,想必也做着同样的反应。只不过,纵使同床,徒剩异梦。
在我的脑海里,纷杂的情绪,杂乱无章地掠过。
爸指责我们……他就是在指责。尽管他没有明说,甚至还为我们心疼,但他的每一个字,所有的那些语气,都分明是在指责。所有人都有错,就他是没错的。
没错吗?可来到澳洲的决定就是他做的。没有这个决定,现在我们承受的一切,都不会存在。他想过要担责任吗?
可说他不负责任,也未免太不负责了。他一定也很痛苦,现在也很懊悔,无论是自己今天的所作所为,还是之前那些施加于我们身上的冷暴力,甚至是来澳的整个决定……
但那又怎样,他痛苦、后悔、难过,就是他做出这种选择的理由吗?
说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曾经和睦的家庭,虽然也有过艰苦的时日,但至少为着共同的目标一直奋斗。现在比以前更有钱了,一家人却开始离心,落得现在这样的结局。
思绪全搅在一起,盘旋、缠结,最后在卧室里,形成了一个漩涡。漩涡逐渐扩大,变成了无底的黑洞。
吞噬一切快乐的黑洞。
我的双眼无法闭上——即使闭上,也绝对无法入眠。就睁着吧,空洞无物地注视黑暗。
天光渐亮,驱走了黑暗。但那于事无补。
原来彻夜不眠,是这样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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