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不错。”文文喜笑颜开地鼓掌,“这不是很顺利嘛,一下子有了四个朋友。”
我微笑着冲她点头,文文鼓了一会儿掌,似乎在等我说话。但事情非她所愿,她便奇怪地瞅着我,问:
“你怎么不说话呀?”
“嗯?我说什么?”我困惑地问。
“呃,一般在这种时候,你不是该反驳我嘛,说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啦,其实后面马上就遇到了很多困难啦,遭受了很多挫折啦……”文文比手画脚,说得绘声绘色。
我被她给气笑了。“你都说完了,我不用说了吧?好了,下一章……”
“好好好,我就是觉得,一般剧情不都是这样发展的嘛……”文文嘀咕道。
“还剧情……”我无言以对,“你该治治了!”
“不是,你就跟我说,接下来怎么样了?就真的很顺利吗?”
我叹了口气。“至少那时的我,一开始是这么觉得的……”
*
在完成报到之后,我没有继续留在学校,而是赶紧离开,去城里的唐人街和爸妈汇合。对墨尔本地理一窍不通,又没有任何通信工具的我们,只找得到那一个地方了。
刚到唐人街口,爸妈已经等在了那儿。一见到我,他们露出笑容,招呼我过去。
“咋样?都弄好了吗?”妈用手上的纸巾替我擦汗,“看你热的哦,我们快找家馆子进去,有空调。”
“弄好了。”我说,“学费也交了,没弄掉。”
“可以嘛。”爸也笑呵呵地说,“还是能干噻。”
我自得地冲他们笑,然后领着他们,在唐人街上寻找吃饭的地方。
墨尔本的中餐产业及其发达,国内大部分的菜系,都能在这里找到;而且许多国内备受欢迎的餐饮店,都在墨尔本开设了分店。火锅、烤鱼、小面、奶茶、小吃……至少华人来到这座城市,不愁吃不到家乡菜。
吃过饭后,我们一家要去办正事了。我们来到移民中介,和他们商讨接下来几年的安排。
在宽敞洁净的会议室里,我们的负责人,绘声绘色地讲了好多,拿出了一大堆文件,一份份地指给我们看。
爸妈一边认真地听,一边不时转向我,让我要格外留心,因为很多东西,只有我能听懂,哪怕在我过去的日子里,我从没有为这些事分心过一秒。
我很想拿出力气,把注意集中在眼前的文件,和负责人的讲解上,却发现无论我怎么尝试集中精力,我的脑子里,还是有别的东西。
今天在墨大的见闻,典雅的楼宇,清凉的树荫,在林荫道上依偎前行的情侣,孤独冷僻的少年,轻灵自在的日本女孩……
学校和同学,这是今天所见的新鲜事里,唯一能让我有清晰实感的概念。至于置业和生意,它们从未光顾我的人生,进到我的脑海里,我也不知该如何与它们相处。
在这片崭新的环境,我却丝毫不知,自己要面对什么。
“以后叔叔阿姨,还要靠雨弟弟帮忙了啊。”中介轻松地说了一句,爸妈都跟着笑了。妈摸着我的头,说:
“是呀,他也该长大了,要挑起这个家了。”
我冲着大人们傻笑,心里却有一种古怪的感觉,沉甸甸地压下。
那时我并未察觉,这种感觉,叫责任。
我必须要挑起责任了。
*
但人生从不像故事。故事里的主角们,幡然醒悟,挑起责任,在我们眼里不过是一个事件、一次刺激的长度而已。可放到现实,这样的过程更加悄无声息、潜移默化,却也因此被拉得更长,更令人感到煎熬痛苦——尤其是当自己的天真撞上挫折的时候。
在刚到澳洲的前几天,我的天真还完好无损,每天看看异国从没见过的景象,跟父母去找许多新结识的朋友,听他们跟我们讲这个社会一些我们不曾了解的习俗规则……有些我听了,有些我没听。没听的话,基本还是因为内容难以理解,潜意识里觉得与我无关,索性就假装在听,然后直接跳过。
但这样的心态,很快就在难以想象的困难面前,被击了个粉碎。
正如前面所说,来到澳洲之后,很多东西,只有我能看懂。父母对英语一窍不通,最基本的单词也无法理解。所有的英语,小到认路,大到合同,全要靠我来读。
可刚从学校走出的我,即使高中是外语学校,面对与书本差别不小的应用英语和专业术语,总会力不从心。
来澳洲的第一个周末,我们一家终于买到了车,决定开车去市区办事。我刚刚签下手机,于是在手机的导航里输入地址找路。
我们的住处在郊区,开到市区要将近二十分钟,中间要开十多公里的高速路。我坐在后排,一直盯着地图,觉得有些无聊,于是切了出去,乐滋滋地刷起了微博。
“雨儿,是不是要下高速了?”妈的声音响起,这才提醒了我。我慢吞吞地切回地图,惊觉……
“遭了,走过了。”我呢喃道,“爸,快出去!”
“啊?”爸惊讶极了,“你咋回事?走过了都不晓得?”他不满地提高了音量。
“快、快点,下个出口……”我着急忙慌地盯着屏幕,时而抬头看路口,“哎呀,又过了!”
地图的女声一遍遍地播报“重新规划路线”,明明是柔和的声音,却让车里的空气愈发燥热。爸脸色越来越阴沉,开到后来甩盘子都有了火气,有一次还……
“你在咋子!”妈惊叫道,“开错道了!”
澳洲的行车方向,和中国是相反的,靠左行驶。现在爸倒是上了正确的出口,却走到了右道。幸亏发现及时,对面没有来车,不然要出大事。
“我在咋子?你问下这个娃娃在咋子!”爸不客气地冲我吼道,“喊他好生认路,他在那儿乱整!”
我不敢看他,视线垂下。也许是于心不忍,妈皱眉埋怨道:“刚来这儿,认错路正常的嘛,你少说两句,先好生开嘛!”
“哼,他认错路,要我们来认路吗?”爸气冲冲地反问。
我不想说话,只能死死盯住手机,然后机械地按照路线指挥。
好在后面还算顺利,总算开到了——虽然驶到其中一段时,我看到路上用黄漆写着Tollway几个字。当时我觉得不对劲,却也说不出这个词什么意思,只能作罢。
当然,我不认识它,它却很认识我——几周之后,一张账单寄到家里,说我们开过了收费路,必须交钱,我才后知后觉,原来tollway就是收费路的意思。爸妈又气了好久——这是后话了。
而这并不是唯一的一张账单。
爸把车停到了一个停车场。我注意到场里有一块竖起的牌子,上面写着1P、2P之类的字。但我并未多加注意,跟着爸妈先走了出去。
因为刚才的争执,我们一家进城的兴致大减。办完事后,我们回到了停车场,走到车旁,却发现挡风玻璃上,夹了一张小小的纸条。
爸妈对视了一眼,像是也察觉到了异样。妈取下纸条,拿给我看,我扫视几眼,顿时头皮发麻。
“这……这是罚单……”我的牙齿在打颤,“我们停车超时了。”
两人脸色大变。妈无奈地把脸挪开,爸则长叹一声,然后愤怒地瞪着我。
“为啥子?”他咬牙切齿地问,“为啥子这种事,我们一遭一个准?这个娃娃,啥子时候才能懂事?”
“你够没够?啊?”妈护在我身前,冷冷地质问爸,“反正发都发生了,你怪儿子有啥子用?没他你就不得遭了嗦?”
爸被呛了一通,恶狠狠地低吼:“你就惯他嘛,继续惯,等他二三十岁了,还是像现在这个样子!”
他走到车门前,把门一拉,往上一坐,再一摔。妈拍我的背,“不要理你爸。”她低声说,随后也拉开车门,坐在座位,闷不做声。
我也迈开了步子,机械地做着动作,悄悄地缩在座位。
除了上车,我还能怎样呢。在这里想逃走,都不知逃去哪里。
*
安逸遭到冲击,粉碎四散。幸好,我还能靠着一根网线,与自己曾经的庇护所,保持最后的一丝联系,让安逸与天真,有一丝喘息的机会。
“哇!你那儿还真的是夏天啊!”视频聊天窗口里的尤依,瞪大了眼睛惊呼。此时她穿上一件羽绒服,裹得像个粽子;而电脑前的我呢,背心加裤衩,还满头是汗。
“对啊,羡不羡慕?”我得意地瞅着捂住热水袋的尤依。她不屑地哼了一声。
“切,这有什么好羡慕的?我就喜欢冷,最好还能下雪……阿嚏!”她喷嚏一打,把热水袋捂得更紧了。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尤依又羞又恼,没好气地翻我白眼。当我稍微消停,她赌气道:
“你那么坏,就该被袋鼠蒙脑袋打一顿!”
我又笑了起来。“就知道袋鼠,哪儿有那么容易看到袋鼠……”
“不是说澳洲到处都是袋鼠么?经常开车就撞上了……”尤依带着好奇问。
“哈哈哈,那也要到很偏远的农村,才有可能看到呀。”我苦笑着解释。
“你住的地方不就是农村吗?”尤依调侃道,“我上回看到你发的照片……”
我再次被戳中笑点。前面说过,我家住在远离市区的地方,尚未开发完全,即使是在被戏称为“墨村”的墨尔本,也着实是相对偏僻的地方。
“对了,虽然没有袋鼠,但我最近发现了这个!”我欢喜地对尤依说,随即扯掉电源线,举着笔记本,往屋子外面走去。
在我出屋的时候,我看到爸妈围坐在茶几旁,守着一大堆文件,神色凝重。他们注意到了我的行迹,同时看向了我,欲言又止。
我暂时没有回应他们,只是把电脑带出了房子,把摄像头朝向自家对面的一片荒野。
这片街区是新修的,有好多块空地本该盖上平房,却只有杂乱的野草。而在这些野草之间……
“呀!兔子!”尤依惊喜的声音。
没错,从草丛里,几只灰毛的兔子钻了出来,警惕地左右张望,突然集体仓皇逃窜——一位白人老爷爷,牵着一头哈士奇朝它们靠近。
“嘿嘿,怎么样?”我喜滋滋地对尤依说,同时朝街对面冲我微笑的老爷爷打招呼,“在澳洲,兔子才是真的遍地都是,泛滥成灾了都。”
“哇,这么一说……”尤依眼珠一转,“那你有机会抓几只呀!自己做兔脑壳啃起吃……”
我笑得差点把电脑摔了。“你呀,就知道吃。要是这儿的人知道我吃兔头,还不全部被吓晕了?”
“管他们的呢。”尤依乐呵呵地说,“兔子泛滥成灾啊,要我说,送一万个四川人过来,马上就解决问题了。”
在繁星灿烂的夜空下,我和尤依,在地球的两端,依偎着微小又简单的快乐。
*
当我回到家里,爸妈又注意到了我。妈想了想,把桌上的那叠文件拿了起来,走到我的面前。
“雨儿啊,和朋友视频完了哇?”妈笑着问,神色小心又谨慎,“聊完的话,你还是看下这个嘛,之前我们说过好几次了……”
她把手中的文件递给了我。我接过一看,是这间屋子的购房合同。
之所以会说起这个,是因为最近这一个星期,我们发现这间房子交付后的模样,和购房中介说的有些出入——地板有几块松动,还出现了漏水。爸妈去找中介理论,对方却总是含糊其辞,还拿合同里的一些条款来搪塞,摆明了要坑骗我们。气愤的爸妈决心和中介斗争到底,于是让我仔细阅读合同,看能不能找到哪些条款,证明开发商必须负责。
可我每一拿到合同,读不到一页,就感觉头昏脑涨。太多的单词不认识了,更不用说我对合同这类东西,根本没有半点概念,连从哪里读起都不知道,只能每次草草地标注几个单词,然后跟爸妈说自己看不太懂,不是很明白。
爸妈也没有多说。可他们拿到合同,更是于事无补;初到澳洲,又没有太多认识的、有空闲的朋友。除了我之外,没人能读这份文件了。
现在妈这么小心翼翼,也不难理解——几次被我变相拒绝,又无计可施,必然是现在的反应了。想明白的我心头暗自内疚,却也更加感到了压力,犹豫地接过了合同。
“等会儿我和你聊。”我对尤依说了一句,就把视频关掉,然后把合同放在桌上,拿起铅笔,准备标注单词……
可这次和之前相比,并没有任何的变化。合同读起来依旧生涩,我依旧毫无头绪,而压力更有增无减,夹杂着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我快喘不过气了,在反复读一个句子依然无法理解之后,狠狠地把笔一摔,然后长叹一声,把头往旁边歪……
妈正好站在门口,愕然地看着我。刚才我摔笔的动作,想必也被她看在眼里了。
也许她没有多想,也许其实她也明白,我没法攻克合同,确实是因为能力有限。但我过不了自己这关,把心一横,拿起合同,走到妈面前,说:
“妈,我确实读不懂!我也没办法!”
妈默默无言,随后把合同从我手里缓缓接过,一边摇头,一边轻声说:
“你啥子时候能帮到我们呢……”
说罢,她转过身,拖着沮丧的背影离开了。从我的卧室到客厅有很长的距离,我看不到她走进客厅后的样子,只能听到她和爸在压低声音说话,语调沉重悲切。
我把门关上,走到电脑桌前,瘫坐在转椅上。
在我们一家面前,现实的模样愈发清晰了。选择背井离乡,来到遥远的陌生土地,换来的崭新生活,不是田园牧歌,而是筚路蓝缕,这才是最为露骨的真相。
而我,面对筚路蓝缕,帮不了父母,也撑不起这个家。我连自己都撑不起,又如何妄谈更多呢?
在我又反复咒骂自己时,我听到电脑响起了提示音。尤依给我发了条消息。
“我去吃饭啦,拜咯~”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三年前我也和现在一样,跟父母产生了矛盾。那时我把自己的心声告诉给了尤依,然后我被她拉到了古镇,在月光下向她倾吐自己的心声。
现在的话,要像那时一样,让她听到我的痛苦与挣扎吗?
我的手指浮在键盘上方,指头稍动,就能尽情向她诉苦。可我却一直迟疑。
直到最后,我改变了想法。
没事的,没什么大不了。让她多开心一点吧。
我总算能勉强笑出来了,指尖在键盘飞舞,给她回了消息。只不过,内容是——
“好的,下次聊。”
还给她发了个可爱的道别表情。发出之后,我往后仰坐,感觉手脚没刚才那么沉重了。
跌倒了再多次,只要知道自己往前走了一截,疼痛就会消散一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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