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里四处都出现蠢动的迹象,如暗海中的涡流很难再被平静的水面束缚。弩弓从隐藏它们的袍底露头,发亮的金属尖端在无数肩膀和手臂的缝隙之间寻找着直通国王头颅的路线。卫兵们战战兢兢地看着忽然涌现的军队将整个广场包围,盔甲上那华美的纹理属于阿苏那城的禁卫军,层层叠叠的银甲的光辉远远在阿戈玛眼中闪耀着,提醒着他,刺痛着他,他听到烟尘里战车的巨轮在街道上翻砖碎石的轰响,那是战场上才会用到的东西啊,像这样拉上一趟,整条街的路面都得翻修,这些人就这么想让他彻底消失么?可他并不比城墙更坚硬,那只能是为一小撮支持他的顽固势力准备的。
可他只是微笑,看着那些混杂在人群中的木然面孔和阴翳目光,微笑着。民众对母亲不满他是早知道的,反叛的迹象也不是没有察觉,要造反的话,没有什么是比这典礼更适合的场合了。那时候只是觉得自己的王位总是不保,就破罐子破摔地不去在意那隐患,等到自己下定决心时它却找上门来要自己的性命了,想想真是自食其果,可为什么,自己竟然露出这样舒畅的笑容呢?
一直以来他所扮演的形象,那位热心帮助人们的王子,就算谈不上受人爱戴,也万万不会被谁所憎恨,可这些反叛之人现在竟要他死。自己还未执政哪怕一天,甚至连被憎恨的机会都没有过,这场早有预谋的叛变,无疑是利用了人们对亡故母亲的恨意所煽动起来的,母亲以为可以给他留下完好的一切,她所背负的人们的恶意却没能带走,那些也都随着王冠留给了他。这当然是很不公平的,但和无辜的母亲遭受的不公比起来,和温柔的她为这国家付出的一切都不被理解,留下的存在都要被抹去这种事比起来。。。只要这样想着,他便真切地感受到一种痛心刻骨的愉悦。在人们惶惑的视线中,身处叛逆场中心的这位刚加冕的王毫无征兆地笑起来。
能够背负母亲身受的怨恨是多么可喜啊,这是自己未能保护的母亲留下的,最后的赠予。如果他可以紧紧拥抱它直到最后,也许就会得到救赎吧?在沉痛到让人疯狂的悲伤中,阿戈玛颤抖着大笑,那声音却如同撕裂的号哭一般,他捂住脸,泪水在指缝间横溢。他欺骗着自己相信的一切都崩坏掉了,他曾以为这些人对他还抱有希望,以为就算母亲让他们怎样不满,他也能像她那样尽力去弥补不属于自己的,甚至谈不上过失的过失,以为只要善待人民,大家就能为他而战,可他连作为王去善待什么人的机会都不被给予。原本刚刚走上这里的时候,他真的有做好成为一名合格的王的觉悟,可笑啊,那有什么用呢?这么多要叛逆的人里面,没有人问过他的心意,没有人愿意多了解他一点,就只是一心想他死。就算自己承受着如此的伤悲,却丝毫没有拿谁发泄而施行暴政的意愿,抱着满身血迹的冰冷的母亲,他的心痛得好像被揉成一团,就算这样他仍然挣扎着来到了这里,这些该死的叛徒谁理解他的痛楚了?为什么不能看在他这样悲惨的份上,对他抱有一丁点怜悯?为什么愚蠢到宁愿依附伤害过自己的恶神也不选择他?
没办法了呀他想着。本来大家都有机会的,他可能成为理想中的王,而人们将会相信他,成为不必向任何人或神屈身的自由人民,可现在这样的的未来被毁掉了,既然自己是如此该死的,那么他也必须要回应这些人的心意才行。
惊惶的人们狠命拥挤着往外逃去,却被雪亮的长枪逼退,最外面的在身后人海的巨力推动下险些扑倒在那些锋利的钢铁上,卫兵们被缴了械,举着手排成一排跪着。没人可以离开,他们不会让他混进人群中溜走。广场的中心周围几乎形成了一片真空,除了那些反叛者一动不动地站着,手里的弩箭对准了台上的王和他身后的仪仗队,他们知道月影的精英大概就藏匿其中。阿戈玛盯着台下一个魁梧的身影,那家伙在人流的冲击下如一块沉默的礁石立在那里,拄剑的双手被带金属尖刺的手甲包裹着,像是那柄大剑上的装饰。那柄剑的巨大与古拙很难描绘,就像倒竖的石笋被人握在手里,阿戈玛认识这把剑,它曾经是南方边境战场上飘扬的阿苏那的旗帜,而今天它调转锋刃对着本该守护的王。
“迪尔莫德将军?”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微的颤抖,因为他本想叫他迪尔莫德叔叔,这情景让他想起哪本书里记载的,某位国王面对熟悉的刺杀者,颤抖着说出的那句“你也要来杀我吗?”,此刻他终于明白了那是一种怎样的绝望。看着那张脸上从未见识过的神情,他知道那个曾经带年幼的他四处游玩,在父亲死后这些年给予过他和母亲近似家人间温情的人并不在这里,现在这样危急的时候他在哪里?为什么还不来帮帮自己呢,再晚一点就要来不及了啊,他那么在意的阿戈玛就要被人给杀死了啊。
如今站在眼前的,只是个欺骗了他们的恶徒么?不,不会的,他想着,不能承认啊,自己和母亲都不是小孩子了,这些年竟被那样拙劣的亲情游戏耍得团团转,深信着直到最后那个人都会默默守护他们,深信着只要有他的剑和三万将士在,无论面对的是凶横的撒兰人还是那神明的黑甲,阿苏那都有一战之力,沉浸在这样幻想中的他们实在是可悲至极。
在很久以前,母亲还会常常笑的时候,那时他逾越了忠诚的关心大概不是虚假的,只是人都会改变,最后他放弃了不切实际的希望,选择了这条保全国家的道路?也许这样的结果才是人们想要的,自己毕竟是在千万人面前拒绝了和平的王,是人们不敢追随的。他这么想着,妄想从捏造的剧本中感受到一丝宽慰,因为他已经再也承受不起什么,只能抓着虚无缥缈的东西不放,于是宁愿为这位亲近的反叛者编造理由,宁愿把自己摆在恶的一边,想着只要还能相信那些回忆,就算现在变成怎样都能忍受。“如果曾经感受到的温暖是真实的,他绝不会对我挥剑,他和这些人不一样,他只是想避免战争,他不会让我死的,”阿戈玛逼迫自己这样相信着,向那身影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
“叔叔。。。帮帮我,好不好?”
乞求的对象沉默着,皱了皱眉,似乎这称呼或是毫无骄傲可言的乞怜让他感到了厌恶。
“妈妈。。。一直都,相信你啊。”阿戈玛的手指紧抠着自己的胸口,好像这句结结巴巴的话噎得他喘不过气来。
少女满脸鄙夷地看着年轻的王自欺欺人的表演,高举的手却迟迟没有落下,或许在她看来这可怜的家伙已经吓得精神错乱了。
“事到如今,你把死人抬出来还有什么用呢?”迪尔莫德发出一声叹息,随即深深吸了口气,提起他的重剑,在身侧缓缓划起一道弧线。
“拜托了。。。”似乎有字句从那颤抖的双唇间漏出,声音几不可闻。
“抱歉。”迪尔莫德双手持剑,庄严地摆出了冲锋的架势,这是他对面前的王最后的尊重,除此以外再无其他多余的什么了。女王已死,得知这消息的他再没有什么犹豫了。虽然那个软弱的可怜年轻人到最后还对自己抱着一厢情愿的幻想,可阿苏那不需要这样的王,这一剑将终结他的性命,也终结这混乱的一切。
有什么东西碎掉了,如雪花落在雪地上,悄无声息,却已失去了本来的形状。
没有人看清那一瞬间的情形。那些在弦之箭锁定着的身影从高台上消失了。
只有来自天国的少女似乎凭借着某种力量捕捉到那运动的轨迹,近乎恐惧的神色在眼中一闪而过,她的手用力地挥下,似乎要斩断自己所见的,完全不合常理的景象,那无疑已经成为神的威胁。
没有谁能像她那样迅速从震惊中恢复,抹杀的指令已下达,而那些僵硬的手指没能立即扣下弩弓的扳机。
人群里,某个推搡得比谁都要起劲的家伙忽然伏下了身,就那么不见了,他的空缺马上被两个人抢着填补上。
某人惶恐地看着自己射出的箭被从身后阴影中伸出的手捏住,轻巧地像是摘一朵花,那动作却快到不可思议。可他没有惊讶的时间剩下了,下一秒他的箭就**在了自己的喉咙里,血顺着那只手黑色手套上面的银线流下来。
这是唯一一支离开弦的箭。
随着一连串躯体倒地的沉闷声响,广场中心的叛乱者再没一个活人,包括迪尔莫德。
金色的枪尖自下而上贯穿了他的头颅,另一端被一脚踩住撑在地上,勉强支持着他的身体。阿苏那的王站在那,直到眼前熟悉的面孔透出死相,再没说一个字,就好像这一击把一生的力气都使尽了。他扶着枪慢慢蹲坐下去,把脸埋在臂弯里,一动也不动。这时那把重剑才坠下来,砸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大响,嗡嗡地震了许久,终于毫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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