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刚刚下山，空气里终于减少了几分闷热。就算是呆在山里，就能感觉到不远处海浪的潮声了。大概是靠近海的缘故，这里的空气很潮湿，所以湿度较大，再加上盛夏酷暑的原因，白术更觉得浑身不舒服了。他汗如雨下，走不动半步，就干脆走到路边的树下去歇息了。
“反正夜晚来临之前恐怕也走不到山下的渔村的，干脆就呆在这儿好了。”白术靠在树干上，这样自暴自弃地想着。
植物所带来的阴凉感让白术渐渐觉得舒服起来，他觉得自己仿佛坐在绿纱帐内。他干脆把上衣脱了，卷起裤腿，然后从箱子里拿出一块布，擦拭他裸露出来的白皙却微微泛红的皮肤。虽然身上的汗液都被擦拭掉了，但是那种黏糊糊的感觉还是没有被消除干净。他丧气似地把布随手一扔，自言自语道：“要是这里有水给我洗个澡就好了呐。”
天也渐渐暗了下来，四下无人，只有蝉鸣环绕在四周。这鸣叫声并不喧哗，只是若有若无地从某处传来，倒像是催眠曲一般。白术背靠长着青苔的树干，翘起了二郎腿，把衣服盖在腿上，好似一个帐篷。他的眼皮子渐渐发沉，四肢也慢慢放松了下来。慢慢地，他只能朦朦胧胧地听见归林夜鸟的轻柔的嘀咕声，在他耳内最深处若有似无地一下下鼓动着。
“唰唰唰唰！”飞快的跑步声从某处传来，似乎有人正向这里跑来。白术抬眼一看，只见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孩子从自己身边跑了过去。她神色紧张，边跑边向后张望。看来像是有人在追赶着她。但她却脚步一转，很快跑了回来，二话不说抢过白术摆在一边的木箱做掩护，然后扯下白术腿上的衣服就朝里面迅速一钻。女孩子身子骨很小，再加上木箱在前，很难看出白术身边躲着一个孩子。
很快，一群人便追了过来。他们气喘吁吁，有的带着绳子，有的则提了灯笼。那群人看见白术，便问：“这位公子，可曾见过一个红衣女童打此处经过？”
白术本身就没有清醒过来，然后便胡乱一指，道：“她朝那里跑掉了。”
“谢谢！”领头的人说完，便带领手下的人朝白术指的方向一路跑去了。
等那群人跑远之后，那个女孩子从衣服里探出了身子，刷地坐了起来。她擦着额头的汗，叹气道：“躲在这里面可真热。”
经过这样一番折腾，白术可总算是恢复了常态。他眯眼看着那女孩，说：“小丫头，你犯什么罪啦？让一帮大人来追你？”
“小丫头？我才不是什么小丫头呢。”女孩慢悠悠地说着。
“呵呵，难道我得叫你小娘子不成？”白术乐呵呵地说。
女孩忽然扯下自己的裙装，露出了光溜溜的屁股，也不管白术像是见了妖怪的表情，慢条斯理地说：“知道了吧？老子可是纯爷们。”
白术的眼角不断抽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个孩子迅速把裙子重新穿上，看见白术还是一脸惊讶的表情，就皱着眉头说：“好啦好啦，看你也不像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大人，怎么这点场面就见不得了？”少年也只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可是看起来却异常成熟。
白术听了清了清喉咙，立刻坐直了身子，摆出一副大人的姿势道：“那么你就说说他们为什么要追你？”
“这个可不管你什么事。”少年冷冷地说。
“哦？是么？”刚才我可是帮你撒谎了，你难道不应该有一番表现来感谢我么？”白术撑着脑袋，露出狐狸一样狡猾的笑容。
“那么谢谢你了。”少年站起身，准备走人。
“你说的没错，少年，我的确是见过世面的大人。你觉得我就会这样放你走么？”白术手里捏着一卷不知何时点燃的安息香。
少年闻了香味，脑袋越发昏沉起来。
“唔……混蛋！你准备干什么？”少年虽然浑身发软，但还是在不停抵抗强烈的睡意。
白术把那卷安息香掐灭，香味立刻消失了。少年的神智也顿时清醒不少。
少年警觉地盯着眼前这个神秘莫测的男人，道：“你……你是人贩么？”
“呵呵，我要是人贩子，我还会把这香熄灭么？我只是个游走江湖的普通腹语师，你放心好啦。”白术笑笑说。
“腹语……师？”少年瞟了一眼男人身边摆放的木偶，似乎稍微安心了一点，但又警觉地问：“那么你拿那东西熏我干什么？”
白术饶有趣味地看着少年说：“只不过想告诉你，我要是想把你供出去，可没什么太大难度，一根香就可以放倒你。可惜我没那个兴趣，我只不过想知道你的故事而已。”
少年抱着手臂，似乎不服输地咬着嘴，思量了半天，终于投降一般却依旧倔强地说：“你原来就是个心理变态的大叔是吧？你……你想知道什么的话就说给你听好啦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白术笑着摇头说：“真是个不坦率的孩子呢……那么，你就说说你为什么要扮女装呢？”
“因为……我是代替我的妹妹参加今年的归海祭的，”少年说道：“每年的这个时候，海面上就会出现海市蜃楼。大家就说，一定是龙女绮罗来寻找人间的朋友了。大家不敢得罪她，要不然龙女就会兴风作浪，渔船就会遭殃的。所以大家便把一个孩子放在船上，让船随着海浪越飘越远。第二天，船上早就没了孩子的身影，却只剩下孩子的衣服。这样，那个孩子就算真正祭献给龙女了。”
“啧……之后的故事还能信一点，可是之前那个什么龙女找朋友……是不是太扯了？”白术皱眉问。
少年低头想了一会，道：“其实，龙女绮罗确有其人。”
“什么？”白术一脸不可置信。
“绮罗是我童年的玩伴，可是她才不是什么龙女，她只是一个普通孩子罢了。”少年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流露出他一贯的强悍气势，却一下子哀伤起来。
“好像有一个很长的故事呢。”按照白术的一贯经验，这次事件后一定隐藏着另一个故事。
少年想了想，说：“一直呆在这里太危险了，那群人可能很快就要回来找我。家是肯定不能回了，干脆去那里吧。”
“可是你话还没讲完呢。”白术说。
少年咧嘴一笑，道：“你要是好奇，跟我来不就得了？”
白术跟着少年走了很久，才来到海边。他们从一个隐蔽的石缝中爬了进去，然后一路向下，来到了一个石洞中。石洞连接着外面的大海，脚下就是波涛阵阵的海水，坐在洞口就可以看见天边赫然升起的一轮明月。
“干嘛要跑到这里来啊？”白术活动着自己的头颈。因为刚才那低矮的石缝，自己吃了不少苦头。
“因为没什么人知道这里。过几天涨潮了这个洞就被淹了，现在来正好。”少年说着，双手盛起海水，洗掉脸上的胭脂。
“所以现在你就可以开始你的故事了吧？”白术等得有些着急了。
少年注视着泛起微波的海水，像是陷入了回想。白术也没有催促他，只是耐心地等待着。
“绮罗的死，都是村民们的错，”少年冷静地宣泄着愤怒，他道：“绮罗是一个渔夫的女儿，出生的时候头上就有两个小小的犄角。犄角很短，大概只有婴儿的大拇指那般。长大后也没变过。村人并没有嫌弃她，反而把她当做龙女的化身。大家把她当做共同的孩子来照顾。那些年碰巧海上一直很平静，没有什么大风大浪，渔业特别兴旺，大家都认为是托绮罗的福。
尽管如此，她却很孤独，没什么朋友。不懂事的孩子们经常会嘲笑她是怪物，甚至会伸手去拔她的角。她天生皮肤雪白，怎么晒也晒不黑，不像我们渔家孩子。她经常一个人坐在悬崖边上独自看海。能和她经常说话的就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绮罗告诉我，自己明明是人类的孩子，也没有什么神力，却被称为龙女。况且龙女这个名字她觉得很不吉利，似乎某一天，她就会回到海里。”
少年说到这儿叹了一口气，白术则一言不发地盯着龙胆紫的夜空上那轮渐渐升高的月亮。
少年接下去说：“然后有一年，海上风暴大作，出海的船只没有一艘回来的。房屋被损坏，村民们死的死伤的伤。身为‘龙女’的绮罗因毫无法力制止灾祸而被村民们唾骂。她就被冠上了‘不知感激’‘恩将仇报’‘懦弱无能’等词汇。大家说，既然我们照顾你那么久了，你就应该为我们做点什么。还有人说，也许是因为龙王失去了女儿，大发雷霆，要我们归还他的女儿。总之，众说纷纭。到了最后，大家一并同意，把绮罗还给大海。
大家决定让绮罗坐到一艘船上，让海浪慢慢把这艘船送到海中，这样就算是归海了。绮罗自然是不愿意的，她哭着叫着，却没能换来村民的同情。大家强行把她塞到什么也没有的小船上，把她推到海里。绮罗一开始还想挣扎，从船上跳了下来。但是村民们把她绑在船上后，她也就无计可施了。她哭累了，就用含泪的眼睛看着所有人。然后她似乎是接受自己的命运了，便低垂着脑袋，呆呆地坐在船上，什么声音也没有。到最后，船渐渐飘远，直到看不见。再后来，也没人见过绮罗了，连尸体也不曾见过。那一年，绮罗九岁，她真的回到大海里去了。”
白术感叹道：“这也真是惨哪。明明什么罪过也没有，却因为众人的迷信而被定罪，最后被活生生地葬送了性命。”
“事情还并没有完，”少年一脸沉重，说：“事情似乎并没有大家预想的那么好。在那之后大海似乎并没有平静下来。海面上出现了奇怪的景象，灰蒙蒙的一块，看不出是什么。大家以为是海市蜃楼，但仔细看，那东西不像是楼宇建筑，却也不像是山川河流。那怪相出现后，一些孩子会特意出船去看那玩意，可是去的孩子没有一个回来的。所以大家纷纷说，一定是绮罗在海里太过寂寞了，便带走一些陆地上的孩子，作为玩伴带回海里。于是大家便选定每年绮罗归海的时候，派一名孩童出海，献给绮罗，让她平息愤怒。今年就轮到我的妹妹了。”
“嗯，但是我还没有弄清楚你为什么要男扮女装。”白术撑着脑袋说。
少年带着鄙视的眼神看着白术，振振有词地说：“你是傻瓜么？归海祭啊龙女啊什么的明明都是村民们胡编乱造出来的啊！所以我不能让其他孩子白白牺牲，我这次代替我妹妹就是要找出事情的真相。”
白术笑着摇摇头，道：“我的意思是，参加祭祀的话你穿男装就可以了，何必要穿你妹妹的女装呢？”
被白术这样问，少年却忽然红着脸气鼓鼓地说：“那……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嘛！因为祭祀的衣服已经做好了，中途要换人，那只能我来了嘛！”少年气呼呼地扭头去道：“你已经知道的太多了！有些事就不要再问了真讨厌！”
“哈哈，不过样子可是很好看呐。”白术笑得跟开心了。明明对方是个男孩子，但是配上他“娇羞”的神情和身上的女装，却显得格外可爱。
少年气得站起来直跳脚，张牙舞爪道：“啊啊！你够了没啊！”
“不过，就你一个人，怎么去找出事情的真相呢？”白术问。
冷静下来的少年盘腿坐在地上，慢慢道：“嗯……说实话的确是个问题，”忽然他朝白术露出了一个奇怪的笑容，说：“有你在也许就没问题了吧？”
“什……什么意思？”白术忽然紧张起来。
少年凑到白术面前，阴笑着说：“你刚刚不是说你自己是腹语师嘛？如果是的话，也许……嗯，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喂……你把话说清楚啊。”白术的眼角又在抽搐了。他突然觉得有疑问，又道：“等下，我有一点一直没明白。你当初为什么会被人追着跑呢？”
“呵呵，想要我回答呢，就先答应我你会帮我。”少年抬手搭在白术肩上。
“为什么要我帮忙啊？”白术皱眉，一脸不乐意。
“啧，你不是特好奇我的故事么？既然知道了就要付出代价嘛。”
“可是我已经帮你躲避了那些人的追捕，你的坦白对于我来说应该是你的谢礼猜对啊。”
“不不不，你作为一个路人，救我不救我是你的选择。不救就没有风险，救了就承担了责任，既然有责任，就要付出代价，这不是很的说得通嘛。”少年摊手直摇头，一副无奈的样子。
白术低头想了想，似乎觉得的确有理，便点了点头，但瞬间又有一种被敲诈的感觉，却又摇了摇头。
少年抬了抬下巴，问：“你直接说吧，这件事你帮不帮？”
白术垂着脑袋说：“这个再容我想想吧。”
“哎……说实话这里也满偏僻的，你一个外乡人要是死在这里，恐怕也没人会追查吧？”少年歪嘴一笑，发出了一种怪异的冷哼。
白术听了一身冷汗，只能屈服地说：“好了好了我帮我帮，怕了你不成？”
“嗯，这就好，”少年满意地笑笑，说：“其实我是在做祭祀准备的时候逃出来的。”
“这一看就知道。”
少年眯起眼睛说：“因为那时候我听见耳边传来了绮罗的声音，她叫我——快逃！别被黄精吞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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