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二天,白术故意挑了一个离客栈较近的地方摆下了摊子。他刚坐定,就有些好奇的百姓驻足围观。他们不曾见过这般相貌的人,而这人手中的木偶似乎更能给他增添一分诡秘的气息。
白术摸着莲子的脑袋,温柔地问:“莲子还犯困呢?”
莲子伸了一个懒腰,揉着眼睛说道:“嗯,春天的时候就是容易犯困,而且还要跟着哥哥爬山越岭,更累了。”
白术戳了一下莲子的脑袋,假装没好气地说:“你个死丫头,不都是哥哥我抱着你走路的么?”
莲子眼珠骨碌一转,狡辩道:“才不是呢,莲子我也要花力气防止从哥哥胳膊肘里掉下来的啊。”
白术邪邪一笑,说:“哦,既然你如此说了,那么从往后开始,你都自己走吧。累了的话可不要让我抱哦。”
听了这话,莲子急坏了,连忙伸出手勾住白术的脖子,娇声说:“哥哥我错了,以后我再也不乱说了,还是哥哥最好。”
就这样一言接一语忙活了一整天。到了傍晚,白术准备收摊。忽然他一抬头,看见昨天的那个男人站在眼前。
男人笑眯眯地搓着手,凑到白术面前道:“美人啊,你能用两种声音说话呢。说你是妖怪你还不承认。”
“只是腹语而已。”白术说。他收完摊,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他顿了顿,低声说:“昨天你的故事还没有说完吧?”
男人一听,忽然来劲了,哈哈大笑说:“美人你还记得啊?来来来,我跟你讲……”他话没说完,就被白术捂住了嘴。
白术眯起眼睛看着他,眼神犀利,说:“难道你昨日吃的苦头还不够多么?”
男人瞟了一眼四周,默默地点头。
“换个地方再说。”白术说完,将手从男人嘴上撤开,然后带上行李,一言不发地朝街的另一头走去。
男人满眼留恋地望了客栈,嘴里失望地嘟哝道:“哎……今天不能去找七娘了。”
两人来到一家小酒馆,上了二楼,选了个临窗的位置相对而坐,点了一壶酒与几碟小菜。
“这家店的毛豆做得可真好!”男人咬开一枚盐水毛豆,用力吸吮里面的汤汁,发出吱吱的声音。
白术看着他粗鲁的吃相,虽觉得有些丢人,但还是努力忍了下来。他举起酒杯抿了一口散发独特香气的竹叶青酒,道:“还是把故事讲了吧。”
男人将豆壳从嘴里吐出,用手背抹了嘴,说:“嗯嗯,我接下去说,”他低头,迅速扫视周围的人,那副样子跟准备偷油的老鼠相差无几,确定周围没有熟人后,他才继续道:“其实病得最严重的,就是七娘的儿子。”
“七娘?”
“就是客栈的老板娘嘛,”男人说着,又放几粒炒花生进嘴,胡乱嚼了几下,叹了口气说:“七娘也苦,男人常年出门在外,她守了好几年的活寡了。家里有个独子,叫寐生。七娘常盼他能够靠读书出人头地,但出了那件事之后,寐生经常神神叨叨地,也没什么心思读书了。”
白术盯着酒杯底绘有的小鲤鱼,若有所思地念道:“寐……生?”
“嗯,是啊。据说那孩子年纪轻轻,却极嗜睡,特别是春天的时候。到了太阳开始西沉的时候,人就疲倦不已。不管上哪儿,都能睡得像死猪一样,怎么叫也叫不醒。”
“那天同去游玩的人也是如此么?”白术问。
“不不,就他一人,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男人说完,放下手里的筷子又开始啃鸡爪,吃得津津有味。
白术听了微微皱眉。然后他从怀中摸出几枚铜板,放在桌上。然后起身欲走。
“美人你怎么不吃啊?”男人嘴里叼着没吃完的鸡爪,愣愣地说。
“有些困了,回去歇会,你自己慢慢吃吧。”白术说完就走下了楼。
“莫名其妙嘛,”男人努了下嘴巴,困惑地说道,忽然他又像是恍然大悟一般拍手低声惊呼:“难道是用一顿饭换一个故事的?真是好人啊!”他再回头看的时候,白术自然早就不在那儿了。他又朝窗外望,只见白术正走在回去的路上,巷子两边的小楼上已经点起红色的灯笼,橘红色的灯光一路延伸过去,还未黑透的玉石蓝色的天边此刻也映着一道细细的娥眉月。白术银白色的身影在此番景象中格外挑眼。
白术刚回到客栈的时候,就见老板娘愁眉苦脸地趴在桌子上,空荡荡的大堂里一个食客也没有,整个大堂只靠两三根蜡烛照明,而门口的灯笼也未点亮。
白术有些不安,便问:“这是怎么了?”
老板娘抬头看见白术进来了,却是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她哽咽着说:“我家儿子他不见了啊……”
白术连忙给老板娘倒了一碗水,道:“不急,慢慢说。”
“寐生他今天下午出的门,拿了书卷,说是家里太吵了,要出门读书。可是这样一去,到现在都没回来,也不知去了哪里,这叫我如何是好?”老板娘端起水碗,喝了一口水,混着眼泪一起咽了下去。她用袖子抹了抹眼角,说:“我已经派了厨子还有其他打下手的一起出门去寻了,可是一个人也没找到他……要是寐生落水了怎么办?要是被山上的野狼吃了怎么办?要是……”
“好了好了,您别胡思乱想了,寐生一定没事的。”白术轻轻拍着老板娘的肩膀,安慰道。
老板娘抽泣道:“可是……我就只有寐生这一个孩子,他是我的全部。要是他死了,我这个当娘的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白术略微思考一下,道:“这样吧,我行李留这儿,我出去替您找找,您自己可就别乱跑了。”
“那可就麻烦你了啊……”老板娘又是感激又是难过,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白术答应着便出了门,留下老板娘一个人坐在店里。过了半晌,她似乎意识到什么,喃喃道:“真是奇怪,外面天都黑了,不打个灯笼怎么找呀?”
对于这个城镇,白术自己也不是很熟悉。他只能接着微弱的月色毫无目的地搜寻着。他心想,若是要找个安静地方读书的话,也许会去什么偏僻一点的地方吧。
按照这个思路,沿着半山腰的小道一路走去。但是穿过树林,走了许久,也没见到人影。他停下脚步,稍微歇息一下。他忽然注意到脚下不远处的地方有两点忽明忽暗的灯火,仔细听,还有人声。他小心翼翼爬下小坡,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
走到眼前才发现,这是一座废弃的尼姑庵。他推开腐朽的木门,木门发出干涩的“吱呀”声。里面的人或许是听见外面的动静,都提着灯笼出来了。灯笼的火光映照出这两人的脸,原来他俩是老板娘店里的两个小跑堂。
“这不是昨天的那个叔叔么?怎么你也来了?”一个小跑堂惊讶地说。
听见“叔叔”这个词,白术的眼角不自然地抽了抽。
另一个稍微年长些小二则给了他同伴一个白眼,低声狠狠说:“怎么说话的你?应该叫客官!”
“你们也是来找老板娘儿子的么?”白术问。
“是的,”第二个跑堂回答道:“少爷他经常来这个地方念书,但是今天却不在。我们角角落落都搜过了,就是找不到。”
“看来我们只能上别的地方找找了,”第一个跑堂说:“不知少爷去了哪里,真让人担心。”
白术又问:“那么之前发生过同样的事么?”
两人同时摇头,第一个跑堂道:“从来没有过,以前不管怎么样,少爷他再晚都是会自己回来的。只是这次,到点了还没回来,老板娘就急了。”
第二个跑堂不断用力朝同伴使眼色,说:“够了,咱们去别的地方找找吧。”
等两人走远后,白术还是忍不住好奇心朝尼姑庵里面走了进去。绕过摆放着已被破坏的菩萨像和佛像的大殿,之后就是废弃的灶房和寝室。因为长期得不到打理,庵里杂草丛生,树木枝叶繁茂过了头。白术踏着破碎的地砖,一直走到了尼姑庵的最深处。
那里是一个小小的园子,杂草已经长到膝盖那么高了。几树栀子花大朵大朵地开着,整个园子里充满了清新的香味。要是在白天,眼前的景象一定会非常美。白术扫视一圈,准备离开时,忽然却发现围墙边花树下有一人影。白术一开始吓了一跳,但见那人影一动不动,胆子便略微大了一些。他缓步走了过去,弯下腰仔细一看,却发现是一个白净的书生躺在石条上打着盹,手里还捏着一卷书。
看样子,这也许就是让大家苦苦搜寻的寐生了吧。
“竟然就躺在这儿?刚才两个跑堂的不是说四处都找遍了么?难道是草丛太高了一下子没看到?”白术这样想着,打算伸出手去拍醒这个熟睡的人。
可是刚刚伸出手,白术却发现有些不对劲。他的指尖明明已经穿透寐生的皮肤了,但他自己却觉得自己像是在触摸空气,而且他还能看得见处于寐生皮肤下的自己另一半的手指。白术一惊,连忙把手伸了出来。
“这下糟了,”白术心中大喊不好,又想:“人怎么会变得透明?也许是肉体快被灵魂强大的力量牵引到别处去了。若是变得像以前那个只剩下影子的老头就完了,还好发现得早。如果真是这样,难怪两个跑堂的会看不见。”白术想着,从衣服中拿出一卷安息香。恐怕现在光靠烟雾的作用已经太过薄弱了吧,那么就直接用草药试试看。
白术将安息香一点点撕碎,轻轻用细长的手指拨开寐生的嘴唇,用食指沾上安息香一点点地推入寐生的嘴里。
白术做完这事后,擦了擦额角,自语道:“这点也许就应该足够,接下来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过了不知多久,天上一钩残月已被薄纱一般的乌云遮蔽了本来就不明亮的光芒,天上连一颗孤星也没有。明明是夜空,但是其如同被污染过的灯草灰色让人隐隐地有些不安起来。夜间山风阵阵,树枝张牙舞爪,如同群妖乱舞。林间鸟兽低鸣,仿佛冤魂哀泣。习惯了夜间行走的白术自然不害怕,但是让他害怕的是,眼前这个年轻人不再醒来,或者完全消失。
白术靠着墙,拿出烟管,放入一小撮安息香,静静地抽着。他等了很久,几乎快失去耐心了。
最令人揪心让人最难熬的时刻,并不是得到出乎意料之外的结局的那一刹那,而是在此之前漫长且毫无目的的等待。
许多年前,最初白术等待父亲时,他还有妹妹与母亲相伴。但到了最后,独剩他一人,他便坐立难安,想要出门去寻。可如今,他似乎渐渐意识到,也许父亲再也不能寻回来了,只是他还是不停走着,寻找着一种寻找的感觉,似乎有一天他停了下来,他的生活将失去了目的与平衡。
有一种旅途,一旦踏上,就再也无法停止,直到生命的终结。
白术想问题想得昏昏沉沉,几乎快睡了过去。刚有点迷迷糊糊做梦的感觉,就被什么人摇醒了。
“先生?先生!醒醒。”那人一边摇晃着白术的身体一边这样说。
“唔……我没睡着……”白术用力睁开沉重的双眼。
眼前的少年有一张干净俊朗的脸,黑色的头发用一方蓝布巾高高束起。白术再歪头一看,身边早就没了人。看来安息香是起了作用了,谢天谢地。
少年轻笑道:“都流了口水,还说自己没睡着。”
“你就是寐生吧?”白术虽然这样问,但其实早就心知肚明,说罢用袖子抹了抹嘴角。
少年道:“没错,晚生便是。敢问先生大名。”
“敝姓白,单名一个术字,只是你母亲客栈里一个普通的客人罢了。”白术说完从地上爬了起来。
“真是有劳白术先生了,竟然放弃休息时间特意来找我。”
“好啦,一路走一路说吧。别让你母亲等太久了。”白术做了个手势,让寐生跟上。
寐生走了几步,小声说:“白术先生,走夜路为何不点灯呢?”
“眼睛比较好,看得见,”白术转身伸出手道:“不介意的话,拉住手吧。”
“麻烦了……”寐生谢道,将手递了过去。
走在山路上的时候,白术故意问寐生:“你怎么就睡在那儿了?”
寐生不好意思地挠头说:“哈哈,我也不知道,看书的时候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睡着了。”
“这样给你母亲添麻烦可不好。”
“我也不想这样,只是不知怎么染上了这般疾患,也没有医好,只能拖到现在。磨磨蹭蹭地也没考上什么功名,想来真是对不起娘亲。”寐生说到后面,声音就越发地低沉,话语里包含着千般歉意与愧疚。
“除了嗜睡还有什么不适的么?”白术问。
寐生想了想,说:“倒是没什么大毛病,只是每次入睡之前都非常地困。倒不是说感觉身体疲倦,而是觉得有千斤之重的巨鼎压在我的神经上,我承受着一种难以言状的脱离感,神不守舍的样子,很不舒服。”
“那么做了什么梦没有?”白术接着问。
寐生惘然摇头道:“应该是做的,可每次睡醒,便不记得了。”
“一个也不记得?”白术反问。
“是的,全然不记得。”寐生老实地点头。
白术听了不语。再接下去的谈话,却是诗文歌赋或五音韵律之类等别的话题。
两人走到山下的时候,被另外几名杂役发现了。他们对白术千恩万谢,像是见到了救星,还说什么神人异相之类的话。一群人兴高采烈地带着寐生回去。老板娘看见寐生活着回来,又哭又骂,骂完还淌着泪激动地笑。老板娘很厚道地免了白术的食宿钱,并让他想住几日便住几日。在她眼里,孩子只是单纯地走失罢了,而白术自然却不这么想。
白术回到自己的房间,收拾收拾准备睡觉了,却听见房门被叩响。
“白术先生睡了么?”是寐生的声音。
白术稍微整理了下衣衫,开门道:“还未。”
寐生端出一块用布料包裹的上好砚台,呈了上去,说:“感谢白术先生的救命之恩,晚生没齿难忘。这块砚台是有名的制砚师打磨而成,先生也是风雅之人,恳请先生收下这份薄礼。”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这对于我来说也太过贵重了,”白术说着,微微将砚台推了过去,道:“在下有一问,若寐生少爷知道答案,那对于我来说就足够了。”
“先生请讲,晚生一定竭尽绵薄之力为先生寻找答案。”寐生一脸诚恳。
白术看着寐生,用手指轻轻托着下巴,一字一句十分缓和却不带有一点让步地问:“你……认识阿夭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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