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中心花园的花坛旁停了下来。
在鹅卵石路上推行轮椅是一件费力的活儿，书生气浓郁的显政显得有些累，一屁股坐在了环椅上。
我抓着扶手，稍稍以为胸口的堵塞好了一些，便尝试着张了张嘴。
这果然是个奇怪的病。
前一刻还痛苦万分，下一刻，就似只是一场小感冒一样无碍，我感觉浑身轻松了不少，背上在不停地出着冷汗，很快就浸湿了背上整片的衣衫。
秋风徐来，将这股湿意卷走时不经意留下了些微的凉爽，我禁不住惬意地叹了口气，微微阖目。
花园里的路灯不过两米来高，无法遮瑕夜下最夺目的皓月，我率先仰起了头，朝着那轮半弯看了过去。
显政顿了一下，犹豫了片刻，也跟着抬起了头，双手撑在椅子上，稍微仰着身子。
过分的夺目，因而成为了孤独。
周身无星璨相伴，月亮也只生出颇多愁苦寂寞。
显政觉得自己有些愚蠢，转而轻笑道：“两个大男人在中心花园里面看月亮算怎么回事？”
我也笑了起来，感觉自己能够讲话，便轻轻应和：“是啊，算怎么回事呢……”
耳旁忽然传来一阵异响。
我偏头去看，只见最近的一盏路灯上，一只飞蛾正拼命地朝坚硬的灯壳冲去。
然后相撞，踉跄，再重整，再冲去。
耳根稍凉，鼻息渐微。
我们只是一味地倾听着外物，一味地观赏着外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从心中酝酿、诞生。
所以默默无言，亦或许有太多的话，总也会说不完，于是便不说了。
因为太多的东西，总是能通过别的方式去承载，语言只是最直接、最笨拙的方式。
触及心灵的便是擅自的体悟。
不管那擅自的体悟是不是妄自尊大，是不是谦卑过头，终归是自己的判断。
所以不必说出口，将新生出的感觉埋在润土之中，不待蓬勃成树，只为其破土的片刻喜悦。
“显政。”
“嗯？”
“你以为，人各有命吗？”
显政严肃地推了推眼镜，“这是在议论命运吗？”
我嘴角微苦，点点头，“算是吧。”
这对于显政来说，似乎是个沉重而幼稚的问题。
我明白，显政是彻底的现实。
活在当下，双眼清澈，从未停驻，拍马向前。
显政沉吟了许久，才憋出几个字来：“我认为，命运是弱者的借口。”
“这话倒是你的作风。”
“承蒙夸奖。”
“不必。”
我回顾着他没有犹豫与挣扎的回答，望着那轮皓月，怔了良久。
人活着终归有着这样那样的意义，不该是什么伟大的献身，所有人都是自私的。
所有的生命都是自私的。
它们在做的，只有同一件事，那就是使自己感到愉悦。
那些伟大的革命家，为国家和平无私地奉献生命，其实也只是自私的小孩儿，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内心的欢愉，但这种欢愉属于大义，所以他们成了伟人。
所以我见到的这轮看似照明夜空的月亮，也应当是自私的，然而……
“可是为何会有生来就有权有势的人，而有些人只能穷困潦倒、郁郁终生？”我疑惑地问道。
回答我的，只有隐隐的飞蛾扑灯的脆响。
显政陷入了沉默。
他不能回答这样的问题。
因为不知如何作答。
我侧目看着显政，他思考地很认真，就算是个简单又或许没有答案的问题，他还是当成一个数学难题一般，打算用严谨和智慧去征服它。
看着显政的神情，我似乎隐约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或许每个人对于命运的不同看法，铸就了不同的人生。
我在畏惧着命运的同时，失去了反抗的力量，成为了缩在壳中的乌龟，所以我开始悲伤地哀叹命运，因为命运什么也没做。
显政对于命运不以为然，所以未曾有一刻将它当做了前进的障碍，它就像虚无的梦，只要摇摇脑袋便能苏醒，然后继续大踏步向前，因为，命运什么也没做。
所以，我和显政看到了不同的命运，铸就了不同的人生。
我为我的愚蠢和怯懦，感到了深深的羞愧
我惭愧地低下了头，冷风让我耸起了肩膀。
“回去吧。”显政站起了身，走到了轮椅后面，不由分说地推动起来。
“等等。”我焦急地唤了一声。
显政停了下来，好奇地看着我。
喉咙里一阵酥痒，我咳嗽了几声，单薄的身子如同叶子一般颤抖着，我颤巍巍地伸出右手，指着不远处那盏路灯，说道：“去那边一下。”
显政没有多问，推着我走了过去。
那盏路灯安静地矗立着，如同一座巍峨的大山。
飞蛾在鹅卵石路面上痛苦地挣扎着，翅膀变得残缺不堪。
我弯下腰，伸出手去将它捻起，捧在手心上。
它似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扑扇的翅膀变得柔弱无力。
这是一只我从未见过的飞蛾，拥有着蝴蝶一样鲜艳美丽的双翅，甚至比他见过的任何蝴蝶更加美丽。
所以，他识出了它的身份。
迷香蛾。
一只比飞蛾更加狂热于火焰与死亡的家伙。
一往无前，不由令人心生敬畏。
所有笨拙的、勇敢的、心无旁骛的单纯家伙，都是对于命运最好的嘲讽。
望你今后，一如既往，替我去好好嘲讽曾经压垮我的命运，替我给老天爷竖个中指，吐口唾沫……
我微笑着，右眼下那颗泪痣，忽然变成了流动的黑泪，沿着脸颊，在下颌与眼角间练成了一条黑线。
双手被一团朦胧的银蓝光芒笼罩，如同轻柔的抚慰一般。
迷香蛾残缺的翅膀，在那温柔的蓝光下，渐渐补合、强健。
与此同时，我的身体里仿佛有蛀着一只贪婪的食虫，正拼命地啃食着我所剩无几的生命。
我的视线变得模糊不清，手脚力泄，几乎连这只几乎没有重量的迷香蛾也托不起。
下一刻，它如梦方醒一般，又充满了活力，尝试着在木狐的柔软的手掌心上扑打着翅膀。
然后，如同展翅高飞的雄鹰，它腾空而起。
没有再撞向那盏路灯，消失在了静悄悄的夜幕之中。
我的脸色惨白如雪，嘴唇抖索不堪，浑身冷汗直流，失去了所有的气力。
显政在身后，静静看尽了一切，却没有说一个字，问一个问题。
对于走在末途的好友，看着他对于命运做出了自己微不足道的反抗，不管那是自取灭亡还是垂死挣扎，那都是勇者。
纵使没有明天，至少这一刻，我想我的双眼应当是清澈如泉，并且心无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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