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刚用过晚餐的莱特，坐在宿舍的床上。
身边是如阳光般炽热的白光——见惯了工匠们奇形怪状发明的莱特，已经能轻松接受这叫做“台灯”的玩意了。
他的脑子里仍旧一团糟，比之前好不到哪去。据凯芙说，雇佣兵公会的老大看她年纪小，平时的工作也是最低限度地参与，就干脆出钱资助她入学——换句话说，眼不见心不烦。当然，明面上还是打着和学院那边合作的名义，拓展了生源渠道，毕竟招收沙漠精灵属实稀奇，正契合现任代理校长扎伊尔对“多元、包容”的执念——至于为什么是代理校长，就又是另一桩扯不清道不明的破事了。
莱特颇为抓狂地挠了挠头。
“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他本想大声呵斥，但实在是需要保持安静。
眼前，一个红发少年安静地端坐在桌前，一边摊开书本，一边在厚厚一沓纸上飞速地书写着。他的身形瘦小，不似同龄特拉茂斯人那般虎背熊腰。
三十分钟前，他就这样坐在那里了，甚至没有发觉莱特进门——当然，更多是因为莱特钻进了魔女的庭院，悄无声息地完成了潜入。即使知道对方大概率没有威胁，他还是习惯性地这样做了。
莱特看着眼前专注用功的少年，若不是耳边偶尔传来疯牛和野猪一样的诡异叫声，他甚至产生了“所有学生都是这样勤奋刻苦”的错觉。
“隔音也太差了。”他抱怨道。
很快，走廊里传来另一种声音——姑且像是抡圆的木板砸在注水的肉块上，是富有弹性的、不失粗砺的痛楚的韵律。伴随着惨叫和带着哭腔的道歉，周围又稀稀落落地嘲笑着、议论着，在脚步声靠近后又销声匿迹。
“肯德尔。”
红发少年停下了笔，嘀咕了一声。
他伸了个懒腰，慢慢转身。看到莱特的一瞬间，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很快代替以礼貌的微笑。
“拉尔瓦·沃伦。请多关照。”
握手。
“莱特·菲拉德尔。”莱特也自报家门。
拉尔瓦收起书本，轻旋石钮将台灯熄灭。
“今后我们就是室友，也是同班同学了。”他来到衣柜旁，一边将校服挂起，一边偷瞄着莱特的表情，“我不会打扰到你的，有什么事尽管说，我会想办法的。”
“一样，请多担待。”他笑着回道。
和想象中有些不一样。不像是惹是生非、令人生厌的孩子，反而彬彬有礼，与印象中的特拉茂斯人大相径庭。
挺好的，少了一桩麻烦事。他想。
“你先看看课表，明天起早些，我带你熟悉环境。”拉尔瓦叮嘱道，“别忘了书袋。”
“好。”
“我先睡了。”拉尔瓦说罢，关掉床头灯。
一片黑暗，又在月光下清朗。
窗外挂着银白的圆月，高悬于层峦叠嶂之上，雪花仍在落下。
“从明天起，就是学生了。”
他惬意地躺倒，淡淡的香气萦绕，沉入梦乡。
……
面包的香气。
天还未亮。
莱特看着眼前的托盘，面对几乎满溢出来的麦粥、熏肉和烤面包片，却不是很有胃口——实在是太早了。
现在是七点整。十五分钟前，宿舍走廊里，嵌在墙上的银铃就兀自响了起来。
室内点着灯，稍有些昏暗，一时竟有些分不清昼夜。
“莱特，一看就知道，你没见过马奥尔镇早上五点的太阳。”坐在对面的凯芙吞下碗中的面条，悠哉不已，“我就不困。”
“难道早上进沼泽地抓鱼吗，那可太不值了。”莱特回道。
拉尔瓦默默地坐在斜对面，不声不响地用餐完毕。正擦拭嘴角，忽然注意到两人的目光，便友好地报以微笑。
“不合胃口吗，莱特同学？”他看向莱特的餐盘，问道。
“不是的……我肚子不太舒服。”他尴尬地笑了笑。
“建议尽量吃完，剩菜太多的话，肯德尔会找上门来的。”拉尔瓦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莱特汗毛倒竖。
“我这就吃。”莱特说道。
……
弯曲的石板路通向远处的五层高楼。两侧的路灯是熟悉的月石制成——天亮之时，它们就该休息，将白天的学院交给富有活力的孩子们。
莱特和凯芙跟在带路的拉尔瓦身后。
“凯芙，你的室友没来吃早饭？”他忽然问道。
“没说为什么，也许是素食主义者。”她打着哈欠，道，“当然也可能是想睡个回笼觉。”
“长什么样？像你一样有尖耳朵吗？”他追问道。
“看你急的。”她冷不丁戳向莱特的腰间，笑道，“怎么，想搭讪精灵妹妹？这么贪心啊。”
“怎么可能。”
学生们结伴而行，虽欢声笑语却不显聒噪。
“竟然重回校园了，真是有趣。”他感慨道。
“没什么不好的。”她揉了揉眼睛，“俗话说‘活到老，学到老’，日子还长着呢。”
“两位，到了。”拉尔瓦说着，示意两人噤声，“请一定保持安静，我带你们去教室。”
踏上石阶，跨过门槛，俨然另一个世界。
红色地毯，高大的玻璃落地窗，蝉翼般的纯白色纱帘。穹顶上的壁画，构成连绵不断的故事绘卷，直引向中央的大厅。走廊两侧挂着数幅油画，或是壮美的山河图景，或是庄严肃穆的人物画像。
推开前门，映入眼帘的是讲台与背后四块巨大的黑板。
阶梯延伸向上，错落地安置着十六张整石制成的书桌，刚好能坐下三十二人。
第一排业已占满。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年轻学生们的脸上。
“哟，这不是那位在图书馆睡觉的。”
一个稍有些熟悉的声音。莱特循声望去，在第一排看到一个金发男孩，正在擦拭眼镜。
图书馆？睡觉？
“居然是同学啊，真没想到。”他戴上眼镜，只瞥一眼莱特身旁的拉尔瓦，思忖片刻，道，“你是希格塔斯人？”
“正是。”莱特很快想起了这人，伸手道，“在下莱特·菲拉德尔，请多关照。”
听到菲拉德尔这个词，对方的神情似乎有些动摇。
他终究没有握手，而是低头翻开笔记，并未直视莱特。
“托比亚斯·卡尔森。和这里的绝大部分同学一样，都是正宗的卡塔瓦恩人。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
莱特没有再说什么，一笑了之。
拉尔瓦坐在第二排正中间，身旁的位置空着，陆续走进教室的学生们似乎并不愿意坐在他旁边。莱特看向凯芙，她在第四排靠窗坐下，朝着莱特招手。她身旁的女孩戴着深棕色的兜帽，把耳朵藏的严严实实。她只是面无表情地注视莱特，很快把视线转向窗外。
莱特随意地坐在拉尔瓦旁边。他听到有杂乱的议论声，话锋针对他和这位刚认识的舍友——拜魔女所赐，他听的过于清楚，那些话可称不上友好。
“星期一有综合课。第一节是古希格塔斯语，埃文主教的课。他是班导师，很严厉的。”拉尔瓦小声说道。
“呃，综合课？”他问。
“嗯……比如这门课，先是单词、语法入门，之后是阅读、写作、翻译，进而可以阅读古代文献……”
“打扰一下啊，红毛，”托比亚斯忽然转过头来，唐突打断了拉尔瓦，“没搞错吧，你是在给希格塔斯人传授这门课的学习经验吗？我听说你去年这门课没及格吧。”
一阵窃笑。
拉尔瓦尴尬地摆了摆手。
“嗯……大概就是这样了。”
托比亚斯看向莱特，道：
“古代语言可是很有趣的，千万别因为自己是希格塔斯人就掉以轻心哦。”
“哦。”他如此回应。
周围忽然安静了下来。
沉重的脚步声。
后门被推开，走入一位身着白色教袍的金发男子。他右手拄着拐杖，左手抱着一本奇厚无比的书，走到讲台前站定。
他胸前也挂着十字架吊坠，比戴亚克斯的那枚更夺目。
“又是个中年男人么。”他想。
所有人都屏息凝视，而他顺势清了清嗓：
“啊……总之欢迎新来的同学。有听不懂的课下来找我，我的办公室就在二楼。先上课。”
八点的钟声恰到好处地响起。
埃文主教将书摊开，熟练地拉下黑板，执起粉笔。
一阵短促的杂音过后，他的声音变得奇响无比，震得莱特耳朵生疼。他看向别人，同学们似乎毫不在意。
“新同学适应一下。我年龄大了，喊不动，”他一边在黑板上写着，一边说道，“不用这东西的话，后排的同学就听不到了。”
莱特才注意到，埃文的耳朵上挂着微小的黑色物件，一直延伸到嘴边。
如果有机会，一定要见识一下真正的卡塔瓦恩工匠，看看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奇才。他想。
埃文转过身，黑板上留下一串颇为陌生的文字。
“来，翻到第25页。这篇课文节选自《希格塔斯战记》。”他不紧不慢地说道，“节前我布置了预习任务，有谁来简单介绍一下这篇文章的内容。”
鸦雀无声。至少半数的同学都低着头，而莱特盯着那串单词，似乎陷入了迷茫。
埃文扫视一圈，道：“托比亚斯，你来说。”
金发少年站起身，推了推眼镜：
“英雄赛特·派尔罗尔集结兵力，在水之城以秘术击退半兽人，夺回并重建家园的故事。”
“……差不多，请坐。”埃文示意他坐下，视线四处游荡——似乎对方才的答案并不满意。
“来，这位新同学，上课要专注，”他指向莱特。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我让你们翻书，不是看黑板。你这么喜欢看，告诉我，这标题是什么意思。”
后排有人忍不住发出笑声，很快被埃文狠狠地瞪了一眼。
莱特只是读过这本书的一小部分内容，只能凭借着对母语的熟悉猜个大概。见气氛如此尴尬，只好硬着头皮说出自己的见解：
“舍弃预言，以血捍卫真理之奇迹。”
埃文怔了一下，而后两眼放光，隐约带着笑意。神情仍旧严肃，口气倒温和了许多：“不错，说的基本正确。是读过这本书吗？”
“是的。”他说。
“很好。”埃文点了点头，继而看向众人，“我希望大家尽量抽时间读一读整本书。我再说得直白些，里面很可能会有考试题。”
托比亚斯回头看了莱特一眼，嘴角微微抽动，似乎在嘀咕着什么。
“好，接下来听我讲。”埃文敲了敲黑板，“还是老规矩，优先保证听懂，再记笔记。”
埃文逐字逐句地讲起，虽然速度不算太快，却还是输出着非常多的信息。他注意到，身旁的拉尔瓦在飞快地记着笔记，手忙脚乱。瞟向其他人，也大多如此。
他不由得庆幸，自己是一位希格塔斯人——虽然学的是相去甚远的古代语言。而这也给了他充裕的空间，理解这篇文章的内容：
希格塔斯王国的水之城被半兽人攻破，陷落已久，有生力量分散各处，而王城方面分身乏术，没有援军可言。
关于是否集结力量反攻，军队内部意见不一，而放弃水之城逃跑的思想占了上风。当天夜里，包括英雄赛特·派尔罗尔的众人，做了同样的噩梦：半兽人大军压境，而所有人都惨死刀剑下，被抛进冰冷的海中。
人们认定那是神圣的预言，是神在警告众人及时撤退。而赛特·派尔罗尔拒绝相信这预言，选择重新集结部队，决心夺回水之城。
毫无疑问，他们最终取得了胜利。
“这部分内容通俗易懂，生僻词不多，很多词都和卡塔瓦恩语同源，理解上应该没什么问题，”埃文说道，“选这篇文章的用意，想必大家已经体会到了。”
他顿了顿，道：
“布置一下这周作业。
“看习题册，该到第7课时了，下周一之前完成7到9的所有题，掌握所有的单词和短语。
“说到这里，提前通知各位，下周会安排一次测验，范围是前9个课时的所有内容，包括带星号的。
“下节课开始翻译训练，记得带字典。好了，下课。”
铃声准时响起，埃文慢悠悠地离开教室。
莱特支着头，看着同学一点一点将黑板擦净。
“对于那些战死的人来说，神的预言没有错。”托比亚斯从莱特身边经过，冷不丁地说道，“但是没人记得那些葬身大海的可怜人，只会记住赛特·派尔罗尔。”
他疑惑地回头看去，见对方背着手离开，仿佛无事发生。
“别管他，”拉尔瓦说道，“他不管什么都喜欢议论一番。”
沉默。
“出风头了啊，莱特同学。”
凯芙冒出头来，一句话将莱特的思绪拉回眼前。
“别挖苦我了，”莱特轻轻叹气，“要是没蒙对，不就惨了。”
“那没事，他打不过你。”她说。
“不去陪你的舍友？”他岔开话题。
“补觉呢，一下课就趴桌子上了。”她摊手道，“真是辛苦啊，对她来说，古希格塔斯语可是真正的天书。”
“确实。”他说。
凯芙拍了拍他的肩膀：“看你这么专业，要我推荐你给她补课吗？这可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啊！”
“得加钱。”他打趣道。
钟声响起。
“走了。”话音未落，凯芙一溜烟消失在视野里。
“下节课，让我看看……”莱特掏出课表，“历史啊。”
“是拉蒙特先生，通用精灵语这门选修课也是他教，”拉尔瓦四下环顾，接着凑到莱特耳边，轻声说道，“只要去听课，考试就能过，好混学分。”
周围又安静下来。
出现在讲台上的，是一位胡子拉碴的黑发男子，留着干练的短发——之所以强调这一点，是因为他的头发真的很短，几乎像贴着地面修整过的草地。相比方才的主教，似乎年轻一点。
“我还以为老师都是金色头发的，真意外。”莱特想。
“听说有新同学，那我再自我介绍一下，”拉蒙特抄起粉笔，干净利落地写下自己的名字，“拉蒙特·加米里格罗·坦多瓦，卡塔瓦恩人。我课上喜欢讲故事，如果没听够的话，欢迎选我的通用精灵语。”
接着，他看向凯芙身边的同学，用另一种语言说了一句。
莱特当然听不懂。
周围的同学也听不懂，都不约而同地看向那位女孩。她看着老师尴尬地笑了笑，接着把头埋低，似乎不太适应如此多的目光。
“刚才那句话什么意思？”莱特戳了戳拉尔瓦，问道。
“大概是‘请来选课，欢迎批评指导’，”拉尔瓦压低声音回答道，“我选过他的课，不过忘的有点多，差不多就这意思。”
这老师真有意思。他想。
拉蒙特的出现确实有点出乎莱特的意料。在他的印象里，不似金发人那般代表着“高贵”的血统，也不像红发人那样招致偏见，这样的普通人能成为西斯特学院的教师，倒也让莱特安心了不少。毕竟，这意味着学院至少是一个安心之所。在他看来，黑色的头发天生是一种保护，代表着能过上平静生活的常人。
不过，他回味起拉蒙特的名字，总是有种怪异的恍惚感，仿佛在哪里见过。这样想着，那熟悉的场景一闪而过，反而越来越模糊，脑海里只剩下整盘泛着油光的羊腿。
“好了，上课了。今天我们继续讲古乌达斯帝国的历史，上节讲到冰原上派系斗争激化，矛盾不可避免，开战的导火索……”
不想那么多了。莱特打起精神，忘掉羊腿，专心听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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