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熄灭的烛光
并没有如以往一般的声音回应少年，铭刻着隔音刻印的特制夹板将楼下灯红酒绿的喧嚣隔绝了开来，整个二层只显出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这令林迪南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按理来说，哪怕组织成员都有着各自事物，也需要留下一两人在此处理公务。
身处于自己而言完全陌生的环境，芙莉德也只是在一旁默不作声。
林迪南环顾四周，在角落的阴影中发现了蒙头蹲着的一个熟悉粉色身影。于是他走了过去，轻轻推了推对方的肩膀。
“安可姐姐，发生甚么事了？”
好像是被外界的干扰惊醒，安可抬起头，看向面前的少年。
她尚未从自我世界中清醒过来，浅粉的头发不见往常的风光照人，酒红色的瑰丽眼眸中带着化不开的惘然，与深埋其中的哀伤。
看着林迪南短暂失神后，安可像是变脸一样，双手捂住面孔，然后张开，那副哀切的模样便转瞬无影无踪，只剩下了玫瑰绽放般色彩的风韵。
“哟，林，你回来了。刚刚身体有些难受，没注意到你们进来了。快来让姐姐抱抱，看看你发育的怎么样呀~”
安可带着无懈可击的表情管理，眯着眼睛张开双臂，轻描淡写地将先前的情绪盖了过去。
“嗯，刚刚从‘上面’下来。我不在的这段时间组织里发生甚么事了吗？为什么我看...”
林迪南不着痕迹地轻轻侧身，让安可扑了个空，追问道。
“女孩子的秘密，可不要一直想着探究哦~哦哟，林怎么这么快就带女孩回家了？林你还傻站着干嘛，难道要人家主动介绍自己吗？”
并没有理会林迪南的疑问，安可眼神飘忽的看了看少年身后的芙莉德，语气中带着些许调笑。
“安可姐，不合时宜的玩笑少开哦。这位是我学院的朋友，现在在同组做调研，名为...”
“名为芙莉德。”
没有等林迪南介绍完，芙莉德便抢去了话头。她特意隐去了姓氏，因为她知道，这个多余的姓氏一旦出现只会引起无穷麻烦。
“噢噢，抱歉啦，芙莉德妹妹~刚刚是我精神不好有点失言了，请不要太介意喔。”
看着芙莉德的样貌，安可略微感到有些奇怪。
虽说没有姓氏并不少见，许多平民家庭已经遗失了姓氏，只余名字。但看着芙莉德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出尘气质，她便清楚，这绝不是出身平凡的人。
但这与她也没有关系，也就没有了询问的必要。
“所以...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出了什么...”
“你们两个先在这坐坐吧，马吉克那家伙现在还在会议室和人商谈，林肯定又是要他那没味道的淡茶，芙莉德妹妹要喝点酒吗？姐姐我调酒技术不敢说在下城无人能敌，但至少能说绝对第一噢。”
完全没有接过话茬的意思，安可说道。
“我喝点果汁就好了。不要芒果。《保持好心情的二十个诀窍》上说芒果会让人易怒。”芙莉德举了举手，说。
“收到~”
看着一本正经说出奇怪书名的少女，安可朝芙莉德一笑，抛了个奇怪的眼神，举起右手在妩媚的脸旁比了个ok的手势，脚步轻快地走了下去，散发着与外表不符的青春活力。
见安可如此态度，林迪南便也放弃了追问的打算。既然她连一手带大的弟弟都不愿告诉，那他再如何询问也只是枉然了。
短暂的欢闹后，二层又恢复到了两人刚刚到来时的寂静。
二层并没有什么多余装饰，客厅墙壁上只是挂着简单的兽头标本，眼睛空洞地俯视着坐在沙发上的两人。
“所以这里的确就是下城曾经的反抗组织之一吧。可是当年那事之后，主事者不是全部都被处决了么？”
单手托着脸颊，芙莉德无聊的一手敲着桌面，说出了一路以来的困惑。
“毕竟只是‘曾经’。当年的主使者虽然都已经死的死失踪的失踪，但还是剩下极少数人被赦免了。”
“赦免？恐怕只是为了稳定人心吧。如果全员牺牲反而会埋下余烬的种子，残存的苟活却只会瓦解残存的斗志。昔日反抗的领头，现在却毫无尊严的屈服于权威身下。那位管理者还真是好手段。”
听到林迪南的解释，少女不由得一声嗤笑。曾经拼死战斗的人们，现在却只能在上层的怜悯中苟活。
“稳定人心也好，善心大发也罢。”林迪南摇了摇头，低垂着眼睛，将所有情感藏住。“结果终究是活下来了。能活下来，就够了。”
“更何况...马吉克叔叔他们，也的确是在维护着下层的秩序，帮助着需要帮助的人们。并不是所有人都一定要以身化作薪柴，以燃烧自我来照亮道路。”
“这可真像是你这个卖母求荣的人能说得出口的话。”芙莉德脸上嘲讽意味愈来愈浓。她宁愿在光荣中死去，也不想在屈辱中懊悔。“之前我还纳闷，为什么你做出了那种行为，还能被这边接纳。原来也只是残存偷生的共情。”
林迪南叹了口气，却也没有更多的想法。他已经能强迫自己平静的审视过往的经历，强烈的情感只如淡淡火焰，在他心中一直燃烧。
并没有什么去解释的必要，去解释了，也得不到理解。充满着偏见的谬误就是如此，无法以言语说清。
他知道官方是如何宣传他的，每一个字都刻在他心中深处。
他是‘弃暗投明’的典范，他是如此的识大局，识大体，年纪小小就已经分得清‘是非曲直’，乃至于当自己‘贪婪邪恶’的母亲假借着反抗名头中饱私囊，‘欺骗’底层民众牺牲时，自己无法按捺‘良心’的谴责，主动杀死了这个‘卑贱狠毒’的女人。
作为‘表率’，他被授予了从阴暗潮湿的底层升上学院的权利，一步登天。
他无法反驳。
母亲死了，许多人看着自己将刀刃从她身上抽出。雪花落在他脸上，他却流不出眼泪，比冰雪更凛冽的寒意从骨髓涌出，冻僵了他的面容。
母亲的恩师后来找到了他，将他收养，把他带回了学院。任由谁看见他现在这一身笔挺的制服，都丝毫不会怀疑官方通告的‘真实性’。
他如何反驳？
年幼的他在审判上发出的最后的嘶吼，完全不顾管理者许下的荣华富贵，只想狠狠地揭破这个卑劣的世道。他迎着风雪，像一头陷入绝境的幼兽，恨不得让屠刀立刻斩下自己的头颅，好让世间所有人都看到这一抹鲜艳的嫣红。
又有何用。
人们装聋作哑的天赋与生俱来，真正能在世上说话的便只有权与力。最后令母亲的牺牲和期望也化为乌有，自己被打断四肢抛下底层。
曾经数以千计的人们看着铁证突发失聪，便让他如此深刻的理解了：要将自己的一切锋芒收敛起来，直到，足够让所有人都必须认真聆听自己的声音。
安可下楼后也许久未有归来，不知遇上何事。空气中只剩下浮尘在无规律的跃动着，直到落下。
门栓的一阵响动惊扰了这无言的氛围，像对着平静湖面丢下的一颗石子。
会议室门急促地打开，一个黑袍人影快步从中走出，匆匆瞥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的二人，紧了紧帽檐，迅速离开了。
一个胡须拉茬，带着圆框眼镜的男人稍后也走了出来，慵懒地靠在门沿上，看着坐着的二人打了个招呼。
他一头栗色的头发好像很久未怎么打理，杂乱的耷拉着。低垂的双眼好似没睡醒，眼角带着浓厚的疲惫。他衣服上有着许多破损，只经过简单的缝补，带着布料老化的时光印记。
他摸索着从衣服里拿出根烟点了起来，但又想起了还有女士在场，还未吸一口就摁灭了。
倘若只是单纯看这幅外表，谁也猜想不到，这个人便是下城赫赫有名的‘暗火’——马吉克。
他维护着整整一个E-3区的秩序与稳定，手下帮派‘暗火’酒馆更是全下城最大的交易平台。正是因为恪守的秩序，才令人给予信任。
‘遇上了困难，那就去找马吉克吧。’下城常常流传着如此一句话。
从林迪南记事开始，马吉克叔叔就好像是会变戏法一样，总能凭空变出各种物资与金钱，给予真正需要帮助的人们救援。
林迪南无知时常常崇拜地询问，这么多东西到底从何而来，马吉克永远只是回复，大人自有大人的渠道。
时至今日，林迪南已经逐渐成为了长辈口中的大人，却依然未明白，这大量资源到底是从何渠道而来。
“马吉克大叔，好久不见。”
林迪南站了起来，压下心中的疑惑，打了个招呼。
“距离你上次落地，也就才过了一年吧。也不算多久。”马吉克稍微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整理了一下衣装，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加精神整洁一些。“不过倒是让这位贵客见笑了。最近事务繁忙，实在没有心思多做休整。我是马吉克，是这个酒馆的老板。”
“芙莉德。很高兴见到你，大名鼎鼎的‘暗火’。”
芙莉德也站了起来，对马吉克简单行了一个社交礼仪。
“算不上大名鼎鼎，只是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工作而已。安可呢？她不是在外面守着么？”
马吉克谦虚一笑，环顾了一下周围，一边向客厅走来，问到。芙莉德注意到，看见他的第一刻开始，他的姿态便永远是稍稍侧着身子，将自己左手的所有动作巧妙地隐藏了起来，就像是...一种本能。
“安可姐说是去准备饮品了，可到现在还没回来。”
“噢...这样啊...那孩子也真是不懂礼貌...”
“既然如此，那就先说说正事吧，想来如果只是叙旧，上面可不会让你轻易落地。等安可回来了再安排个欢迎会，那些孩子们可是天天念着你回来，毕竟你是他们的‘大英雄’呢。”
简单的寒暄过后，马吉克随意坐在了主座沙发上，直接切入了正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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