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穹顶，寒风划过眼角。阵阵刺疼。
少年慢慢睁开了双眼，嘴角似乎在微笑——那笑容却在睁眼的瞬间谨慎地消失了。是在害怕吗？不，那仅仅是谨慎而已。
身体在急速下落，手侧是白芒芒的云海。融入云海的时候，他稍微调整了一下下落的角度，反手伸至背后，握住了嵌着黑色蛇纹的绳尾。尽管眼前一片模糊，他的内心却像明镜一般沉静。然后，他在这片明镜上抹上了一片名为“恐惧”的寒意，心境渐渐变得紧张起来。“恐惧”虽然是一种负面情绪，却能够触发本能，使反射神经以及观察能力大幅度提高，这也是他在之前的无数场战斗中所获得的诀窍之一。毕竟——
这只是一个游戏而已。
几秒之后，他冲出了云海。眼前是伸至云端的钢铁高塔，以及反光下隐藏着的无数狰狞的亡灵。
接着，他挥出了身后的长鞭。
惨叫声不绝于耳。他细细品味着攻击时手腕上附加的反馈力，翻转身体，计算着角度，获得了每一次攻击的，最高评价。
DDS（白日梦系统Day Dreaming System），是最新研发成功的虚拟现实实现方案，在短短三年内便已经得到广泛的实用化。这是一种睡眠引导装置，通过接受脑电波，获取需要的信息，并发射特定频率的电波，刺激脑内特殊部位，配合梦中回想形成类似幻境的意象。
它有以下优点：
1.结构简单，造价和维修成本都很低。
2.体积只有30平方毫米，贴在耳后即可使用。
3.安全无害，属于被动脑波谐波装置，人脑可无条件自由离线，不容易被犯罪者利用。
4.并不会干扰人类正常的感官。在连接过程中，依然可以进行其他的日常行为。
唯一的缺点是，它需要一定的训练和学习才可以使用，即使是单纯的连入，就需要一周以上的时间。和普通的虚拟现实装置相比，由于没有投入全部感官，容易受到外界干扰，精确性和反应速度都受到很大影响。最初，也有过不准在医疗行业使用DDS的政府禁令。
但这个禁令很快就被取消了，因为各行业都陆续出现了使用DDS反而能够进一步提高反射速度的实例，最突出的，则是电子竞技。
比起受“实用”限制的常规行业，电子竞技对反射速度的要求是无止尽的。最初，电子竞技需要的反射速度还在50.000ms的正常范围，随着一个个记录被打破，现在10.000ms已经成为了顶尖选手的及格线。这一方面是训练方式的变化，同时也得益于接入装置的技术进步。而当DDS被实用化后，反射速度，竟然首次突破了1.000ms的绝对境界。
而少年就是第一个做到这点的电竞选手：
——杨永晴。
“记得是，0.973ms？”
屏幕前的男子说道。这里是一个普通的房间，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数十台终端，灯火通明。虽然DDS已经被实用化，在一些场所里还是要考虑DDS失效时的问题，保留着作为预备装置的实体终端。“是973μs。”另一个人纠正道，接着，点燃了手里的香烟。
“其实早就该改成μs计时了，一帮生活在上个世纪的老头子的执念而已。”
“也不能这样说，毕竟这也就是十几年内发生的事情，普通人也很难适应吧。根本上，还是大脑与机械直连产生的突变。由此可见，人脑的电信号运算速度是超乎想象的，一直的短板是向外的传输速率。DDS能够超越其他接入设备的原因也有一种说法，就是使用其他方式的时候，你还是会不自觉地动用原有的感官，即使他们已经被屏蔽了。而在使用DDS进入虚拟现实的时候，你就会绕过所有的肉体上的限制，因为大脑将其判定为了全新的领域。然后，精神就能脱离肉体的限制，达到和外界真正意义上的无延迟同步……”
“切，竟然还保持着All Perfect评价。”对于他的长篇大论，另一个男子并没有多少兴趣，他并不是在用眼，而是用大脑在直接观测着各种测试用数据。另一个虚拟空间中，杨永晴正在他们设计的测试程序中，按照规则完成着他们所设计的目标。
普通的说法，就是在玩电子游戏。只不过，这个游戏的设计毫无道理，只是单纯的考验反射速度，以各种刁钻的手法陷害玩家，毫无乐趣而言。所以，它就只是一个测试程序。用于测试最新设计的DDS系统，以及分析系统下脑波的详细状态，以便对系统进行进一步改良的，压力测试。
杨永晴使用的是自己的惯用PC（Person Character）——御风的哈达斯，一个五年前曾经流行的动作游戏的角色。使用的是一条注入魔法的长鞭，有硬度和弹性都能根据意识自由转换的设定。这个测试程序拥有自动根据PC特性调整难度的功能，因此PC本身的性能对难度并没有影响。
从图像上看，PC做出的都是些看似合理却又不合理的动作，比起一般的游戏，它的动作并不算夸张，但变化极多，属于受操纵者水平影响较大的角色。由于这类PC在竞赛时基准分以及倍率都会比较高，是杨永晴使用频率最高的角色。此刻的状况很难用言语表达，对普通人而言，只能看到连接不断的残影，伸展至极限的肢体，而实际上每个动作，都必须精确到数毫秒才能避免出现“立即死亡”的结果，而在这之上的精度，则被体现为每一击的分值。
存活下来，也许不算太困难。但如果想要全部维持最高值，即使是现在，也需要超神般的技巧。
“你觉得，为什么人类可以战胜野兽，从而站在食物链的顶端？”
“你这是什么问题……难道不是因为拥有智慧吗？”
男子刁着烟嘴，“可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何最近几届的动作竞技大赛，全都在向着发掘反应极限的方向发展？一味地追求原始野性，难道不是一种倒退吗？我以前……是这样想的。”他吐出了嘴里的烟圈，“但在分析过他的数据之后，我突然明白了。”
“你也看过他的数据吧。从单纯脑波分析上来看，他和其他的选手并没有多大的区别，并不算是最好的，甚至不能算特别优秀的。但是他却做到了其他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单纯分析上来看，他的意识是趋于本能的。但是由本能做出的行为，却掺杂入了其他的东西。虽然这种东西其他的选手也有，但如此明确具体的，却只有他一个。”
“在拥有了DDS之后，接入延迟得到了极大的改善。但电子竞技决不是能够简单用反应速度能够衡量的东西。除去这些，技巧，经验，套路，以及套路中的变化，正是这些人类独有的东西，将记时标准冲入了μs级。
“然后我就知道了，原来，在野性的顶点，也是会有‘极限智慧’这样的东西存在的。”
犹如宁静无瑕的晴空一般，心无杂念，清净得，犹如刀刃的反光。
他在游戏中掌握的最重要的诀窍之一，便是放弃思考。只有在不思考的时候，人类的本能在能得到最大限度的发挥。人类在获得思考能力的同时，也失去了一些东西，他们的反应变得迟钝，感官变得短薄。每当他封闭了自己的思考能力之后，他就越发明确这一点。眼似鹰枭，身似狼卯，只有尽可能恢复自己原有的野性，才能发挥出自身的极限，最终赢得游戏。
然而，游戏本身，却需要智力。需要根据对手情况冷静判断，并选择不同的战术。仅仅依赖反射神经，只是数值上比较好看而已，却无法取胜，毕竟，畜生永远斗不过人类。
同时实现两种完全矛盾的要求，那决不是个人可以完成的事情，人类就是这样被定义的。能够做到这点的，一定就是所谓神灵吧。可是，这个说法却有空挡可钻，
他的嘴角微微翘起。
虽然人类永远无法成为神灵，却可以通过某种方法，拥有神灵。
他始终相信。
只要自己能够真的相信，即使谎言也可以变成现实。有难度的不是做到，而是相信自己能够做到。就像现在，他只要相信，自己可以取胜就可以了。只要能够做到这一点，在无数次战斗中积累下的经验，就会化为自己的战神，在无限扩展的感知的尽头，显身，一决胜负。
求人不如求己。当这句话被铭刻至心中的时候，人类，就拥有了自己的神灵。
闭眼，睁眼，他又一次进入了自己的BLACK ROOM。
做到这件事的，其实并不是他。他只是在旁边看着，就和那两位测试员一样。找到方案，做到这件事的则是类似他的本能的东西，是作为野兽的他的分身，就连那智慧也是。归根结底，他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类，思考具有固定的节奏和速率。一旦打破这限制，作为人的精神根基也会被摇动吧。
毕竟，只要他愿意，现在即使是100μs都可以达到。
知道这点的只有极少数。杨永晴并不是一个喜欢抛头露面的人，最初成为第一个突破1000μs的人，也只是一时的“不小心”。从此之后，他对自己的限定更加严格了，主动将反射速度设定在了800μs左右，大概处于第一梯队的中流水平。因此，面对这次测试的场景，实际上相当的游刃有余。
杨永晴也算是一个彻底的唯物论者，“内心的神灵”，对于他来讲只是一个比喻。这样的东西应该算是一种思考技巧吧——即使是脑科学极度发达的现在，人类的大脑仍然是一个谜，因此，出现任何未知的现象都是可能的。或许，就是自己的这种思考方式，碰巧触发了脑内的某个特殊回路吧。在那黑暗的神秘之中，即使真的存在神灵，也是极其合理的现象。
然而，这也可能并不仅仅是一个思考模式。在和其他选手的交流过程中，虽然也有人通过这种思考技巧提高了成绩，但依然远远落后于真正的他。杨永晴，和一般的人稍稍有一点不同。他对自己的特殊之处始终心知肚明，因此，即使明明不想来参加这次测试，却也只能从命。
长鞭飞舞，精密设计的判定区域，覆盖了身边的多个目标，而下一步动作，也已经被设计到了这个流程中。这是并不是热血的战斗，而是冷静的计算，即使鞭身带着炽热的火光。然而今天，在远处看着自己杰作的他，还是微微感受到了些许热情，从自己内心深处渗了出来。
风在耳边号叫。在那废墟空中上演的，尊贵华美的，死亡之舞。
按照预定，这个环节的测试也即将结束了。在清理掉最后一批测试数据之后，他发现自己已经进入了游戏的胜利阶段。这是一段预定的编排的QTE（Quick Time Event），他只需要按照模式完成所有的动作即可。于是，在急速下坠的过程中，长鞭卷到了旁边的楼层内，奋力一拽，便飞入了楼层中，平行于地面飞行着，接着落地，滑步，等待着烟尘消失后最后的胜利宣告。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
而他却什么也没等到。
在另一个世界中，男子瞪大了双眼。他所编写的测试程序，那个高楼组成的废墟世界，突然在一瞬间，崩溃成了残破的数据碎片。
眼前是一片宽广的广场，周围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按说广场这东西……他望上了天空，无意中瞟到了太阳，赶紧遮住了眼睛。现在是……中午吗？
路面上也透着热气，显然和刚才的地方并不是一个场景。而且，整个世界，显出了一种奇异的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
转过头，他看了一个人。
留着短发，肌肤白皙，穿着时兴的服装，面容秀丽，看他的表情，就像看到了怪物似的。那是一名普通的少女，就和他在学校里，遇到的占人数一半的那类人群看不出区别，一点不像游戏中的人。NPC吗？那这个场景……
转开视线之前，他注意到了她肩膀上的黑猫。
通体是纯粹的，决不可能出现在现实中的黑色。少女的表情一直没有变过，动作也是，要形容的话，就是惊讶，恐惧，糅合在一起的感觉。的确，把她当做普通的NPC来看，有些太勉强了。接着，就像暂停的视频恢复播放一样，少女稍微动了动，欲言又止。
杨永晴的视线在她身上继续保持了一秒，心里有些奇怪的苗头在攒动。接着，他的注意力又回到了这个场景上。当他注意到了广场远处的古代红黄建筑之后，突然明白了那股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的源头。
到底是谁的恶趣味？
对于影响世界的千禧年事件，八号弹坑的幸存者，施展这样的幻象，实在是恶劣到极点的，低级趣味。
这里竟然是——天安门。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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