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止天晴，薄雪浅盖山径。
午间，姜玄抱着杨敏来了黑风山。
张若然好像早就知道她们要来一样，早早在山下等候着，烧热炉火，摆齐桌椅，备好茶水。
张若然覆手行礼，躬身敬拜，
“王母娘娘屈尊来此寒地，黑风山也算蓬门生辉了。”
杨敏琥珀色的星瞳滴溜溜转动，天真无邪，紧盯着张若然瞧，柔声问道，
“你，后悔吗？”
杨敏的眼神太清澈，太纯粹，张若然移开视线不敢看，怕自己浑浊的眼睛会污染了这份无瑕。
“不清楚，或许有，又或许没有。”
姜玄坐到桌对面，望着热气腾腾的茶水，缓缓说，
“黑风大王，娘娘要我讲个故事，不知你有闲情听否？”
张若然端起茶抿了一口，眼眸低垂，
“荣幸之至，我别的没有，就是时间多。”
姜玄娓娓道来一件奇闻趣事。
九黎有巫养蛊为业。
某日，巫祝画地成牢，在牢中置入毒虫数百，本意是想毒虫相互厮杀角逐出蛊。
出乎意料是，混乱和厮杀没有持续太久。
土牢中的毒虫群，出现了秩序。
五只实力较强的毒虫，有了各自的领地与部族，不均匀瓜分了土牢中的资源。巫祝有了兴趣，便放弃养蛊，开始不定期往土牢里投入食水。
五个部族虽常常因为争夺资源发生小摩擦，但从未有过大打出手的场面。
巫祝觉得无趣，便从其他土牢中挑出一只蛊虫，扔进了这里，有意思的事情发生了，蛊虫桀骜不驯，将五块地盘侵扰了个遍，搅得各部族方寸大乱。
可五个部族的毒虫首领，谁也不愿意出面降伏蛊虫，更没有携手合作，一来怕自己地盘的实力会暴露给其他首领，二来讨伐蛊虫损耗太大，担心其他部族趁虚而入。
巫祝就将蛊虫挑出来，折磨到奄奄一息又扔下去，很快就出现了有意思的场景。
距离最近的毒虫首领，抢先击败了蛊虫，蛊虫折服，归顺于这个部族，这一方的毒虫首领实力大增。
巫祝意犹未尽，选了又一只蛊虫放下去，比先前那只更强，但是这只蛊虫似乎有些萎靡不振，既不归顺任何一方，也不打乱现有的秩序。
辗转五方讨好所有部族，换得一丝生存空间与最低限的资源。
可过了几日，五个部族的毒虫首领，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蛊虫的实力日渐增长，现在，五个首领拎出来单打独斗的话，谁也不是蛊虫的对手。
最糟糕的情况出现了，几个领地内的部分毒虫，开始有意朝蛊虫靠拢，蛊虫逐渐形成阵营的雏形，这样发展下去，迟早会崛起为一方首领，打破现有的资源分配。
姜玄喝了口茶解渴，饶有意味的看着张若然问，
“黑风大王，你猜猜，这第二只蛊虫，最后怎么样了？”
张若然弯眉含笑，
“那我便大胆猜一下，故事的结局，五方毒虫达成一致，合力围剿诛杀蛊虫，娘娘，我猜的有几分对错？”
杨敏点点头，扯了扯姜玄的衣袖，指着桌上的糕点透花糍，
“玄，够不着，想吃。”
姜玄挽起衣袖，拿过一块给杨敏，眼角留意着张若然毫无变化的脸色，又说道，
“也不尽然，如若蛊虫归顺某一方，就避免了身死之灾，不是么？”
张若然笑了笑，
“没错，可既然如此，蛊虫为何不一开始就那么做？”
姜玄先是一怔，随即也跟着笑了，
“不过是个消遣时间的轶事罢了，何必较真，你我也不是牢中蛊虫，怎会知晓它的念头。”
杨敏吃完擦了擦嘴，站到椅子上，姜玄伸手拦在她后腰，怕她站不稳摔下去。
杨敏向张若然伸出双手，
“跟我走，可以吗？”
张若然一言不发的站起身，摇头拒绝，行礼赔罪。
姜玄眼中闪现一丝杀意，张若然瞬间警惕起来，有把看不见的刀正架在自己脖子上。
姜玄瞄见到杨敏满脸委屈的盯着自己，一副随时准备放声大哭的模样，不得已收回杀意。
可语气没了方才的闲适，
“念及你与婉君有情义在，我可以不出手，但你必须把人还来。”
张若然松了口气，
“小白的话，她已经不归我管了。”
姜玄愠怒道，
“不要装糊涂，现在人人都惦记着，你护不住的。”
张若然抬起头，直视姜玄的目光，
“……倘若娘娘许诺，现在的昆仑仍可保她安稳无忧，我甘愿拱手相让，如何？”
“……”
姜玄犯难了，张了张嘴又回答不上，想当初，杨倩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昆仑玉山树倒猢狲散。
姜玄死皮赖脸留在白玉殿，用脊梁骨硬撑，才勉强保住杨敏安全及位，她没有考虑太多，只想迅速帮杨敏扩充势力，稳固地位。
杨敏很努力的忍住没有哭出来，小手攥着姜玄的裙褶，
“玄，回家。”
姜玄点头，抱起杨敏离开。
杨敏歪着小脑袋趴在姜玄肩头，留给张若然的目光，是不该属于这稚嫩面容的一丝悲悯。
对着二人渐行渐远的的背影，张若然再次行礼。
回到白玉殿，九十五手落子后，瑶池中央的对弈再次激烈起来，如今到了一百二十手，黑子的胜率超过八成。
棋盘中的局势变成了黑子追赶收气，白子苟延残喘，丝毫没有可以反扑的机会。
胜负已分，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白子再怎么挣扎，也顶多是拖延惨败的到来，为何不能体面的投降呢？
从黑风山回来后，杨敏哭了三天三夜，姜玄哄了三天三夜，在外人面前不敢哭，这一趟下山，把孩子憋坏了。
除了姜玄，谁也无法理解杨敏到底在哭什么。
西王母离去后，张若然将山中所有妖怪都召集在山头，
“散伙啦，往后不用吃鸡蛋了，都高兴点，新地方不比我这里差。”
这些日子，张若然把山中储备都清点出来，按人头平均划分成份，动用人脉，给每个妖怪都安排了好去处。
妖怪们陆陆续续的排起长队，在昴日星君这里画押领取份额。
有十几个妖怪，在石阶下长跪不起。
张若然恼怒，
“什么意思？脚麻了吗？”
跪地的妖怪们异口同声吼道，
“臣等誓与黑风山共存亡！”
一部分在排队的妖怪，听见这言语，忽然明白了什么，纷纷退出队列，来到石阶前齐齐跪下，从十几个，变成几十个……
张若然快步走下石阶，一把抓起黄狗妖的领口，怒喝道，
“老黄狗！是不是你撺掇的？”
黄狗妖态度不卑不亢，
“大王，微臣没有鼓动任何人，只不过是陈述了事实。”
张若然将他狠狠摔在地，破口大骂，
“你以为你是谁？觉得自己很聪明吗？你踏马就是脑子有病！”
黄狗妖急忙跪回去，一声不吭。
张若然来回踱步，手指扫过这群弱智，
“你们留下来，除了给别人试刀，还有什么用？一帮废物！是不是感觉自己很仗义？笑死人了！全给我滚！”
眼见回到石阶前跪下的妖怪越来越多，张若然手一抬，玄缨枪飞出，稳稳落在张若然手中，
“既然都活腻了，与其留着送死，不如我现在就成全你们！”
跪在底下的妖怪们一动不动，稳如泰山，张若然深呼吸一口，
“我数到三，再不走，杀无赦。”
……
“一。”
……
“二！”
……
张若然枪尖指着黄狗妖脑袋，迟迟没有喊出三。
沉默了几息。
张若然扔掉玄缨枪，一脚踢翻黄狗妖，气呼呼的坐在石阶上，
“平时个个抱怨我这里吃不好喝不好，叫你们滚，为何还赖着不走？脸皮真厚啊你们！”
妖怪们依旧跪着，仿佛头被黏在地面，却此起起伏开口说话了，原来不是哑巴，
“若不是大王心慈施救，小臣的贱命早已冻死在那年寒冬腊月。”
“再造之恩永不敢忘！”
“现在走了，这辈子都抬不起头。”
“大王赶人，分明是置我等于不义。”
“大丈夫，头可断血可流，岂敢忘恩负义。”
“老夫年纪大了，挥不动锄头，但大王要我砍人，我马上回去磨刀。”
“我个头小，可力气大，半天就能劈好多柴，我不是废物，我也可以打。”
……
张若然听的异常烦躁，
“都给我闭嘴！”
妖怪们安静下来，张若然冷嘲热讽道，
“你们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我救下你们，是要你们送死的吗？如此轻贱自己性命，当初我还不如不救！”
“我们要报答……”
一个花妖精试图反驳，张若然一脚踹过去，直接把她踹翻在地，冰冷的说，
“我说了，闭嘴。”
张若然往洞天走去，打了个哈欠，
“若真想报答我，就不要头脑一热把命赔了，莫学飞蛾扑火，行自取灭亡之事。”
走几步后想了想，又回到昴日星君的桌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星君，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硬绑也好，打晕拖走也好，总之，我醒来后，不希望看见山里还有你我以外的人在。”
“……小神领命。”
张若然躺在石床上，气得睡不着，煞比！全是煞比！命只有一条，人死如灯灭，死了就什么都结束啦，没有任何事情能比活着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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