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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1

天空已经渐渐黑下来了,明明刚刚还能瞥见几块白云,此时则已经不知了踪影。

而就在上一次我确认时间的时候,也已经是七点左右的事情了。

哈……哈……

在那之后又过了多长时间呢?

我的双手撑在膝盖上,肺部在并非直觉反应作用的情况下虚弱地喘着粗气。

如今一想,或许这个比赛要比我想象的还要不利上许多。

罗亭她并非一定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很贴切的比喻),只要她愿意,她时时刻刻都可以选择换个地方。我在找他,她同时在躲避我。加上天色渐晚,我的视线所能捕捉到的可视区域此时已经越来越狭窄了。

这些,都限制着我寻找到罗亭的几率,而更吃不消的是这城市本来就大。想来想去,我真可谓是在大海里捞针,而且这针还是智能型的瞬移针。

这确实是个捉迷藏,而且是个全城市范围的,一对一的,没有给当鬼者配备夜视仪的捉迷藏。

更糟糕的是它还是有时限。

我想到这里,便再也不敢浪费时间站定休息,继续拼了命地跑起路来。

这个城市的夜晚我没有怎么见到过。这一次,或许是让我第一次瞥见全貌。灯光、人影恍惚着我的视线,让我不禁引出些呕吐感,各种各样的声音,随着夜风吹进耳朵里,凛冽而又繁杂,我的眉头紧皱,迫切地渴求着一丝安宁。

被汗珠浸染的双眼沙疼得很,但我还是睁得老大。仔细地盯着每一寸又光亮的地方。我知道这还不够,我不罢休地让视线往黑暗的地方延伸着。

我十分迫切地渴望着,渴望可以在某个角落里看到她的身影。

她是在新商业街的大楼上吗?还是天文台那边?或者是市政府大楼……不行,光是跳楼这一种可能性就有这么多需要找的地方了!还有自刎,上吊,服毒……这样的话随便选个地方不就行了吗?

要去到的目标越来越多,以至于我发现我已经没有了目标。这城市对我来说太大了,我不知道我是否可以在这城市里完完整整地转上一圈。我想了想,发觉我拼了命地花了两个小时,也只是走了这个城市的一个“区”而已。

果然是在学校里浪费的时间太多了吗?

当时放学铃声一打,我便飞奔着去了罗亭的班级,谁知她也似乎早有准备,早在上一节课的时候她就因为身体不适早退了。当然我并不相信,以至于我在这校园里无用功地绕上了好几圈,依旧是没有看到罗庭的身影。等到放学一个小时之后,我才离开学校。

而离开学校之后,我就一直奔跑,奔跑,奔跑。

一直就这样跑到了现在,没有了目标,没有好的办法,更缺失了大部分一开始心底盛着的沉甸甸的希望。

无目的奔跑着的双腿已经有些发软了,害怕可能会在下一刻跌倒的我站定脚步,仰望着深邃黑暗的天空,发现本应该有的星星也都被霓虹灯给掩盖住了。

我到底要到哪里去找罗亭啊!!

我如此在心底呐喊道。

“嗯?是志中吗?”

这时,从身后传来一个温柔而轻软的声音,让我霎时间还以为是天使对我进行了招唤。

我本以为是幻听了,缓缓移过视线定睛看过去,这才让我了解到,那个人影是那样的熟悉。

“班长?”

在夜间照明灯的照耀下,我认出了这个人。

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T恤和一条居家装浓厚的深蓝色短裤,在她的手上,还拿着两个某超市的付费塑料袋。

“班长是出来买东西的吗?”

“啊,我是出来买酱油的,家里的酱油没了。”班长把手中的袋子提前来给我看。然后显出一副疑惑的样子看向我,“倒是志中你在干什么啊?你说你今天有事要早些回家。可我看你还穿着校服,难道还没有回家吗?”

完了,我这下子没法圆谎了。

可恶,早知道就不说有事回家了。直接说有事不是更好?

“有,有点情况啦。”我含含糊糊地掩饰着,“那就先这样,我先走一步。明天见吧。”

我说完,不打算再理会班长,准备直接离开。

“志中你要是有什么麻烦的话,可以和我说说。如果我可以帮忙的话。”班长在我的背后喊道,让飞奔着的我一下子又停了下来。

“我,我能有什么……”

“少装傻了,明明从刚才开始就一副匆忙的样子。”她显得很焦虑,指着我的衣服继续说道,“再说你这满头是汗,那会没事啊?”

“……”

明明平时那么迟钝,这种时候倒很敏锐。

可是,这个事情我应该说吗?

“跟我你见什么外啊。”班长见我有些犹豫,跑过来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可是很可靠咳,咳咳……”

到底行不行啊。

不过,怎么说呢,可靠的方式倒还是真有班长的特色呢,我光是和班长说了几句话,紧张的心情便已经缓和了许多。

“谢谢了。”

“诶?你说什么?”班长咳完一阵,露出了一副滑稽的痛苦表情。

说不定这种时候,果然还是多一个人更好吧。

“那我就和你说说这个事情吧。”

我如此想着,便把寻找罗亭的事避重就轻地说了一下。

“咦!”刚刚说完,就听见班长惊讶地喊了出声,“也就是说,罗亭同学因为要进行闭关修炼而失去联系了吗?”

果然就如我所想的,班长误会的可以说是十分的完美。既没有太多的节外生枝,也不会妨碍到对事情本质的理解。

“姑且就是这个样子吧。”我忍住偷笑说道,感觉身体也已经休息得差不多了,双脚也跃跃欲试地打算继续奔跑起来,“那我也先去了,你不用太勉强,要回家的时候和我说一声就好。”

我比划了一个电话的手势放在耳边,然后就打算奔跑起来...

“话说,你给张斯打电话了吗?”

“诶?”

“啊,不。我只是觉得他的话应该会有更多的路子之类的。”

2

“是吗,我明白了。”在电话的那一头,张斯用着他雄厚的声音说道,“虽然我在补课没法出去,但我可以出动我个人的部队来帮你找人。”

“诶?私人部队吗?”

光是听起来就已经是很让我很震撼了。这么长时间以来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张斯还有自己的武装啥的。

“是啊,放心,有经过市政府授权的。”他听出我声音里的疑惑,继续带着自豪感的解释道,“人不多,大概只有一百个左右的吧。”

“一百!”我惊讶地竖直了嗓子。

果然这家伙是大少爷……私人部队说有就有,而且这人数快相当于一个连了。

“怎么样?这样的人数够吗?”

“嗯嗯,太感谢你了。”我现在恨不得握住张斯的手使劲摇晃,而我现在也在不停地点头中,“不过你不具体问问吗?”

我刻意说的有些模糊。关于这个人是什么人,你为什么要找她,为什么她会让你满城市地找,他都没有过问。

“这个啊。”他一边和我说这话,一边在和他家的下人吩咐着什么,“看你现在也不太方便说。既然如此,那我就不问什么了。等事情结束了,你再和我说也不迟。”

“嗯,谢谢。”我的声音轻得很,也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等回过头来,我会和你说的。”

张斯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永远都不会深究我不太愿说出来的话,这一点,也许是很多人永远都做不到的。我觉得,这可能并非是有意为之,而是性格使然吧。

“和我客气什么呀……啊!老师要来了!”张斯从容的声音瞬间就慌忙了起来,“总之我已经安排下去了,每过一段时间我都会给你发个短信的。就这样!”

我还未给出回应,他就挂断了电话。

我低头看着握着电话的手,不知怎的兴奋的有些颤抖。

“班长。”

我握紧了颤抖的拳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嗯?”

一直在我身边,静静的陪伴我的班长依旧露出那让我安心的柔软微笑。

“能和你们做朋友真的是太好了。”

我并非是一个善谈的人,不过依旧是有那么几个朋友。朋友不在多,有三四个,就已经知足了吧。

“诶?!干什么突然说,说这个?”班长有些不知所措,双手放在脖子上,双脚拐着弯的直往后缩着。

我笑了笑,总算是轻松多了。

“真,真是的,志中就是喜欢欺负人!”说完,班长就红着脸跑开了,然后像是想起什么般回过头来喊到,“如果有消息我就给你发信息啊!”

“哦!”

我底气十足地回答道。

嗯,还有机会。

3

或许,有的时候人们总会燃起希望的火花。

但有时候,它只会带来更多的悲伤。

4

辛苦了,都回去吧。谢谢各位了。

我向着班长和张斯发去短信,心绞痛般的痛觉从按下“发送“的手指贯通到全身,那一秒不到的时间,让我觉得仿佛是过了几个小时一样。

我走在闹市区的路上,即使如此,车流也已经很稀了,说不定再过几个小时,就连出租车都要进行倒班了。这条街上,除了几个夜归的上班族之外,只剩下排排的昏暗又不省电的白炽灯还不嫌弃地陪着我。

我不知第几次看了眼表,发现已经是十一点了。再过个一个小时,这个比赛就可以宣告结果了。但即使还剩下一个小时,我觉得这一结果也已经基本上定格住了。

我太乐观了。不,应该说我太天真了。

就算是一百来号受过特殊训练的人帮着我在城市里找寻罗亭,我还是忘记了这个城市的硕大无比。而现在,依旧没有罗亭的消息。

而我的直觉,就没有出现过一次。哪怕是误判,也没有出现过一次。

我的罪恶感本以为在几个小时前才算得上是最强烈,谁能想到,如今的罪恶感更是雪上加霜。

我白白地消耗了班长和张斯的精力,结果没能找到罗亭。马上,真的是马上,罗亭就会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地方静静地死去。

自杀,对我而言,是我对她亲自下了杀手。

现在再去回想那个时候,或许我就不应该那么着急地把罗亭的伤口揭开,那样的话对她对我说不定都是好事。

哈……

入秋时节的深夜是异常寒冷的,我穿着夏季短袖校服,呼出一口热气。热气一到空中,便凝结了,与蒸腾掉的汗水一同升上天空。冷风一吹,我打了个冷战,随之而来的还有那沉重的诺言和自我厌恶感。

双眼毫无目的可言地望向对面的高楼楼顶,在没有日光照耀的情况下,我即使再努力,也什么都看不清楚。

我的烦躁到达了极点,把全部力气汇集在右拳中,死命地凿在了一旁的水泥墙上。我希望这些疼痛感,能够像麻药那样减缓我内心的疼痛。

可恶,我究竟是为啥这么着急啊!说到底,是为什么要做这个比赛啊?罗亭难道是在无意义地戏弄我吗!想让我受到一般论的谴责吗?

好吧,我只能说你成功了。

我不再跑动,胸中的负重感也不允许我继续进行剧烈运动,我只得慢慢地往前挪动步子。

也许我的潜意识里,还在继续着寻找罗亭的任务吧。

不知不觉的,我发现我已经走到了一个距市里还算近的长途火车站旁。这里的人还很多,可见去外地的人还在等待着马上就可能到来的列车。

罗亭会不会坐车去外地了?或者途中就下车,来个卧轨什么的。

我突然有了去买张火车票的冲动,但我的不果断在这里发挥了作用。站定仔细想了想,便觉得刚才的想法完全就是脑子混乱的表现而已。

别看我这么找,说不定罗亭本身就知道我找不到她,这个时候早已在什么地方自杀了吧。

我开始胡思乱想。并没有根据,却让我自己觉得合理。因为罗亭如果已经找到好地方了,恐怕早就按捺不住了结自己了吧。

嗯?

等等。

好地方?我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的眼前闪过罗亭的身影,她那嘴唇说出的每一句话都重叠在了一起,搅乱了刚才我的所有思绪。

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让我马上止住了缓慢的步子。

我好像有什么地方搞错了。

我一直都在找罗亭,全城市地在找她。但实际上,罗亭是否从一开始就已经想好在什么地方进行自杀了呢?

她以前说过什么来着?

“正因为如此我才会非常看重。”

对,就是这个!!

她非常看重,所以呢?看重的话她会去哪里呢?

还有什么,可是总觉得,还有什么重要的地方……

我的拳头在额头上轻轻敲着,想让脑袋可以尽可能地转快一点,屏住气,回想着罗亭可能会在的地方。

那个冷峻的表情,那个让我惊讶数次的人。究竟觉得在哪里自杀是最合适的呢?

还有那句,带着很少一部分的小孩子发现秘密基地般的语气说出来的话。

“从这里的屋顶看外面,视野很好吧。”

脑中的话语回荡在耳边,让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条件反射般迅速地把头转了一个大角度,看向那个我记忆中,罗亭所提及到的地方。

那是一座小山。在那座山上,有着我们的排排校舍。

而从我这个距离,别说校舍,就连山的轮廓我都很难看清。

但为什么呢?我总感觉在我们高一教学楼的屋顶处,此时有一阵薄荷香正在呼唤着我。

5

“哈……”我站在学校高中教学楼最顶层的铁锈门门口,再一次,再一次的喘起了粗气。

而这一次,我比之前都要更加的心慌,也更有时间紧迫感。

十一点四十五分。

不管罗亭是否在这顶楼之上,我都已经没有其他的机会可言了。

说实在话,放学的时候我先想到的就是这里。但那个时候,我更想到了这里拴着铁锁,罗亭想跳楼的话肯定不会在这里。

现在,我的想法依旧没有改变。但不知为何,我愿意把最后的砝码全投在这里。

或者说,我只能投在这里。

我双手撑着肋叉子弯下腰,尽量地平稳着呼吸,随即眼睛上挑,看着那扇锈铁门。一股说不出的感觉让我不禁微微笑了笑,一股一股的白气从嘴中噗出来,附着在铁门上的铁链,加速着它的氧化。

然后,我伸出了手指。

咚咚咚!

我轻轻地敲了三下门,铁门发出了三下沉闷的声音,每一下所传导出的回声都让我的心脏与之共鸣。

没有声音。

依旧是没有声音。

是不是没听见?

还是说她真的不在?如果她真不在,我就连自杀的心都有了。

我有些心虚,咽了口口水,打算再敲两下门。

“哪位?”

而从门内,那个平静,没有感情的声音穿过门传到我的耳中。

这一刻,我恍惚极了,甚至马上就要虚脱般地瘫倒在地上。喷涌出来的那股喜悦感,已经不再可以让我用笑来做形容了。

有的,只是那不同于刚才的任何一种形式的一大口白气,从我的口中吐了出来。

“我!!”我的声音,甚至都带上了些许哭腔,“总算找到你了!!”

“有些慢啊。”她的声音没有指责我的意思,听声音的远近,感觉她离门也没有多远。“我为了和你的约定,看着城市的夜景你知道我抑制住多少次想要自杀的冲动吗?”

“啊,对不起,真是对不起了。”

还好抑制住了。

不过暂且不说罗亭,我自己可是有够蠢的。

罗亭与其它自杀的人不一样,这一点我是早就清楚的。她很看重自杀,那么,她也就不会随意地选择自杀的地方。

即使如此,我的网还是撒的太大了,甚至都忘记了本身就可能有鱼出没的那几个冰窟窿。罗亭和一般的自杀者不一样,她有着自己的理念,有着自己的原则。一心只想着拯救罗亭的我,却完全忘记了这一点。盲目,而愚蠢。

我本来还想和罗亭说一说我究竟费了多大的劲来找她,这好歹也算是个解释。但我觉得如果说出来,完全就只是自取其辱而已。

“话说,你是怎么进去的啊?明明这门还锁着。”

“这门没锁。”她马上平静地说道,“这门只是被两圈铁链绕上而已,没有锁。”

诶?

我赶紧低下头去看这门的锁。正如罗亭所说,只有铁链,并没有上锁。稍微多绕绕两圈,这铁链就能被扯下来。

“那你是怎么?”

“我是从底下的窗户那里攀上来的。”而罗亭,则平静地说着这一理所当然的事情。

“好厉害!”

我的脑内瞬间就生成了罗亭手脚麻利,两爬三扒地就从外墙上蹦蹬到了栅栏外的场景

果然是长期以往的自杀训练给她带来的有利影响吗?万事万物都有两面性,看来还真不能小觑唯物辩证法啊。

我一边想着,一边解开缠在一起的铁链,把铁链从上面扯了下来。

整理了一下衣着,用力推动那扇铁门。

铁门吱呀的声音,还是那么的刺耳,也是那么的熟悉。

门被打开出一个刚刚我走出去的空隙便再也推不动了,我没有再费什么力气。此时的我最着急的,还是想快一点看到罗亭的身影。

而刚出到门外,一个背影便马上展现在了我的眼前。

她笔挺地站在屋顶的中央,背对着我,身后那一缕缕长发随着微风慢慢飘起,显得是那么的幽暗昏惑。

“这样子一来,就算是我胜利了。”我这才算真真正正地安下心来,一屁股坐在了屋顶冰凉的水泥地上。我瞬间就感觉到凉气好似是送入钉枪中的牟钉那般侵透了全身。

也好,这也算是给我自己降降温了。

“你的胜利……吗?”她重复着我的话,转过身看了我一眼,便朝栅栏走去。

“喂!”

“放心,我现在没有自杀的兴致。”她说着,便已经走到了栅栏旁,凝视着外面,“从这里往外看,真的是很漂亮啊。”

她毫无抑扬顿挫地说着,并且我也丝毫感觉不出来她对这个夜景的喜爱感觉有那般强烈。但不说她的角度,光是从我这里看去,这个城市的灯光也同样是那样的让人神往。

这个屋顶,可还真是个好地方啊。我想着,便探出头看向外面。城市的人影虽然已散,但这个城市也未尝灯火阑珊,璀璨的灯光与稀疏的星光呼应在了一起,黑色笼罩的夜晚之下,竟还有这般美丽夺目的夜景,相互衬托,愈加迷人。

虽然白天的这里同样有着其他优点,不过到了晚上,又变成了另一幅让人神往的现实主义画卷。

“好了,罗亭。”我身上的汗水已被风吹干了不少,体力也基本恢复了起初的样子。我站起身来,严肃地问罗亭,“按照约定,你现在应该和我说说你的事了吧?”

这一回,罗亭可就不能模模糊糊地带过了吧。毕竟这个比赛是她提出来的。

“你说你记不得了,但我想,在你内心的深处,你父亲死去的那段短暂的时间是深深印烙在你脑海里的。”

“是啊。”

这一次罗亭并没有在含糊其辞,虽然声音依旧是那么的飘渺,但光是这一个肯定,就已经够了。

“在刚才的几个小时里,我其实都在想着这些事情。”罗亭用手抓着栅栏,双眼朝斜上方的半月看去,“我也许就如你说的那样,并非忘记,只是逃避而已吧。”

罗亭说的很释然,没有一开始我所想的那么难受。

“我一切都还记得。即使到了现在,我还记得那个雨天,我放学回家时,所看到的一切。”罗亭转过身来看着我,脸上露出了十分凄凉的笑容,“我父亲在他的房间,到处都淌满了血。看着他惨白的脸,我什么都不明白。”

我回想起去罗亭家所待过的她父亲房间的那个地面,不禁想到十年前那里曾经发生的这一幕。

慢慢的,她的视线往下移动着,开始回忆起往事来。她这才刚刚开始说,明明本人都还冷静的很,我这个倾听者反倒有些难受了,想着应不应该上前去做些什么,可我也知道,我什么都做不了。

能够做到的。只有倾听,倾听那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撬出的那些埋藏在罗亭内心深处的话。

“当时,你的父亲和你说了什么吗?”

“是啊,都说了什么呢?”

“啊?”

“我真的忘记了。”她居然沉静地苦笑了起来,“但是啊,那个时候父亲对我露出的笑容,我现在还依稀记得。”

她回想着,不禁扬起了嘴角:“父亲最后的笑容,是安详而幸福的笑容。”

起了一阵风,吹乱了罗亭的头发,她不慌不忙地用手捋顺这头发,眼睛随即慢慢的闭了起来。

然后,她接着说道。

“那个时候我不明白。我感到那么悲伤,而父亲却可以笑出来。”没等我走过去,罗亭已经往我这边走来,“那个时候的我,只是觉得父亲要死了,但他死得很快乐。”

罗亭说完,我并没有给以什么回话。

这个结论,从她父亲的角度来看,或许真的是个正解吧。

“在那之后的一段日子里,随着生活的明显好转,使我开始觉得父亲的死是正确的。”

“可是你应该知道的啊?你父亲投人身保险的事。”我听到这里,不禁开口轻声问道。我说话时候的哽咽,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嗯,我知道。”她顿了一下,这才缓缓地说道,“那时我已经初一了,母亲告诉我的。”

是在她停课的时候和她说的吗?

这时罗亭从我身旁擦肩而过,让我有了那一开始见面时候的即时感。

“那你就应该知道的吧,你父亲之所以那样做,完全是因为迫不得已啊。他之所以笑的那么开心,只是为了不让你担心而已吧。”

“嗯。我知道。”

“你这个时候也应该知道,自杀的过程究竟给你带来了怎样的痛苦。”

“是啊,确实伴随着不可避免的疼痛。”

“那你为什么还……”

“我没有办法啊!”突然的,罗亭的声音变得尖锐而锋利,直直地从我的身后刺进双耳之中,她的声音已经不再平静,而是几乎在用所有的力量喊叫着。

对此,我并没有显得很惊讶。因为和上次不一样的是,这一次的喊叫并没有让我感觉到“困惑”,而是一种“无助”。

她可能忍耐了很久,或者说刚才也都是在忍耐着吧。为了不让自己的内心表现出来,她恐怕已经忍耐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我慢慢地感觉我自己原有的价值观在被磨灭。”她在我背后继续说着,我也很识相地听着,没有回过头去,“我,开始越发地怀疑自己。”

我没有说话,罗亭所说的都和这两天我思考的内容大同小异。但让我惊讶的恰恰也是这个,作为怪异的罗亭,原来也是会用正常的角度烦恼,思考着的。

“其实在那之后,我也怀疑着我的父亲。”罗亭哽咽着说,“关于,呜哼,关于他的死,我、我真的是越发的不是滋味,我觉得我可能……可能是开始觉得他的死,是在逃避责任吧……”

或许会怀疑也是难免的事吧。对罗亭而言,父亲就是一条准绳,在社会现实的催生下,她开始否定起自己来,之后自然会否定起赋予罗亭价值观最多的她的父亲。

这很合理。

“但,确实是这样吗?”

我把我心中的疑虑化为语言吐了出来。

“嗯?”

“罗亭,我问你最最开始的老问题。”我定了定神,打算用最清楚的话语说出来,“你,到底在逃避什么?”

她没有说话,我知道她并非是不理睬我,而是在思考这应该如何回答,所以,我也只是在静静地等待。

“我逃避的,是不面对现实的价值观吗?”

她并非是在肯定,而是在反问着我。

很明显,她说的答案并非是我想要的。我想,也并不是罗亭本心所说出来的。

“不,不对。”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怪不得罗亭,人们总会这样。在这种情况下,从我这种旁观者的角度来看,才会更清晰。

“在听完你刚才所说的话之后,我就更加明确了你到底是在逃避什么。”我想着,继续说出了我所思考出来的答案,“罗亭,你逃避的其实只是悲伤而已吧。”

我说着,皱着眉头回过头去。

时机正好,我看到罗亭的肩膀随之颤抖了一下。

“你逃避现实,更逃避一般论的价值观。但是归根结底,你不都在逃避着你父亲的死所给你带来的伤痛吗?”

“……”

“你为了逃避你父亲逝世所给你带来的悲伤,你才会把你父亲的逝世合理化,你才会逃避现实。不是吗?”

罗亭或许在一开始的时候是十分痛苦的吧,为了安慰自己,她或许会更多地记起父亲自杀时候的安详表情,更多的让她自己觉得父亲的逝世是个对父亲而言很值得的事。

“……”

我没有说话,总感觉我在这种时候还是点到为止就好。看着罗亭的背影,我在等待着罗亭的话语。

这个等待,并没有花费多长的时间。

“我爱我的父亲。尽管在我的记忆中,关于他的事我大多忘却了。”罗亭此时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缓缓地,语气平静、深邃得如同一位老妇在篝火前向着远方来客讲述着古老的故事,“他很护着我,母亲责备我的时候都是他出面来调停。他也很可靠,在我害怕野狗的时候他会挺身而出保护我。可能是生意上的问题,慢慢的,他的笑容越来越少了,在家里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了。即使如此,父亲依旧还是会如期地来给我过生日。还会给我买蛋糕,和我一同许愿。说真的,那段日子就算是说成是我最快乐的日子也不为过……可是,父亲他就这么死掉了。”

她的双臂紧紧环抱在了一起,然后感觉整个人马上就缩了一圈。

这还是我第一次从她嘴里一下子听到这么多的话。

罗亭,只是累了而已吧。

“罗亭,”我慢慢地走到她的身后,很温柔地把手放在了她的头上,静静说道,“如果想哭,就哭出来吧。”

“是吗,原来是这样的吗?”她哽咽着喃喃道,肩膀有规律地颤抖了起来,就连我的手都能感觉到罗亭的抽动,“原来我心中的那股迥动,只是鼻子发酸而已啊……”

说完,或者是没有说完。她用两只手遮住了整张脸,随即,沉闷的哭声回荡在了楼顶。

罗亭哭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哭。想必,也是自从她父亲去世那天起到现在为止的第一次哭泣。其实一直以来她并非不悲伤,她只是不愿意悲伤而已。她逃避了父亲的死,也逃避了悲伤。

可就在这哭泣的一瞬间,所有的感情都随之喷涌了出来,倾诉了出来,宣泄了出来,这,也就意味着她不会再逃避了吧。

所以在看到罗亭哭泣之时,我反而在她的身后松了一口气般地微笑着。

罗亭不是一个怪人,她只是一个随处可见的有些懦弱,也有些内向的普通少女而已。

我的汗衫早已被风干,与罗亭一同站在这教学楼的屋顶,只求风能再吹得急促而温暖些,好让罗廷的眼泪早些风蚀掉才好。

咚。

咚。

凌晨十二点的钟声从郊外的寺院里传了过来,响彻着云霄。听到声音的人们,可能还在继续着熟睡。而我,则在思考着要不要抱紧身前这位正需要依靠的少女。

“这么好的时刻,用来自杀的话一定很不错吧。”她说道。

“可是那样不就太浪费了吗?”我苦笑着应道。

“也是呢。”

6

“现在感觉好点了吗?”我走在人行道的外侧,探出头问向罗亭。

如今已经是过了凌晨正点有一刻钟左右了,我们偷偷地从学校里出来。我怕天黑危险,打算陪同罗亭一起回家,虽然我知道罗亭从某种意义上讲,本身就已经很危险了。

“糟透了。”

这种情况下就算是客套话也应该说“好多了”才对吧?

我苦笑着,用安然的眼神看着罗亭。罗亭的眼睛边处还有些红,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每每想看向我的时候都会马上别回头去。

“说起来罗亭啊,”我叫了罗亭一声,旁边的罗亭并没有搭话,我便继续说了下去,“你为什么要选择学校的屋顶呢?”

“以前不就有说过吗?那里的夜景很漂亮。”罗亭轻声地说。

“虽然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啊……”罗亭的解释并不能让我满意。

因为在这个市里,好多地方的屋顶都不低。像是新商业街的那个百货大楼,我去那里的时候,感觉在那里的屋顶眺望全市倒也能看到个不错的光景。

而罗亭,偏偏选了这里。

可对于我而言,我所知道的自杀绝好场所,只有罗亭曾经告诉过我的这个屋顶而已,或者说正因为如此,她为了不让我找到她,才更应该去其他的地方不是吗?

还是说……之所以她选择了这里,就是就是让我来找到她呢?

如果这么说的话,那是不是就说明她的内心深处其实也希望被拯救的呢?

我看着别过脸的罗亭,不禁想起上次在屋顶的时候,罗亭那个让我毅然决然叫出声音来的背影。

这两者,都是有其依据,还都只是我想得太多了呢?

我想着想着,不禁自嘲了起来。

没差了,结果好一切都好。

“唉。”

“你叹什么气?”

“啊,没什么。”我赶忙笑着摆了摆手,“只是觉得这样一来你就不会再自杀了,所以有些放心了而已。”

而这时,罗亭很少见地微微翘起了眉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我没说我不再自杀了啊?”

是啊是啊,你没说你不再……诶?

“诶!”

“你大叫什么啊?”她平静地用双手堵住耳朵,“我本来就没有说我不再自杀了吧。”

说起来,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

“可,可你不是不再逃避了吗?”

“不要朝我这边探过身子来……”她用手推了推往她那边靠的我,继续说道,“虽然我明白了我的本心,但这几年下来,我似乎也已经养成了自杀的习惯了。如果说要是改的话。很难吧。”

怎么这样。

我瞬间便没了力气,整个上半身立马就瘫了下来。

我忙活了这么长时间,搞的这般辛苦,感觉全都瞬间灰飞烟灭一样,见不到踪影了。

“不过,没有关系吧。”

“啊?”

就在我诧异的同时,她快步往前面走了几步,宛如跳芭蕾舞一般转过身来,露出一副有别于之前任何一次,任何一种的笑容。

这个笑容,甚至让我真的感觉到了罗亭的温度,感觉到了罗亭的本心。

或许,这是她几年来对人露出过的第一个笑容也说不定。

她站定了脚步,双手放在身前,保持着笑容对我说道。

“等到那个时候,你会来拯救我吧?”

她的笑容还在我的心口回荡,让我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但要说的话不是早就已经说过了的吗?

不管花多长时间,经历多少困难。

我都要拯救罗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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